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以梦为马》:一个尼采般的殉道者,一个被放逐的流浪灵魂
当我们谈论海子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他的什么?
绝大部分人都在谈论他的死,他的忧郁,他在山海关堪称悲壮的一幕。
海子自杀时,他的身边摆放着四本书,《新旧约全书》(即圣经)、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这四本书构成了海子的整个精神世界,这是他留给世界的一个信号,他也许在呻吟,在求助,在寻求慰藉。
但死亡宣示了他彻头彻尾的悲剧,我后知后觉,或许我该为他写一点什么。
但我并不是在写一个世俗的、现实的海子,而是在写一个灵魂、一种精神上所塑造的海子。
当我们在谈论海子时,我们在谈论他的什么?
从《圣经》再到康拉德小说谈起
《圣经》,基督教世界的精神宝典,通往天堂和纯洁的指路牌。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欧洲中世纪的某个教堂,一个神父宣称修女被魔鬼附体,修女大惊失色,询问神父应该怎么办?
神父告诉她,魔鬼就隐藏她的体内,而他需要进入她的体内消灭魔鬼,纯洁的修女听信了神父的谎言。这个故事原本是对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的集体堕落的一个嘲讽寓言,海子赴死时带上《圣经》,他是在祈求天父的宽恕吗?
因为自杀是要下狱的重罪。
海子在《以梦为马》中有一句著名的诗歌: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 一命归天
虚度、疲惫,海子的灵魂已经在某种生命之重的压力下显现出了倦态,他在《以梦为马》继续写到: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 在故乡生儿育女
粮食是丰收的果实,但粮食必须依赖于黄色土地,正如生命像那结穗的麦子,需要扎根在某种精神的大地上。
人类是否背负着天生的原罪
《圣经》中有一句关于原罪的句子:
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
海子在赴死时带上《圣经》是为消解内心的罪恶感吗?我认为对一个诗人、对一个清醒的艺术家来说,这种自欺欺人的猜测是不成立的。
也许正像那个故事一样,纯洁的修女没有意识到神父的谎言,她怀以赤子之心坚定的选择站在上帝的一面,她痛恨和害怕魔鬼。所以当她听神父说这个魔鬼就藏在自己的体内时,立刻听从了神父的建议。
他将进入她的身体消灭魔鬼。
修女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上帝而献身的壮举,她只是纯洁的认为消灭魔鬼是一个基督徒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这世界的荒诞也许就在于:当我们以为自己为光明而战时,却堕入了罪恶的深渊。
康拉德是一位英国作家,与列夫托尔斯泰这种世界级大文豪相比,他显得有点默默无闻。这位曾经因参加波兰民族独立运动而遭到沙皇俄国流放的作家,在海上开始了长达20年的流浪生活。
他的作品也主要以描写海上的冒险生活为主,正像经典电影《海上钢琴师》一样,康拉德虽然生活在海上,实际上描写的却是有关于大陆的生活。
1900(《海上钢琴师》男主角)已经无法适应大陆上的生活,他生于海,终将葬身于海。流浪、冒险、孤独同样是康拉德的主题。
生于海,死于海的1900
海子在《以梦为马》的开头如此写到: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远方,又是这个梦幻而又缥缈的词汇。然而,海子所寻求的远方在哪里呢?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海子如此描述: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试问,大海之上是什么?是狂浪,是虚无,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海子的远方不过是一个设想中的乌托邦,他的明天不过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他在《日记》中这样写: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然而,就连这个“姐姐”对海子来说都是虚无的,终于,海子还是唱响了他生命的悲歌,“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所谓的疲倦,是灵魂的垂老,是热情的火焰席卷生活所扎根的大地之后所显现出来的荒芜,而这常青的生命之树也在热情的烈焰中饱受摧残。生命扎根在荒芜的大地上,满目苍凉,凄苦的大地陷入了绝灭。
诗人的灵魂疲惫的在这大地上蹒跚,犹如水源储备耗尽的骆驼在沙漠里拖着沉重的步伐,于是,生命的海市蜃楼出现了。
