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推荐】麦田守望者唱给大地的挽歌——读田地的诗/刘万银
摄影：陈富立
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麦田里玩，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守望，要是哪个孩子往悬崖边跑，我就把他们抱住——就是说他们都在狂奔，也不知往哪狂奔······
——摘自《麦田守望者》
要具备在场的质感，要让词语之间发生一些化学反应；要勇于尝试和担当，创新乃生命之源。
——田地《慢慢疗养》
久违了的麦田芬芳，久违了的大地沉郁，读田地的诗，扑鼻的麦花香如同莫言的高粱红了（《四月》），深寂的荒野味似如艾略特荒原悲凉（《土地》）。及物性上再现了农村农民锄禾日当午生存生态困境（《麦地》《油菜花开》），抒情性上表现了农村农民锄禾日当午精神灵魂困顿（《芦庙的月亮》《秋-落日》《小人物列传》），更可贵的是这不是看风景式的他在的感同身受的悲悯，而是在麦田在乡野在村庄在场式的实在事在人在的自我质感。读田地的诗，让我们原生态式的领略了乡野乡民汗滴禾下土艰辛的生存发展史景观的呈现（《几何》《雪落2017》），让我们体味到原汁味的农村农民粒粒皆辛苦的心灵活动史的酸楚经验《悲秋》《羊咩一声，春风十里》。从一定意义上讲，田地的诗作，已准确把握到中国诗学精神原点，已瞄准了汉语诗歌诗性价值判断的制高点。
一
如果说《荷马史诗》是西方（主要指欧美，不含南美和非洲）诗学乃至整个文学的精神原点，那么中国诗学的精神原点毫无疑问应归属于《诗经》；经过两相对比，可以清楚看出，《荷马史诗》尤其是《奥德塞》，其诗性如果从再现的及物性和表现的抒情性上看，其属性的归属于海洋，整部《奥德塞》就是描述人和海洋的矛盾斗争，在众多神之中，海神波塞冬扮演重要角色，因此在此意义上讲，西方诗学极具海洋文明，亦或商业文明、城市文明，本来特洛伊战争虽因海伦起，其实质是各城邦之间的矛盾冲突；而《诗经》无论是及物性的描述或言志抒情上看，其诗学的现实景观或精神体验，都是由土地生发出来，其属性应属农业文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等诸多诗中指涉河流，故而把我们的文明之根归于黄河，其实我们的先民是临河而居、依河而耕、凭河而种，其农耕的文化形态更为彰显。因此“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始终是汉民族生命生存生活真正的现实景观，更是其思维思想精神具化形化的心理状态真实描述，而衣食住行的粒粒辛苦的个体整体的生命生存生活诗性的精神体验，无疑就成了中国诗学的精神原点，对之进行形而下的现实的意象呈现和形而上的审美观照，无疑就成了中国诗学伦理学社会学的价值判断的制高点。自诗三百始，经汉乐府、南北民歌、唐诗宋词元曲，源远流长，此是主线；个中径流逸出，另归他类，如楚辞汉赋，终化于散文。
五·四新诗潮起，缘因西方诗歌的引进而生，新诗形质均异于旧诗，可百年来变来变去，仍是不成形不成熟，我认为就是因为没有始终准确把握以上两个基点。事实上从近代到现在，我们民族现时的真实生活和真实的现时精神仍处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挣扎境地，而粒粒皆辛苦本应仍是诗性的基点和诗学的价值取向，如艾青，臧克家被人们首肯，其因在此。新时期的某些诗作所被人垢病，其因也在此。田地的诗作，虽仅几十首，整体可以看出诗人自我主体意义上主动对此回归和指向。《芦庙的月亮》《秋·落日》《悲秋》《蟋蟀》《命运》等诗作，对此在的农村生存生态农民此时的心灵实况的痛楚的意象呈现和诗性的美学观照，均十分精准到位，关键是做到了身在其中的经验和思在其外的现象学的判断的形神完美统一。
二
