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百岁溯往》谈到姚奠中先生——答《山西日报》记者问

徐补生(山西日报编辑部主任):我是在尔雅书店看到《百岁溯往》这本书的,有一种惊喜的感觉。写这本书前您认识姚奠中先生吗?为什么要采访他并写成一本书?

张建安:之前并不认识姚先生,只是读过他的文章,看过关于他的一些视频,觉得他学问、人品都非常好,而且是颇有传奇色彩的百岁学者,这样就想多了解一些。了解得多一些以后,就觉得姚先生不仅是诗书画印四绝的艺术大师,更是全面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真正的国学大家。

在学问上,姚先生走的是通儒之路。他的国学功底很深,以文字学、音韵学等小学为基础,由经学而诸子学说,融通孔孟、老庄的思想,打通文史哲,又与时代精神相结合,达到“道通为一”“逍遥自在”、“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们现在的很多学者,都是越走越专,很难全面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应该向姚先生学习。

姚先生讲学问有个特点,能将复杂的问题说得简单明了,对自然规律、社会规律感悟通透,并告知你一些方法和途径,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比如“宏观辨方向,微观察现实。纵向看发展,横向比差距”,这二十个字对我就很有启发。意思就是:只有宏观地看待问题,将思路放宽,才可以辨别清楚长远的方向。如果方向错了,无论一个社会还是一个人,都很难成功。但光有宏观也是不行的,你知道一个大方向,可以沿着这个方向去走,但走的路途中会遇到很多现实问题,这就不应有好高骛远的态度,而应该脚踏实地,仔细观察,解决眼前问题,所以称之为“微观察现实”。怎样才能看清自己是发展了还是退步了,那就要从“纵”的角度去看,从历史的角度去看,所以称为“纵向看发展”。但只从“古今”看“发展”还不够,还要“中外”对比,要和周围的人与事对比,这样才能从现实中找到差距,实现进步。

在为人上,姚先生走的是大儒之路。他的人生经历是与他的学问修养紧密相连的,他知行合一,志向高远,以用世为归,无论遭遇多困难的处境,都能以积极的态度对待,又始终将个人与国家结合起来,胸怀天下,与孔子以来的“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儒精神一脉相承,这样就使他心中总是有底气,不浮躁,不贪图小便宜,奋发有为,自强不息,最终成就德艺双馨、长寿美满的辉煌人生,受到世人仰慕。他的人生与学问,都能启发世人如何不急功近利地做人处事,如何顺应自然地走好人生路,也能给我们现在的社会提供很多营养。

像姚先生这样的人,可谓国之瑰宝,人世楷模。他的影响力绝不应该局限在某一个省或某几个地区,而应该让国人乃至全世界的华人都了解、都熟悉他的学问道德,从而获得教益。而他所秉承的顺应自然的国学之道,可以解决当今人类面临的不少危机和问题。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就很想采访姚先生,也想写这么一本书。

徐补生:请您谈谈这本书的采访和写作经过好吗?

