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挣扎》
短篇小说《挣扎》
◎程双红
周彤呆坐在自己位于九楼的办公室里，木然望着眼前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面灰蒙蒙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稀疏的雨点，正随风势肆无忌惮地抽打着硕大的窗户玻璃，发出阵阵凌乱的、毫无规律的“砰砰”声。周彤越发烦躁不安了。
就在半个小时前，身为东方公司人事总监的周彤，终于鼓足了勇气，向总裁王晨递交了辞职报告。这是他思想斗争了几乎整整一周的结果。
王晨总裁盯着他那只有一页纸的辞呈，看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才缓缓抬起头，一头雾水地问周彤：
“怎么回事儿？对待遇不满意？还是……”
“不！不！”周彤赶紧打断王总：“公司给我的薪水已经很高了。不是钱的问题！”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人事总监一职可是你当初亲自挑选的！公司董事会对你的工作也很满意，我从没有听到过关于你的任何负面声音。”王总的语气里明显充斥着失望和失落。
“真的非常抱歉，我辜负了您和整个董事会的期待！但我考虑再三，觉得恐怕只有辞职，才能真正符合公司的利益；同时也更利于我个人今后的发展。”周彤一脸歉意，但态度坚决。
“我们很支持你搞文学创作啊！为了不影响你写作，我们都力图避免让你参加不必要的会议和承担更多的工作。我认为公司该做的，差不多都做到了。”王总颇有些无奈。
“我非常清楚公司对我的关照，对此我由衷地表示感谢！但一心不能二用。过去一段时间的实践证明，像我这样一边在公司做事一边想着搞创作，不但会耽误了公司的正事儿，而且终究将会一事无成。所以我恳请王总批准我的辞呈，也好让我回到家中专心写书。”
“哦——我明白了！”王晨总裁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我很理解你'视写作为生命’的执着追求，也很欣赏你为此而付出的努力。但你想过吗？搞文学创作是很辛苦的，要走的路会很长。为了理想，你当然可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并且我相信，凭着你的才华，将来一定会取得成功。可眼下怎么办？物价上涨得这么厉害，生活成本越来越大，如果你再失去固定收入，你孩子的学费怎么办？你的家庭该怎么供养？你们又该如何生活？”
王晨的一席话语重心长，但句句都好似一把槌子，精准地敲在了周彤的麻筋上。因为一直以来，这些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也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激烈挣扎。
所以听完王晨的话，周彤心里一阵起伏。他刚要抬头，便触到了对方那双火辣辣、充满期待的眼神，这又令周彤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慌忙低下头去，老半天才嗫嚅道：
“我……我不是没考虑过，但无论干什么事儿，总得有所牺牲嘛。我相信我的家人会理解我的。”
“他们理解是一回事儿，而你自己的责任是另一回事儿。你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希望你能正确处理这一矛盾。”王晨紧紧盯着周彤，目光如炬。
“……”而周彤却一时语塞，尴尬地坐在王晨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公司早有规定，总监一级高级管理人员的人事变动，要经过董事会的批准。所以我劝你先别急着辞职，趁董事会开会前的这段时间，再好好考虑一下，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看到周彤陷入纠结之中，王晨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那好吧！我再仔细想想，然后给您答复。”
“哎！这就对了！辞呈你也先拿回去。你知道的，上次出差是没有办法，只能让你陪着一起去上海；但我保证，公司以后决不会再占用你半点儿业余时间，并争取为你创造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呵呵！怎么样？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王晨总裁如释重负，走近周彤，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地笑了。
窗外的雨仍在毫无来由地下着，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所发出的杂乱噪音，宛如一只猫咪在抓挠着周彤的心；而总裁王晨刚才的话语犹在耳边，又好似一柄利剑，直插他的软肋。这一切令周彤脑袋发胀、狂躁不止。
他紧闭双目，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想使自己尽量平静一些，但因思考过度而胀痛的大脑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幻觉：他看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枯叶般地被轻轻托离了地面，然后扶摇直上，渐渐化成一只风筝飘在了半空。而在他的脚下，总裁王晨正在用力拉紧系在他身上的风筝线，以确保他这只风筝不至于摔下地面。
周彤被自己的幻觉吓了一哆嗦，一个激灵缓过神来，睁开双眼在心底大声喊道：
“不能辞职！”
但两年来的亲身经历，又如一部生动的电影，一幕幕回放在了自己的眼前。