至于说到诗人个体化的对此两点从诗性诗学整体上精准把控，不仅体现其诗艺境界的高低，更决定其诗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当然对中国农耕文化作诗化的审美观照，自始至终就有理想化的纯自然化天人合一的浪漫回归和上述所说的“锄禾日当午”此在场境的现实描述两种诗学走向，前者如陶渊明、李白、王维等，他们对田园自然愉悦陶醉化诗学呈现，也许很大程度上是其真实生存生命状况和主体精神实态的表达，可深层和潜在是他们对现实此在的否定或逃避；后者如杜甫、白居易等等，他们是中国诗人队伍的主力。有时同一诗人二者兼具，如苏轼等，或同一诗人不同时期而指向不同，这要看诗人外在及物和心灵精神的对应，初出夔门走向盛唐的李白感觉是“月下飞天镜，云接望海楼”，当其被边缘化或抛弃后，就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愁绝孤独的哀叹，但时常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豪迈情怀。走出盛唐的杜甫，当年虽未登岳而能“一览众山小”，可晚年登上岳阳楼时却是“凭轩涕泗流”。
田地的诗作，仅从这有限的几十首看，诗人能从市场经济横流、城市化商业文明潮涌、农耕文明消解的社会急速转型过程中，以准确的诗性意象景观和到位的诗学情感场域，用悲悯的叙述方式和沉郁的抒情格调，用在场质感还原出乡野乡村乡民生活和心灵的内在和内里。《熟睡的人》《所见》等回望式追悼，《清晨》《大雾黄色预警》等现实的哀痛，无不充盈着对“锄禾日当午”现时农村生态和现实农民心灵苦情的诗性的美学把握和诗学伦理社会学的价值取向。
三
然后我们说说田地诗作中麦田意象的诗性特征和诗学意义，《四月》《山顶上》《麦地》《芦庙的月亮》具体出现麦田意象载物性的指涉，其实麦田某种意义上是田地诗歌的神圣精神领地，是他固守的诗歌田园的最后净土，其中也包括油菜花、雪花，这些都是田地乡土诗性审美体现和价值伦理判断的中心意象载体，“适合一场葬仪，在麦地里，生长一条通往内心的捷径”，显然此是化用艾略特《荒原》“死者的葬仪”诗意，因此我把田地称为麦田守望者，守护着麦田里的诗人的乡人亲人，为生活在这方土地的小人物而歌。前面说过，土地对于中国的农民而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始终是他们生存实态和情感场域解脱不了的宿命，田地的诗作对他们的苦状悲情，有着挽歌式催人泪下的诗意再现，如《小人物列传》等。同时也有些许十分精彩自然和谐愉悦诗化的乡景乡情呈现，如《蓝天之歌》《雪后》等。
麦田之外是悬崖，一切传统温情和谐自然扑实的乡情将消蚀殆尽，可反思麦田里又有太多的哀情悲状，我想田地的诗学也会有此两难决择，这在其情绪化很强诗歌文本中处处潜滋暗长着。面对社会结构急速转型，各种文化此消彼长，所有的诗人都会有此矛盾心态，尤其是乡土味很浓的诗人尤甚，比如海子、谢小青等。我们仅简单说说海子，也许会有点鉴借，海子其实也是一位麦田守护者，只不过没有坚守到最后，中途想出关走向海洋，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本质上是农子，理想状态应是“开窗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或“小桥流水人家”，而不是海子，因此很多人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误解，诗是对别人的祝福对自己无奈的苦闷渲泄，他的半道卧轨很大程度上是这种矛盾不适和无奈使然。所欣喜的是田地是一个始终在场的大地的守望者，我与他不熟悉，听说其很年轻，有此佳作实属难得。