张建安:这是我在2012年11月21日在北京开往太原的火车上所写的日记,可以了解到采访姚先生之前的情景:“现在是上午8:49,再过三分钟列车就要开车了,这是去太原的D2005动车,我去山西大学采访姚奠中老人。这是我第一次专为采访一人而去别的城市。本月初,我将周有光口述、我采写的《百岁忆往》寄给陈巨锁先生,同时还多寄一本,请陈先生代转姚先生,并在信中希陈先生代为联系,看能否采访姚先生。我并不知道姚先生的身体状况,生怕这件事无法实现。没想到很顺利。很快,陈先生来电告我,姚老已同意接受采访,并告诉我姚老的学生李星元的电话。李星元是山西大学的教授,我马上和他联系,处理完手头的一些事,于前天定下行程,并阅读和观看了一些关于姚先生的书和视频,今天即赶往太原。”由这些文字可以看出,我对这件事的重视和急迫之情。在采访姚先生之前,我就在北京买了姚奠中、刘毓庆合著的《国学对话录》,还有刘锁祥编著的《学人书家姚奠中》,认真阅读,考虑如何采访姚先生。当时我正在给中央电视台写纪录片,又抓紧时间写完一集,以便尽快采访姚先生。对于这件事,我很有使命感和紧迫感。所以,在火车上,我一方面书写着姚先生的诗句:“纵目重峦似海潮,黄河一线夕阳娇;风雷万里撼山动,始觉危峰脚底高。”感慨姚先生胸襟之大,令人钦佩。另一方面,也不免担忧自己能否采访好,能否因此写一本书。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到山西大学的。没想到,见到姚先生的第一次,他健康的身体,清晰的思路,对问题的回答,很快让我感到此行不虚。而且看得出,姚先生的女儿姚力芸老师对我也是欢迎的。这就坚定了我的信心。我在山西大学学术交流中心住了五天,专为一件事,就是采访姚先生。每次采访的时间并不能很长,李星元老师和姚先生的家人送我一些姚先生的著作,我便回到住处继续翻阅,同时开始了《百岁溯往》的写作。从山西回到北京,我继续全力以赴地撰写此书,两个月左右就完成了。然后将电子稿发给姚力芸老师,由姚先生本人亲自过目,不当之处再加以改正,这样书稿就定了下来。因为我与北京三联书店的罗少强编辑事先已有约定,所以书稿很快进入出版流程,最终以精装书的面目出现在读者眼前。

徐补生:这之前山西作家王东满已写了《姚奠中传》,您这本书是姚先生的自述,两者有何不同?

张建安:《姚奠中传》是传记,作者是王东满先生,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来写姚先生。《百岁溯往》是口述作品,作者是姚奠中先生和我,是姚先生对自己的人生来做回顾。这两种题材本来就不同,所以写作风格等很多方面都不一样。比如说,王东满先生可以赞誉姚先生。这样的文字当然不可能出现在《百岁溯往》的正文中。《姚奠中传》中可以有大量的书面语,《百岁溯往》中则尽量避免。同时,读者和研究者的眼光也会不一样,读《百岁溯往》,读的是姚先生自己讲述的故事,可信度当然是最高的。

口述作品是口述者和采写者共同完成的,所以采写者的写作思路和风格也与作品密切相关。在《百岁溯往》中,我采取的是简短的行文,全书字数不过5万字,却写了姚老长长的一百年岁月,还有他对学问的思考,对历史的评论等等。字数少,而事情多,这就务必要抓住关键问题和核心问题,这样做,容易使读者在最短的时间了解姚先生,得到启发。

相比之下,王东满先生的《姚奠中传》,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分上下两卷,可谓内容详实。如果读者希望多了解姚先生的事迹与学问,可以在阅读了《百岁溯往》之后再仔细读《姚奠中传》。

徐补生:从周有光先生到姚奠中先生,您接连写了两位百岁鸿儒,基于怎样的考虑?他们有什么相同之处?有什么不同之处?

张建安:这个问题,我在《百岁溯往》的后记中有所陈述,认为这两位老人虽然道路不同,但同样是国之瑰宝。国人可以在他们的对比和互补中,更好地把握治学之路、为人之道,了解国学的深邃,了解人类发展的规律,看到人类文化的巅峰有何等壮美之景观,从而激励自己。所以,我还是想藉此机会请读者看一些“后记”中的文字:

与《百岁忆往》的口述者周有光先生一样,姚先生也已年过百岁,同样长寿,同样知识渊博,同样乐观,同样有大智慧,同样在百岁之后仍然思路清晰,每日读书看报,关注国事民生,始终保持独立思考,说真话,是知识分子的典范……

