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思再:谭富英的百年春秋
凡大角儿之成功,必备下列主要条件:天赋,基本功,师承。谭富英在这三个方面,无不优越。因此他并不是像杨宝森那样苦学成才,而是很快窜红。
谭富英的生母是德瑁如的女儿,身上有一半满族血统,由于混血而优生,这是他得天独厚之处。对于谭富英端正大方、匀称富态的扮相,刘曾复先生曾向我引述早年观众的一种评价:“谭富英票价一元二,一出台亮相,就值八毛!”其天赋在嗓音方面也显得很突出,既高亢又宽亮。可以说,在谭鑫培身后的谭派系统里,谭富英的嗓子几乎是最好的。他从小得到谭小培的亲炙,又坐科富连成,学习条件之好,戏路之正,为旁人所难以企及。
谭富英出科后,谭小培深知富连成打的基础虽好,但仅靠这些大路玩意还不足以成大器,惟有向得道的高人再请教。谭小培对谭富英说:“咱谭家的好玩意儿,都在叔岩处啊!”于是带他拜访余叔岩,郑重其事地托付。比起余叔岩当年入谭门之千辛万苦来,谭富英入余门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余叔岩对谭鑫培奉若神明,他从未自称过“余派”,而一贯强调自己是宗谭的,此时对于师门的托付,焉敢怠慢?谭富英得到余叔岩的亲授之后,就像是皈依者拜过了真佛,修行者见过了真经,其境界自然与众不同。
记得戏曲声乐家卢文勤授课时,经常要求学生多听谭富英。他说谭富英用嗓自然而通畅,声音能够从头腔透出来,最符合发声科学。还记得曾复师对我说,他一生中观摩过许多名家演的《失空斩》,总体看下来,觉得最好的是谭富英。《失空斩》是须生的基本戏、试金石,诸名家常以此“打炮”。我想,谭富英塑造该剧诸葛亮之成功,一定还同他的精神、气质有关。谭富英在舞台上有一股正气:忠心耿耿,忧国忧民,刚正不阿,大义凛然,扮演忠臣良将尤其生动而传神。他的台风是与生俱来的,别人很难模仿,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也。
完整的老生艺术是包括安工(须生)、靠把、衰派在内的一个体系。谭富英能够全面把握这个系统。他的武老生即靠把戏也非常好,其口碑甚至超过他的文戏。许多前人记载中都对《定军山》 揄扬有加,认为是他最好的戏。谭富英脚底下简捷而明快,工架和把子顺溜而工稳,与剧情、人物性格、感情结合得紧密而自然;而且没有废招,一气呵成。我们可从谭元寿身上,看到富英先生这出戏的踪影。按照谭家传统,学戏当从练武功开始。富英、元寿都是工老生而有武生的底子,一直到现在的第七代传人谭正岩,均承袭了由谭鑫培开创的这一家风。反观几十年来,许多当红的老生,却往往只演须生戏而不贴武老生戏。他们偶尔扎上靠衣靠旗,却往往显得腰里没劲或者哪儿僵着,表演时更让人觉得精神气质不像。与此相比较而言,谭富英及谭家几代传人,都堪称是完整意义上的老生。
与谭家人接触过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他们为人真诚,做人老实,对艺术尤其求真务实,决不哗众取宠。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谭富英对于自己的教训,也并不讳言。
在《京剧谈往录》《谈余叔岩》等书中,记述了一些谭富英学戏的轶事。他磕头拜师时,余叔岩说:我向你爷爷学的头一出戏是《太平桥》,我也首先教你这出戏,把学来一招一式都还给谭家。不过谭富英尚未全部学会这出《太平桥》,就要求改学《战太平》。原来《太平桥》所须武技之处俯拾皆是,余叔岩又教得极其细致,年青的谭富英越学越觉得繁难。改学《战太平》是认为该剧实用价值较高。余叔岩想《战太平》也是靠把戏,同样可以用来打基础,便答应了。正式开《战太平》课时,叔岩拿起一条鸡毛掸子作为马鞭,示范出头场花云回府时的一段——花云念过一声“回府”之后,挑帘出来,脚底跟着“水底鱼”的锣鼓点儿,走到台口勒住马,见着两位夫人,然后转身下马——他把这个从出场到勒马的身脚步,仔细做了一遍。