王世襄:关于家具的改制问题 | 学海遗珍
榜爷按:《明式家具研究》的第六章,王世襄先生用一个章节的内容阐述了明式家具的年代鉴定和改制问题。
这一章节内容虽然在材料及时间上有所限制,但王世襄先生的结论对我们今天的家具研究学习仍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
学海遗珍专栏将用三期内容为大家呈现王世襄先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便已取得的研究成果,研习社对文章进行重新排版、配图,更适合当下读者的阅读与理解。
关于家具的改制问题
传世的明及清前期家具,有不少经过改制。改制的原因不一,品种和方法各异,时代也有早有晚,目的都是为了得价而易售。先分析如下:
01
为迎合时代风尚而改制木色
自清中期以后,由于宫廷及权贵的爱好,紫檀器成为最名贵的家具,其次是红木,形成硬木贵黑不贵黄的一种风尚;于是颜色浅的花梨制品,在木工完成后,即被染刷成深色。就是传世的黄花梨器,有的也不能幸免。
颐和园藏的清前期雕螭纹半桌,呈紫黑色,细看乃是黄花梨。它可能是在清中期以后被染刷,至今尚未还其本来面目。
笔者家中旧藏的一具黄花梨翘头案,铁力面心,民国初年购于北京,亦被刷成深色,目的在顶替红木,兼可掩盖面心和外框用料不一致的缺憾。
此案是我自已动手将它褪色还原的。
明 黄花梨夹头榫翘头案
126.2x39.7cm 高86.2厘米 王世襄旧藏
据老匠师石惠、李建元称,上述刷深色的情况,到30年代开始变化,那是由于西洋人喜爱有纹理的本色家具,黄花梨器身价骤增,于是鲁班馆等地家具店,不仅将染深的黄花梨器退色还原,就连红木器也要洗刷刮磨,加染黄色,充当黄花梨出售。
以上是二百年来硬木家具染色变更的概况,它们虽未大遭斤斧,只是表面染色见新,实际上也是经历了一番改制。
02
为修正软屉破损而改制
传世硬木家具中的凳、椅、床、榻,有软屉与硬屉之分。软屉指边框打屉眼。用棕、蘸、丝线等编织成的屉,软屉四周用木条压边,钉竹钉或木钉固定。
经过改装的黄花梨圈椅席面
藤编极细
有的软屉边框底面还开槽,透眼打在槽内。软屉编成后,槽口用木条填盖。这样造的软屉,上下都有压边。
硬屉指边框打槽装板的屉,装板有的与边框平齐,有的落堂做,稍稍低于边框。
榉木小灯挂椅软屉正面及背面
藤编不留孔,较细
软屉是苏州地区的主要造法,自明代一直延续到本世纪。当地虽也造硬屉,但为数较少。后因细藤工日少,硬屉才取代了软屉。
硬屉是苏州以外地区,主要是广州地区的造法,所见家具,不论时代早晚,除床榻有软屉者外,其他品种,都用装板法制成硬屉。徽州地区的明代椅具,也用硬屉。
黄花梨劈料方凳软屉正面及背面
藤编有空、粗而稀
软屉藤编细密,坐卧时屉面因受压而下凹,做联结框边的木带呈弯形。它较硬屉舒适,但不耐长期使用,少则数十年,多或百余年,藤屉便破损,须重新编穿新屉。
留传在北方的明及清前期家具,多数为苏州地区制品,故十之八九为软屉。
原来软屉尚未残破的家具,除故宫、颐和园等处有少数存在外,民间可说百无一二。
紫檀方凳软屉藤编拆去后背面的情况
因此,约半个世纪以来,鲁班馆等家具店收进的软屉家具,藤屉多已残破,只有把它修整好才能出售。
不过,自清晚期以来,北京细藤工早成绝艺,致使软屉无法复原。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北京家具店创造出一种用杂木板贴草席来代替软屉的造法。
它工料两省,可以获利,外观又洁净悦人,故近年经北京修理的原为软屉的凳、椅、床、榻,尤其是售往国外的,几乎全部被改成这种贴草席面的板屉。
硬屉贴席榉木灯挂椅
贴席板屉的造法,木板因不外露,且要求它质地松软,有利与草席粘合,故不用硬木,而以价廉的松、楸等杂木为宜。
木板上面涂刮用猪血料、土粉子或砖,灰调成的糊状腻子,按屉面大小裁一方台湾草席,浸湿后趁腻子未干时贴上去,紧紧按压,使其粘着牢固。
草席四边仍用木条压盖,匠师称之日“压席边” ,用木钉或竹钉固定。边框背面的穿孔,用腻子填堵。木板背面或刷血料,或刷生漆,掩盖新换木板的痕迹。
明 黄花梨玫瑰椅
陈梦家旧藏 上海博物馆
据老匠师石惠、李建元等相告,木板贴席,古无此法,是近几十年才有的。用他们的话说:
我们修理了几十年硬木器,从未遇到过一件旧的木板贴席活。那些被艾克、杜乐门买去的席面家具,有一大部分就是经我们手改装的,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底么?!