不过,同样经历过百年的沧桑,他们的经历却称得上截然不同。可以代表两种不同的方向。

周有光先生虽然接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但很早就受到五四运动的熏陶;此后又上了教会大学圣约翰大学,留学过日本,在美国工作过;先学经济学并从事经济工作,后转向语言文字学研究,主持制定了汉语拼音方案,出版《世界文字发展史》等著作;晚年退休后,更是鸟瞰世界文化,关注人类的前沿问题,从世界看中国,发表了许多有创见的观点,影响深远。

姚奠中先生则从小喜欢书画,他虽然也深受五四新思想的影响,砸过泥神,参加过学潮,但他更侧重于国学。他是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研究生,就像章先生一样,姚先生也认为国学与革命与科学并不矛盾,并身体力行。他办过国学讲习所,从事了一辈子与国学有关的教学工作,他也参加过游击队,在战乱年代四处漂泊,但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骨气与气节;他写过《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等著作,对庄子有很深的研究,其诗、书、画、印均为上乘,被称为“四绝”。

不同的经历,必然使得两人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不尽相同。

在我看来,周有光先生从世界看中国,探索人类发展规律,虽然重视中国传统文化,其实更重视国际现代文化,更看重科学。

姚奠中先生则更侧重中国传统文化对世界文化的贡献,认为:“中国文化的包容性很大,能够吸收优秀的外来文化”“现在科学发展迅猛,但科学和国学应该没有矛盾。科学发展不能代替国学。国学代表着中国的传统精神,中国的魂灵,中国几千年传下的灵魂。只有科学,没有国学是不行的。”

由于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所以他们对一些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看法也不尽相同。读者朋友可以自己在书中比较。

当然也有很多相同和相近的地方。登山的道路虽然不同,高峰却是相同的。两人同样攀越到文化的巅峰,于是便也看到许多共同的风景。例如,姚奠中先生重视国学,但同样认为:“时代在变,国学的有些东西是不适应现代社会的,是应该筛选的。对现代世界有用的才用。不筛选就是死的。”

徐补生:姚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自述中对如何做人多有宏论,对今天的教育也有评论,对此您有怎样的印象和感受?

张建安:姚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这是最令人钦佩的。我的祖父、父亲、兄长都是做了一辈子老师,我深知他们的甘苦,也深为他们自豪。教师是最令人尊敬的职业,教书育人也是最积功德的事情。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几乎每一个人的成长都与老师密切相关,乃至于个人的幸福、国家的未来、人类的进步,其实都与老师相关。这是一个多么崇高的职业呀。可是,我们现在的教育是出现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太重视考试成绩和知识的灌输,而对品德修养和学问的引导则比较淡漠。或者说,即便有品德修养课,也只是刻板的教条,其目的仍然是为了考试成绩,并不能真正对学生起到作用。姚先生对此有很深的体会,他说:“解决教育的问题,一个是做人的问题,一个是知识的问题;一个是个人修养,一个是科学发展,要在这两方面同时发展。现在教育对做人这方面重视得很不够,甚至根本不重视个人修养。所以有些人说,看着他知识不少,地位也不低,但是做人做事很成问题。这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必须把行为和知识,知行两个方面结合起来。知识在提高,个人素养和行为也要提高。”当然,他也提到了教育其他方面的内容,这里就不展开了。

至于我对姚先生的印象和感受,前面已经提到一些,现在我再讲讲见到他时的情形。一见到他时,首先感觉老人很健康,腰板挺直,可以自己行动,待人亲切,而回答问题能切中关键,该详则详该短则短,既有大家风范、独立思想,又很是平和有礼。他已是一百岁的老人,你和他告别时,他一定要站起来和你握手。有一次采访完毕,我和他女儿说了一会话,正好到了晚饭时分,老人从里屋出来,远远地就笑眯眯地招呼我一起吃饭,让人很是温暖。我当时因为有点咳嗽,就不好与他们共餐,但老人热情招手的神情永远印在了脑海。总之,无论从生活细节、待人接物还是教育学生、涵养学问,姚奠中先生都称得上一代师表,值得世人好好学习。

(张建安采访百岁姚奠中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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