两年前，周彤还在一家研究所做研究员；尽管平时科研任务繁重，但他在中学时期就养成的写做爱好，并没有因此而丢弃，常常利用业余时间写一些短文发表在期刊杂志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彤被采用的文章日渐增多，写作技巧也日臻成熟，便越来越不满足业余时间的小打小闹，开始尝试创作一些中、长篇小说。渐渐地，他感到了时间的局促。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慢慢浮出了水面。这便是辞去现在的职位，专门从事写作。
一开始，周彤也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一旦辞职，就意味着他们家立刻将会失去一半的生活保障。而妻子张琳，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孩子尚小，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原来由俩人共同承担的家庭担子，一下子就会落在妻子一个人肩上。她能经得住这不堪的重负吗？
更重要的是，如果辞职后自己的创作之路不能尽如人意，那他们家未来的生活都将有可能出现危机。
想到这些，周彤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不可感情用事！一定得做好周密计划！”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但一想到研究所里，长年累月枯燥乏味的重复试验，周彤便再次犹豫起来。
如此翻来覆去、左右为难，竟令他一连数日都愁眉不展。
善解人意的妻子张琳看在眼里，便主动过来问他：
“发生了什么事儿？看你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宁的。”
“唉！这几天真是烦透了！我现在这部长篇，眼下正处在创作的关键时期；而所里却一个劲儿在催试验进度！一想到那些乏味的重复试验，真想干脆辞职了算球！免得一心二用，最后什么也干不好。”周彤愤愤地对妻子张琳发着牢骚。
张琳听后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思索了几分钟，然后才缓缓说道：
“眼前的工作不是你喜欢的，所以并不适合你；一个人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有可能获得成功。我支持你辞职，你专心写作吧，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张琳的鼓励，令周彤眼睛一热，差点儿掉下泪来。他深情地看了看妻子，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我很感谢你的理解！要是没有你的支持，我想我也走不到今天。但你想过吗？我一旦辞了职，全家的重担就会马上压在你一个人肩上，你扛得住啊？”
“有什么扛不住的？大不了再节俭一些嘛！我就不信咱们还能被饿死啊？再说了，当今的社会，哪里还有饿死的人啊？呵呵！”张琳满不在乎地回答周彤。
“我的意思不是说咱们将会没饭吃。我是说如果我辞了职在家专心写作，咱们的生活质量可能马上就会下降不止一个台阶。以前一些稀松平常的消费和休闲娱乐，可能会就此彻底与咱们绝缘！我不忍心眼看着你和孩子为了我而受苦。”
“嗐！直到今天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老婆！我告诉你，我可没有那么虚荣！只要孩子不受大的委屈，并且他必要的教育开支不受影响，我自己有一口饭吃就行了！什么休闲不休闲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可不认为这是在吃苦，为自己所爱的人做出点儿牺牲，我幸福还来不及呢！呵呵！更何况我不是还有工作嘛，我的收入足够应付咱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孩子的教育开支。所以你尽管放心辞职好了！”张琳大大咧咧地嬉笑着对周彤说道。
周彤知道，这是妻子在劝慰自己。
“那……那要是我辞了职，但也没写出来，怎么办啊？”
“人活着要凭信心往前走。只要方向正确，就要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达到目标！我不懂写作，但我知道那是你的至爱。这说明方向没有选错。凭着你对写作的执着和痴迷，我相信你的努力一定不会白白付出的。”张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周彤说道。
周彤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感激的情绪，走过来紧紧抱住了妻子，动情地说道：
“你真是我的好老婆！简直就是我理想的化身！”
在妻子张琳的支持与鼓励下，周彤终于下定决心，从研究所辞职了！
辞职后，周彤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文学创作当中。只用一年多的时间，他便先后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并有若干短篇见诸各类期刊。
初步的成功，令夫妻俩倍感振奋。然而正当信心满满的周彤甩开膀子，准备趁势大干一番的时候，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却突然降临到了这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头上。