总之,此法绝非古制,这是北京了解硬木家具者公认的事实。
明清版画中的软屉灯挂椅
我们必须指出,木板贴席不是一个好办法。为了改装席屉需去掉原有的弯带,并把边框里口踩深,所以不免“伤筋动骨”,实际上是种破坏,而不是修复。
严格说来,只有恢复藤棕编织,才是修复软屉的惟一正确方法。
03
为降低家具的高度而改制
自从我国传统家具得到西洋人的重视并大量购置使用后,许多椅子和桌案被改矮了,这是为了迎合西方人士的生活习惯,以利销售。
因为椅子只有降矮其高度,才能加上厚厚的软垫;桌案只有改矮后,才能放在沙发前当沙发桌使用。
截腿八仙桌
椅子是原来头还是被人改矮,从有无槽口便可以分辨出来。桌案改矮,也是截腿,但有从腿下端截和从上端截两种办法。下各举实例:
鸂鶒木小翘头案
腿足截短改为炕桌
从此案现状来看,身甚矮而吊头特长,不成比例,故匠师一望而知是用高形的小翘头案改成的。它从下端把腿截去,因两足之间原有横枨,故不能留得太长,以免留有榫眼痕迹。
截短后,原有的托子仍旧安上,乃作今状。据木工温师傅称,改制时间在1940年前后,是为销洋庄而这样做的。
按翘头一般用在高形的案形家具上,此器有束腰,为桌形结体,尺寸又矮,故人目即予人一种异常的感觉。
黄花梨条凳下端截腿贴马蹄示意图
细观图版,足底马蹄乃用木片贴补后挖成的,右前足尤为明显。故知它原为高条桌,腿足下端被截去,改成所谓的“条凳”。翘头很可能是硬加上去的。
黄花梨矮桌
见埃氏《中国家具》第96、96a
此为高桌从上端截腿,改成矮桌子的例子。
高桌为四面平式,腿足上端用圆转角与边、抹相交,故上端截短后,必然欠缺,只有补贴三角形木片,才能造出圆婉的转角来。
黄花梨四面平矮桌截短示意图
04
为构件残缺而改制
这里首先谈到的是一件并未看到实物而只见到照片的大椅,这是被人改制过的家具。
改制者可能有一件下部残缺而靠背完整的大椅,后来却为它找到了一件尺寸合适的长方大杌凳,就把靠背和扶手安装了上去。
大扶手椅
疑为大杌凳及扶手椅的上部拼凑而成
它使人看起来很别扭,这主要在它的下部。大家知道,椅子有束腰及马蹄的,在千百件中,也难找到一两件,再加上足底没有管脚枨,因而无法安券口,但它却有霸王枨,如此的实例更从未见过。
我们不妨说,这样的造法,只有杌凳有,而椅子是没有的。
大椅的鹅脖系另安,与前腿不是一木连做。后腿的造法从照片虽难看清,但推想上下也像是两木分做的。
更为常见的改制,是把架子床改成罗汉床,原因是架子床上部的构件多,又可拆卸,故容易散失不全。
下举架子床改为罗汉床两例:
黄花梨绦环曲尺围子罗汉床
见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图版26
此床三块围子等高;两旁两块围子迎面立材各有两处堵没榫眼的痕迹;三块围子都经拆改,不是加长而是截短,去掉了最后一个[ 形框格,致使绦环图案不复完整。
更不合法的是后围子撞到旁围子上,背离了旁围子应该撞到后围子上的常规造法。这一切都说明此床不是“原来头”,而是用架子床改制的。
由于围子是去短而不是加长,故很可能床身并非原来的架子床,而是另找到了一具较窄的床身,硬把架子床围子改制后安了上去。
黄花梨四簇云纹围子罗汉床
见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图版25
此床现藏美国甘泽滋城纳尔逊美术馆。承馆长史协和先生(L.Sickman)见告,床屉边抹上有堵没床柱榫眼的痕迹。再看两旁围子迎面立材,果有堵没栽销榫眼的痕迹。
后围子亦被加长,还添了两根立材作为后用子的抹头,为的是加长到立柱的分位,使两块旁围子能和它撞严。故此床为架子床改制,已无可疑。值得指出的是三块围子却是后高旁矮。
经观察,三块围子原来都有亮脚,改制者保留了后围子的亮脚,而去掉了两旁的亮脚,这样就有高矮之分了。家具商之狡谲,亦于此可见。
05
为实用易售而改制
明及清前期家具中某些品种,由于生活改变,现已失去其实用价值,或因尺寸太大,难得买主,因而被改制。
黄花梨火盆架,当作者1958年在鲁班馆第一次见到它时,面上仍有可将火盆坐人的大圆洞,而支垫火盆的铜泡钉也尚在。
待1960年前后,在王府井硬木家具门市部再见到时,已被改成一个大杌凳。这当然是由于现代不用火盆取暖,不改制不容易售出的缘故。
黄花梨架几式书案
黄花梨架几式书案,鲁班馆张获福于1955年前后在海淀收得,经石惠师傅手修整。根据张本人面告在,修理时,将案面截去约二尺,现长192.2厘米。
他认为如不截短,书案长度将达2.5米,不论中外买主,都会嫌它太长,将它改短,以图容易脱手。
大器改小,十分可惜,是种破坏,不过家具商为了经济利益,是难免要这样做的。
06
为追求罕见品种而改制
我们知道,在明式家具中抽屉桌是一个罕见的品种,但抽屉桌可用作书桌,所以又是一个受人欢迎的品种,销洋庄更可以得到善价,这就促使家具商利用半桌、方桌等改制抽屉桌。
下举一例:
带屉板小翘头案示意图
屉板为后加
小条案在明式家具中是常见品种,但条案面板下又带屉板的颇少见。
埃氏《中国家具》第71的一件条案,据称身为黄花梨,屉板则为红木,用料既异,大失法度,且屉板下降太低,背离了此种小案的形式,故不需看实物,凭图片即可断定为拼凑臆造的。
家具商配补修改,因器而异,手法多端,难以究诘,往往是不易察觉的。
北京鲁班馆的十几家硬木家具店,半个世纪以来,不知修复了多少件明及清前期家具,大量残缺破损的器物得以续命延年,有的还免遭变为秤杆、算珠之厄,他们是立了大功的。
不过,为了牟利易售,他们不惜任意拆改,东拼西凑,也破坏了不少有文物价值的家具,这同样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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