饥渴的骆驼看到了沙漠边缘的绿洲,海子看到了那个本不存在的明天,那个他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明天。
但他面朝大海时,看到的只是一派虚无,他所听到的只是世界的狂怒声。
大海之上是一片虚无
这即是人类的“精神原罪”,从降临世界的时刻就戴着沉重的枷锁,在渴望自由的奴役之路上不甘的呐喊。海子决意带着《圣经》赴死,其实正像那女修知道受骗后对信仰、对上帝、对纯洁的破灭。
当尼采在都灵街头抱着马儿痛哭时,那是他和人类决裂的时刻;当海子带着《圣经》和《康拉德小说选》赴死时,亦是灵魂放弃人类的时刻。
康拉德在大海上的冒险、流浪实际上正是放逐的证明,那个纯洁的修女以为是在为上帝而战,其实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命运放逐到一个罪恶的世界。当她以为自己在走向光明时,其实她正在堕入深渊。
《圣经》所宣扬的原罪,康拉德式的流浪,正是一个人类被放逐的证明。
从《瓦尔登湖》再到《孤筏重洋》谈起
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一部具有自然主义倾向但又全然不是的小说,作为梭罗在瓦尔登湖独自生活2年的思考录,这部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实验的记录证明。
梭罗以一种“回归自然”的思想进入瓦尔登湖,在那里,他过着陶渊明式的隐居、极简、朴素、贫穷的生活,因此可以说梭罗的举动就是一项“背叛人类”的实验。
在这本书中,梭罗以种种不解的语气剖析了人类那种种穷奢极欲的生活,而海子为什么要带上这样一本书赴死?
在《以梦为马》中,他说自己要做“物质的短暂情人”,而梭罗的《瓦尔登湖》所构建的正是一个在物质和精神上双重抛弃人类社会的世界。
海子的灵魂正像1900一样无法在人类世界扎根
在瓦尔登湖这个地方,梭罗渡过了2年宁静、朴素和清苦的生活,就像《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在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繁华的城市天际线。
1900知道自己无法适应在大陆上的生活,他属于大海。
而梭罗纯粹只是在做一项实验,2年后他重返人类世界,这是不是意味着梭罗承认了人类社会的荒诞。
我不知道。
《孤筏重洋》是挪威学者托尔·海雅达尔和另外五名同伴横渡太平洋的纪实作品,与康拉德的小说一样,又是一部关于海洋的作品。
流浪、冒险、远离人类社会、自然世界,除《圣经》以外,这三部作品构建起了一个或许可以被认为是海子精神世界的场景。
对于人类社会的失望、困惑,以及对于明天的某种幻想,海子的精神世界陷入极为矛盾的内耗之中,尽管他在自我安慰般的写到: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那火是什么?也许是某种希望,某种信念,藉此火焰支撑着生命的远行。但此火并不乖张,它以某种十分危险的叛逆灼伤了自己的主人。
当海子写下“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其实那正犹如死亡宣言般揭示了他的结局。
大海是虚无的,面朝大海所看到的只是茫茫一片的虚无,听到的只有这虚无中狂怒的呐喊,正犹如在这人类的物质世界中,一切都并不长久,一切归根结底都会逝灭。
出暖花开的时刻,他却背对这大地
而春暖花开,其实,这是海子和人类决裂的时刻。
他面朝大海,但春暖花开却是大地的幸福,不过海子留给大地的只是一个背影。正像1889年尼采在都灵街头抱着马儿失声痛哭。
那是他和人类决裂的时刻,而100年后的1989年,海子带着四本书走向了山海关。
受到神父欺骗的修女终将在《圣经》中找到答案,意识到人类天生背负着罪恶的枷锁,诗人的灵魂是否认为自身受到了命运的欺骗已经不得而知。
但它无疑已经疲惫至极,人类社会的贫乏和荒芜促使他的精神世界终将寄托在大海那个充满虚无,那个歌唱着流浪和冒险的自然世界。
也许,海子曾做过这样一个梦: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他操纵着一只木筏在浪潮之上起伏,他举目四眺,唯有一片茫茫,他竖耳细听,唯有世界的怒吼。
这样的自然世界对于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并不是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描述的圣地亚哥在和海洋搏斗。
他只是把自己的灵魂自我放逐到了大海之上,然而,对于一个精神已经陷入矛盾的人来说,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都将不再是他的栖息地。
唯有死亡才是灵魂的故乡,于是他终于回到这故乡,疲惫的灵魂得以沉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