有一天，他们正在上小学的儿子周舟突然发起了高烧。一开始，年轻的父母还认为他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并没有多加重视。但周舟却一连数天高烧不止，这才引起了周彤和张琳的警觉。于是，他们匆忙把小周舟送进了儿童医院。诊断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周舟患的竟是“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一种几乎等同于血癌的严重疾病，如果不立刻做骨髓移植手术，小周舟将很难活到成年。
噩耗传来，快乐、祥和的小家庭顿时失去了往常的笑声。尽管通过骨髓移植手术，现代医学完全可以根治小周舟的恶疾；但高达近数十万元的手术费用却令周彤和张琳束手无策、寝食难安。
经过东拼西凑，两口子挖空心思终于凑足了小周舟的手术费用。周舟最终获得了新生，但四处举债所留下的巨大债务窟窿，使周彤再也无法安下心来从容地写他的小说了。
于是经过一位朋友的引荐、撮合，周彤来到东方公司，见到了公司的总裁王晨。
王晨在自己豪华的办公室里，热情接待了前来面试的周彤。他兴奋地紧紧抓住周彤的双手，晃了又晃；然后动情地说道：
“欢迎你啊，周作家！你能选择加盟我们东方公司，真的是我们全体员工的荣幸！哈哈！快快请坐！”
等双方在沙发上坐定，王晨总裁接着对周彤说：
“我们东方公司是我们这个行业的龙头企业，目前正在积极筹备上市。坦率地讲，您的到来会对我们公司的上市进程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这并不是夸张和奉承，而是由您特殊的身份决定的。呵呵！”
“王总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啊？我本人从未涉足过企业工作，所以希望您和公司能充分考虑这个事实，分配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周彤虚心说道。
“非也！您是我们市知名的青年作家，这是事实啊？没必要过谦嘛！我们应该考虑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您的优势，而不该是别的什么。所以您在东方公司的起点必须要高，只有这样才能符合您的身份。得知你将加盟，董事会还专门开会研究呢，决定让您担任总监一级的高级管理。这对于您和公司双方都是有益的嘛！”
“非常感谢您和公司对我的信赖！但我没有任何企业管理经验，将来恐怕会耽误了公司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公司能给我一些诸如秘书之类的文案工作。”周彤有些惶恐。
“嗐！您要是只做秘书，岂不太屈才了！我们虽然不是什么伯乐，但也没有那么蠢。呵呵！这样吧，公司有几个职位现在暂时没有合意的人选，您根据自己的兴趣，可以随意做出选择。这些职位是行政总监、人事总监和总裁特别助理。您不必马上作出决定，回去后好好考虑一下，然后给我一个答复。”
“那……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希望将来在工作上能得到您和公司的帮助，以便使我能尽快适应岗位要求，不至于耽误太多的事情。”周彤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不无担忧地说道。
“放心好了！这些职位都是公司的一般行政管理，并不需要多少专业知识。凭您的才华，适应起来绰绰有余。只是有一点我始终弄不明白。像您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新锐作家 ，眼下正是创作的黄金时间，怎么突然会想到要来公司做些事情？”
王晨的好奇心似乎不太容易得到满足；但他刚问完，抬头却看到周彤一脸的尴尬，便赶紧接着解释：
“哦！当然了，这都是您的个人隐私！请您千万别介意！很冒昧，真不该问您这样的问题！抱歉抱歉！”
周彤是个典型的文人。除了自己的亲人和好友，他从不愿将自己的难处随便示人，用以博取周围的同情与怜悯。这固然是周彤的个人秉性，当然也有千百年来沉淀在中国文人脉管里的所谓气节的基因。
所以听到王晨无视礼仪，竟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周彤感到很不自在；但王晨接下来的解释，又令他担心自己会遭到误解。于是周彤淡淡一笑，缓缓说道：
“没关系！您不用道歉，这无所谓什么隐私不隐私的。很简单，作家也得吃饭嘛！其实在当今的文坛，除了为数不多的畅销书作者，其他的作家还是比较拮据的。不怕您笑话，孩子马上该考中学了，家庭开支越来越大；光靠我那几个稿费，已经捉襟见肘了。呵呵！所以我……我这也是没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啊！”
“好！爽快！周作家不但文采出众，而且襟怀坦白！我想我们双方一定能够很好合作的。哈哈！”王晨豪爽地大笑起来。
经过认真考虑，周彤认为人事总监一职可能会单纯一些，日常应酬和人际交往应该相对更少。果真如此，他便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工作所带来的干扰，在业余时间一门心思地来进行他的文学创作了。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周彤这个良好的愿望，只是很天真的一厢情愿。
初到东方公司上班伊始，周彤就不得不穷于应付几乎没完没了的各种会议；似乎整个企业的管理，只能通过这些大大小小的会议来实现。而在会上，一个他看来根本就无关痛痒的问题，也常常会令与会者讨论、争吵至很晚。这使周彤极不适应，也很难理解；他为此痛苦不堪，时间久了，竟渐渐感到了自己体力不支。而他原来想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写作的计划，也随之化为了泡影。
周彤认为，一天到晚无休止地出席这些无聊的会议，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但他清楚，这大概就是职场文化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流逝，自己可能慢慢会适应这样的环境，然后再想办法挤出时间来搞创作。所以，尽管原来的写作计划无法付诸实施，但考虑到眼下自己家庭的困境，周彤还是愿意做出改变，以逐步适应目前的角色。