现在面临振兴乡村、记住乡愁亦或许是一次乡村文明的回归和重建之历史机遇，田地有才华和抱负，在诗歌创作中建立伟业，重兴中国诗学精神，走向新诗发展的盛唐。在此我用杜甫《春夜喜雨》向田（春雨）地表示良好的祝愿：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具黑，江岸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二〇一八年三月二十八日
附：
田地的诗（七首）
土 地
土地的心底
藏匿着父亲写给尘世的一封绝交信：
走失的牲畜，皆有来路
消逝的春秋，属于你我水质的云梯
皆有入海口。放下屠刀的手，可以种百花
守着土地的土地公，掌握着草木的根本
也难以帮助走投无路的灵魂赎回罪证
误食农药的麻雀，春风允许成为一块土坷垃
一枚发霉的花生种子沉沉睡去，秋风亦不揭发
麦 地
若把这一行行青绿的麦苗
比喻为杜甫的诗句，光阴会不会误读？
当作黄土地献给人间的颂辞
则会引发田鼠掏空的危险，还可能招来老鸹
而你想把这一行行青绿的麦苗
嫁接为匍匐的铁栅栏，那一座座坟茔该为何想？
或许铁锁已锈死，矿灯已熄灭。纸花圈的红和黄
则是一扇门关闭时发出不同颜色的惊叹
现在正值隆冬时节。麦苗仍一年年吐露青绿
你的父亲还会给麦地浇水。你没有看到
我的父亲，正给一首祭诗里给送来种籽
和雨滴。“麦地深处，您耕耘着一代人的回忆录……”
几 何
幼儿园的诵读声
透过围墙上，圆形、方形、梯形、菱形、扇形
的洞孔，缀饰着西后街的春天
圆形的，似鸟鸣。晨露在嫩草叶上滚铁环。球形的影子
窝藏着内心弹性的最大值
方形的，似警笛。池塘干涸了，关闭仰望的
天窗，即可锁住苍穹低垂的四个角。城市斑马线，则是流动的门
走进去，可以踩住奔波之苦的七寸
菱形的，似叹息。枯枝摆动春风的腰肢，找到新生的节奏
扇形的，似流水淙淙。缓缓舒展的光阴，终会缓缓收拢
旁观的沙漏绘制波浪状的沧海桑田，遍野皱纹横生
梯形的，似嚎啕大哭。断桥的脊梁，与远游的地平线
或交叉，或平衡。戴着面具的楔形文字，脸上不会有动静
这其间，夹杂着
若有若无的，酒樽状的哀乐。源自幼儿园的隔壁
似一个精心打制的三角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在这里，空间和时间——两腰正好相等
所 见
梦见一片大草原，绿色将要蔓延至
梦醒时分，这多少有点惊险
梦见一棵大核桃树，落光叶子的枝干
伸入天空，练习小篆
梦见一条小河，河里的半块月亮
多么想念尘世里的另一半
梦见儿子在草地上撒欢，好像一匹小马驹
还没有一点时间观念，分不清清晨和暮晚
梦见妈妈坐在草地上看着儿子撒欢
好像一匹护犊子的老马，安详而警醒
山顶上
他曾站在海拔800多米的山顶
向着平原大声呐喊——
那喊声，速溶于下山的途中
或化作展翅的鸟影，补一块云的缺席
或化作弯曲的山溪，描一张地图的空虚
来自于平原地带的他啊，曾背负青春的包袱
妄想推一块巨石，抵达山顶
不仅仅只为这山，更壮观一点
不仅仅只为这人生，更厚重一点
二十年后，他再次登上山顶
发出的呐喊，却困于肺腑，声浪无法推送
到他想去的地方，或想不到的地方
平原上的草木，像听懂了一般
摇曳起伏。千里麦浪，一层层延展
而早年弃于井口的那一块巨石，悄悄垂首
帮他捂住了心底的蛙鸣
秋雨淅沥
想要落在绿叶上的雨
不小心落在了一截枯枝上
“咔嚓”一声枯枝断了
雨滴就落在了儿子的眼角
“你的眼角尚不适合雨珠落脚”
父亲说这话之前，刚刚撂下一句狠话
“我就是进火葬场
也不回这里了”——一枚羊蹄印
拓在儿子心底，盖着一片发黄的桐树叶
想要落在人民医院的连阴雨
就请落到农历二月吧。那时，桐叶还在树上
羊还在圈里。父亲尚未摆脱尘世的纠缠
拳 头
把五条刚刚出发的道路收回
把五个方向延伸的欲望禁闭
把金、木、水、火、土聚于命运
把油、盐、酱、醋、茶困于生存
把苍鹰的翅膀合拢，心守山巅
把家燕的窝巢翻新，身居屋檐
把草木的灵魂归根，春秋一世
把禽兽的暴力封存，爱恨一念
把光阴握紧，流沙就拥有了悟性
把故土松开，乡愁就丢失了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