凭谭富英的基础,当然很快就略具规模。然而老师对他期望值很高,反复纠正,一丝不苟。如此周而复始,余叔岩累了,而谭富英却还未尽师意,场面很尴尬。师母陈氏在旁解围说:大家都累着了,歇了吧!于是就此停止。有一次在台上,谭富英未按余叔岩所教的方式去演,过于外露,缺少蕴籍。余叔岩问他为什么这样演, 谭富英回答说,是为了“警前台”,意思是迎合观众;余叔岩很不高兴,责问道:“那就不用警后台啦?!”谭富英本钱足,票房好,即使不学也已大红大紫,而频繁的演事,更令他应接不暇,于是到余府上课这件事,渐渐搁浅。
后来,谭富英对此引为憾事。谭元寿先生以及天津名宿从鸿奎先生都曾告知笔者:谭富英非常后悔当初没能把《太平桥》全部学下来。在他晚年直至临终前的病榻上,一件珍贵的陪伴物就是余叔岩的“十八张半”唱片。他反复聆听,对来访者说:“老师的东西,我越听越妙,至今还有许多不懂呀,不是咱说话欺祖,(余叔岩)的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告诫谭元寿:“十八张半”的境界,空前了!我不敢说它“绝后”,但后人要超越很难。当年老师不喜欢我,那是因为我不努力,不入门。谭门的学生要努力提高,就应从这“十八张半”入手。后来,谭富英的门生孙岳,打出“宗谭学余”的旗帜。元寿之子孝曾,则由余叔岩弟子王少楼打基础。元寿为孙子取名“正岩”, 将他交给与余叔岩有家族渊源、并对余派研习有素的陈志清去训练。
1938年以后,余叔岩执教重点转向孟小冬和李少春,而孟小冬学的时间最长。在此期间,谭富英与孟小冬时相过从,听她转述老师的教诲。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余叔岩琴师王瑞芝从香港孟小冬处回到大陆,先在上海与迟世恭合作,后来赴京,为谭富英所罗致。和宝堂兄告知:谭富英在王瑞芝面前毕恭毕敬,一字一句地学习余腔。我们听谭富英1957年由王瑞芝伴奏的《奇冤报》,唱腔与孟小冬如出一辙。在《法场换子》中,余叔岩设计出须生反二黄的新格局,然而从未把它搬上舞台,谭富英便向王瑞芝认真讨教了该剧。“文革”中的1974年,四围还在“砸烂封资修”时,谭富英毅然把这出戏授于马长礼,说这是一份珍贵的资料,你学了会有好处,或许还有助于现代戏的唱腔设计。我有幸聆听了这份录音,觉得晚年的谭富英,倾向于由博返约,脱离火气,在大气和率真中,多了一份清丽和细腻。另外,我还发现谭富英对余叔岩是遵从而不盲从。《洪羊洞》“病房”一场的快三眼过后,有一句散板,一般唱作“方才朦胧将养静”,当然这不很通顺。孟小冬唱作“方才朦胧将然定”,据说是余叔岩的准词。可是,“然定”是什么意思?有人说应该是“燃定”,又有人说应该是“燃尽”,然而都比较勉强。我们听谭富英的唱作“一阵昏来一阵醒”,显然比较合理。据谭元寿亲口告知:这是谭家传下来的原词,家父觉得不必改动。谭富英虽然崇拜余叔岩但并不盲从,其求真务实之心,由此可见一斑。谭富英的学习方法,以及晚年的总结和思考,都值得我们重视。
当代哲学家叶秀山(秋文)在总结京剧流派历史时,把声腔分为“气势”和“韵味”两个系列。他在《古中国的歌》一书中写道:“如果说,谭鑫培是韵味派的创始者,那么余叔岩则是韵味派发展中的高峰。”作为谭鑫培的哲孙和余叔岩的徒弟,谭富英有所继承,也有所变异和发展。他是“韵味”中更多掺入“气势”者。可以说,谭富英于韵味中见气势,又在酣畅淋漓的气势中,不失韵味派的本色,这他最难能可贵之处。苏少卿先生评价演员时,常把是否“健康”挂在嘴边,我认为谭富英非常符合苏先生的这个重要标准。
时代呼唤明亮的色彩、清新的旋律。谭富英的后人和传人谭元寿、马长礼、孙岳、殷宝忠、李崇善等,后来在现代戏的人物塑造上获得成功,良有以也。谭富英健朗中正的舞台风采和表演风格,是京剧艺术的宝贵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