真正让周彤感到无所适从，并直接导致他此次辞职的，是上个月随总裁王晨一起出差的经历。
就在周彤经过挣扎，终于说服自己积极适应新环境的当口，在一天下午，王晨总裁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阵寒暄过后，王总单刀直入，说出了这次找他来的目的：
“你今天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跟我去一趟上海。那里的分公司有些人事方面的调整，需要你这个人事总监过去一同研究解决。咱俩的机票已经订好了。”
“明天一早？这么急！我什么都没准备，来得及吗？”周彤有些措手不及。
“不用怎么准备！你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事情有些急，这是临时做出的安排。你可能还不太习惯，像我们这样在企业做事，出差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要随时准备动身。呵呵！不着急，你慢慢会适应的。”王晨满脸堆笑，但语气坚定，不容分辩。
“那……那我今天下班后早点回去，说什么也得整理一下行李。”
“嗯！晚上的会议你就不要参加了，早点回家准备吧。”
“谢谢王总！那明天怎么办？我……我们怎么去机场？”
“哦！明天早上九点的航班，你可以直接去机场，到达后咱们再电话联系。现在都是电子机票，直接在机场取的。”王总胸有成竹，像是一切都安排好的。
“好的！那就明天早上机场见吧！”
从王晨的办公室里出来，周彤一阵失落。他隐隐约约觉得，在王晨的心目中，自己再也不是什么年轻有为的新锐作家了，而是彻底变成了他的一个下属。
周彤后来才慢慢知道，他们这次来上海的目的，根本不是王晨说的什么上海分公司的人事调整，而是为加速东方公司的上市进程，专门来做公关活动的。
他们抵达上海后，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李贵斌，亲自来机场把他们接到了一家高级酒楼。一场颇为丰盛的所谓接风宴席，随即便展开了。
在宴席上，酒过三巡之后，王晨见李贵斌又举起了酒杯，便对他的两个下属说道：
“中午这场酒，都是自己人。你们悠着点吧，都节约点酒量，权当是大赛前的热身。晚上才是一场真正的硬仗。呵呵！”
“晚上？什……什么硬仗啊？”周彤感到有些困惑。
“啊？您还不知道呢？”李贵斌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王晨，得到默许后，继续对周彤说道：
“听说您和王总一起来了上海，上海证交所的陈总一定要让我安排大家一块儿聚聚。陈总也很有文采的，在圈内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常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散文、诗歌什么的。对了！她算是您铁杆粉丝哦！您的所有文章她几乎都读过的。晚上周作家可要好好表现一下，千万别让您的粉丝失望哟！”
周彤毫无思想准备。听李贵斌说完，他怔怔地看了看王晨，又侧脸盯着李贵宾：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什么粉丝啊？你们上海分公司什么时候和证券交易所也开始有业务往来了？那我们什么时候研究你们分公司的人事调整啊？”
周彤的问题让李贵斌有些丈二和尚。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天，最后还是求救般地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总裁王晨。
王总看着两位手下你来我往，似乎在打哑谜，便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是这样的周彤，看你刚来公司就马不停蹄地要参加各种会议，弄得狼狈不堪，我就想让你出来散散心、放松一下。上海分公司的人事调整只是想让你来上海的一个借口，没想到你不但没有领会我的苦心，反而把我的借口当了真！其实这在公司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找这么一个理由，我怎么能随便拉你这位人事总监来上海啊？呵呵！”
“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周作家可真……真幽默！”上海分公司的李贵斌总经理也恍然大悟地大笑起来。
只有周彤尴尬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脸色红了又白，极不自然的笑容僵硬地挂在眼角。他闷着头老半天谁也没理，只是旁若无人般地大口嚼着菜肴。
整个宴会的气氛，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变得沉重起来。
王晨看在眼里，赶紧打破僵局，劝慰周彤：
“你来公司上班时间不长，对一些做法，可能现在很不习惯。不过在企业呆久了，你自然会慢慢适应的。呵呵！不着急，慢慢来！”
“咱们这次来上海，恐怕不光是为了散心吧！王总，您就别再绕弯子了！具体需要我做什么，您不妨直说，也好让我提前有个准备。”周彤不再保持沉默，借着王晨的台阶，顺势说道。
“你不用过分紧张，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知道的，我们现在正在运筹公司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贵斌在与上海证交所打交道的过程中，认识了证交所的陈经理，并无意中发现这个陈经理不但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作家，更是你的粉丝。当她得知你也在我们公司工作后，总是缠着贵斌介绍你给她认识。这不，听说你来了上海，人家今晚无论如何要请你吃饭呢！但不管最后谁请谁，我们都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拒绝人家，更何况我们眼下不是正在求人家办事儿嘛。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儿，所以没经你同意，就答应了她。这样做当然是错误的，应该早告诉你真相。但我又担心，你刚到企业工作，对于这样的公关活动可能一时无法理解；而贵斌又满口答应了陈经理。所以就只能这样先斩后奏了！希望你不要误会，只是吃顿饭而已。这也是人之常情嘛！”总裁王晨耐心、坦诚地给周彤解释着，脸上充满了歉意。
听完王晨的话，周彤因不明真相而紧张不安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明白了，这是王晨在利用自己来为公司的上市做公关活动！
周彤眉头紧锁，快速地思索着。尽管这一切已经严重超越了自己做人的底线，但顶头上司王晨良苦的用心和刚才真诚的态度，又令他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周彤思忖再三，觉得事已至此，如果再一味坚持自己的原则，只能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并极有可能就此分道扬镳。在他尚未做好准备时，这个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了！
想到这儿，周彤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不就是陪人一起吃顿饭嘛！您要是早点儿跟我说或许会更好，也免得我愣头愣脑地乱撞。我虽然是个书呆子，但没您想得那样迂腐。只要对公司有利，我就是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应该的嘛！”
周彤话音刚落，王晨“嚯”地站了起来，端起自己的酒杯举到周彤面前，声如洪钟：
“好！我真心敬周作家一杯！就冲你刚才的一番话，我觉得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
王晨说完，仰起了脖子；“咕嗵”一声，将自己的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
晚上的宴会非常成功，宾客双方各取所需、心满意足。
在分手时，上海证交所的陈经理更是意犹未尽。她依依不舍地拉着周彤不停拍照，拍了一张又一张。
而周彤早已经心烦意乱。他强打精神，任由陈经理随意摆布，但心中却在暗暗祈祷着尽快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
好不容易送走了陈经理一行人马，不胜酒力的周彤摇摇晃晃刚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笃！笃！笃！”又响起了一阵儿敲门声。
周彤挣扎着打开房门，上海分公司的李贵斌总经理出现在了门口：
“王总让我来叫您！他对您今晚的表现非常满意，想请您去蒸桑拿。”
周彤一听，胃内顿时翻江倒海，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再也无法抑制。他飞快跑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就是一阵狂吐；晚宴上吃下去的山珍海味、珍馐美馔，顷刻间悉数喷涌而出。直吐得天昏地暗，几近昏厥。
事罢，周彤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因为他觉得自己吐出的不光是胃内的秽物，更是近期以来自己所被迫接受的全部污秽。
周彤随后走出洗手间，对着一脸惊诧的李贵斌说道：
“你觉得现在我还能去洗桑拿吗？”
从上海回来，周彤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自从到东方公司上班以来，将近半年时间，他竟没写出一篇像样文章。繁琐的公司事务以及永无休止的各类会议，几乎令他窒息。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和心智，正在被碌碌无为的平庸一步步吞噬。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要辞职！”他在心底大声呐喊。
但是，当周彤回到家中一看到病怏怏、正在恢复的儿子，和因过度操劳而显得苍老、憔悴的妻子，便再次犹豫起来。
细心的妻子张琳观察到了周彤内心的挣扎。一天晚上，当市井的喧嚣渐渐归于沉寂，小周舟也进入了梦乡，张琳看到周彤半躺在床上，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着烟卷，便凑过去劝道：
“别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啊！看把你最近给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呢！”
“白几根头发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能摆脱眼前的纠结，别说白几根头发了，就是所有的头发都掉光，我也心甘情愿。”周彤顺从地掐灭了香烟，但嘴上却很硬。
“有什么可纠结的啊！依我看，你当初压根儿就不该出去工作。不就是那么点儿外债嘛，咱们咬咬牙，再紧一紧就是了。我多带几个家教，你也再多写几本书，慢慢不就还上了吗？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这倒好，都半年多了，也没再见你写出一篇文章。”张琳尽管深明大义，但女人特有的唠叨却没见得少多少。
“你说得轻巧！我傻啊？我何尝不想专心致志在家写书！但我写得下去嘛？七、八十万的窟窿可不是说填就能填得上的。得带多少家教？写多少本书？你算过吗？”周彤本来就烦着呢，听张琳这么唠叨，便没好气地堵呛她。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算过了。我平时的工资足够咱全家日常开销的，而你写书的稿费、版税什么的，可以全部拿来还债。再加上我带家教赚的钱，一年怎么着也能还七万、八万。这样算的话，最多十年，不就差不多还完了？”张琳不甘示弱，真的给周彤算起账来。
“帐是这么算的，但日子得一天一天过。十年呢！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怎么能眼看着你跟儿子去遭这份罪！更何况孩子正在长大，万一将来再有个风吹草动……”周彤没有再往下说，但张琳很清楚丈夫的意思。
“将来的事情谁能知道？人不能为明天活着，更不该为将来忧虑！将来的事情自有将来的解决方法，考虑那么多有什么用？再说了，就为那几十万块钱，把你这辈子都生生给耽误了，不值！”
张琳的话犹如一道闪电，迅即划过周彤原本昏昏沉沉的脑际。他仿佛触电一般，立即警觉地坐直了身体，追问张琳：
“你刚才说什么？”
看到周彤怪异的举止，张琳突然有些紧张：
“没……没说什么啊？我就说，人不能为明天活着，更不该为将来忧虑……”
“不是这句！下面呢？”周彤打断张琳，继续追问。
“下面？下面我……我没再说什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你刚才说不值！对！是不值！为了还几十万的债务，赔上我一生中差不多是最好的写作时间，真的太不值了！”周彤恍若大病初愈，两眼发亮，茅塞顿开。
“对嘛！你这样理解完全正确！你一生的创作高峰，可能就是这短短的几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千万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张琳一扫刚才的紧张，兴奋地大声说道。
“那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再次辞职？”周彤瞪圆了双眼，看着妻子。
“我支持！”张琳仍沉浸在兴奋中，语气带着亢奋。
周彤深情地将张琳轻轻揽入怀中：
“那你和儿子可真得为我吃苦了！我将来该怎么谢你啊！”
“不许说这些！”张琳赶紧拿手堵在周彤的嘴上，继续说道：
“自从嫁给你那天开始，我就把自己当成了你的一部分。我不需要你感谢，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哪有自个感谢自个的？”
“你知道吗？”周彤松开双臂，含情脉脉地望着张琳说道：
“我周围的人都认为我的理想就是写作。这固然没有错，但他们并不知道，你是我追求理想、实现梦想的支撑。有你在，我就不会放弃对写作的追求。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你就是我的理想，照顾你其实就是在追求我的理想！但矛盾的是，我如果想把你照顾好，就必须首先要抓住眼前的现实；因为只有抓住了现实，才能把你照顾得更好，或者说才能更好地去追求我的理想。但是如果我只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不顾眼前的现实，则只能伤害你、伤害自己的理想。”
“呵呵！听起来真拗口！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并不赞同你的观点。告诉你，理想就是理想，与现实无关。对眼前物质世界的追求，无论理由多么冠冕，都是对理想的背叛！如果我真是你的理想，我才不稀罕你的什么现实呢！”张琳慢慢收起了笑容，变得义正言辞。
周彤听完没再说一句话，只是将张琳重新拥入怀中。夫妻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在妻子张琳的鼓励下，经过将近一周的反复思考，周彤终于向总裁王晨递交了自己的辞职报告。这已经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二次辞职了。
此时此刻，周彤正端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出神地望着眼前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雨尽管依旧稀稀拉拉地下着，但似乎比刚才小了许多；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也减轻了不少。但这并没有丝毫减轻周彤的烦躁，他仍在挣扎着。
周彤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离开？还是留下？”
这是个必答之问题！
【作者简介】
程双红，又名程子君，笔名：程晓枫、程虫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金牛座男子，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河南日报》《芳草》《周口日报》《牛城晚报》《短小说》《中学生学习报》《文化周报》《精神文明报》《雪花》《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青年作家》《人民日报》《长沙晚报》《吐鲁番》《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报刊文摘》《37°女人》《小品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佛山文艺》等刊物，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