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歲月 三
曾昭燏先生在大理時候的日記主要是於蒼山山麓做考古發掘。休憩時亦偶至洱海邊散步。所作兩則日記文情意境皆美。
一九四〇年二月廿八日:作大理全境圖。出東門至金奎寺海邊沙灘上散步。拾得小貝殼甚多。沙上亦有紅陶片。以望遠鏡看海東。似村上山腿。上為古代遺址。洱海雖小。頗有波濤洶湧之慨。得寅恪表兄一信。云:“劍川元代衝霄五墓磚上之文字(拓本系李霖燦君寄來者)似是密宗婆羅尼咒。”得袁守和館長所寄《北平圖書館季刊》新第四期。
三月三日:往大慈寺華中大學做禮拜。大慈寺有三明碑。一為洪武時。一為囗囗時。一為弘治時碑文。謂寺為異牟尋所建。往金奎寺東北之沙灘上散步。此灘伸入海中。似意大利地勢。立其端。三面碧波奔涌。景至奇麗。歸途過金奎寺。村中之文武二帝祠。文昌與關帝及洱海祠。此祠蓋建以祀段赤城者稱為北海龍王。亦為是為村本主。祠內有二清代碑祠。大門有一聯曰:“百里山河歸掌握。萬家煙火奉聲靈”。至佳。
在沙灘上發見南詔式之紅砂陶及粗繩文陶。豈南詔時人在此沙灘上居住耶。
按。在此前後亦有不少學人文士來此蒼洱之間。其中最喜歡的。有鄭天挺先生此時的幾則日記。還有費孝通先生的一組長文。
民卅三年七月二十日。鄭天挺先生一行十五人赴大理訪古考察。至八月二十三日返回昆明。在聯大的學術考察活動中這可算是參與人數較多時間較長的一次。
此後數日。鄭先生上蒼山訪清碧溪。此為蒼山第一名勝。我每至其地。輒嘆水之清涼碧淨。峽之幽峭深秀。雖無前人手足並用扶掖而行之險。亦是山林之至樂。又至太和村訪南詔德化碑。略考碑之今古方位。
又洱海夜泊。極盡雅人深致:“薄雲乍散。月色初窺。大似一掛水墨礎石。海面如鏡。余等兩船外更無一帆。莘田等歌昆曲。諸人或臨船頭。或睡艙內。余亦時臥時起。”
如斯境界。只有聯大同人費孝通先生所撰《雞足朝山記》的筆墨或可一比。民卅二年二月。費孝通赴大理講學。寫下一束美文曰《雞足朝山記》。第一篇便是《洱海船底的黃昏》。寫此地之美景。此為空前絕後之篇章。
文章開頭寫到:“到了海邊。上了船。天色已經快黑。我們本來是打算趁晚風橫渡洱海。到對岸挖色去歇夜的。可是洱海裡的風誰也捉摸不定。先行的船離埠不久。風向突變。靠不攏岸。直在海面上打轉。我們見了這種景象。當晚啓程的念頭也就斷了。同行的人知道一時決定走不成。貪看洱海晚景。紛紛上岸。留在船里的只有潘公和我兩人。
我留在船底實在有一點苦衷。三年前有一位前輩好幾次要我去大理。他說他在海邊蓋了一所房子。不妨叫做'文化旅店’。凡有讀書人從此經過。一定可以留宿三宵。對飲兩杯。而且據說他還有好幾匹馬--夕陽西下。蒼山的白雪襯著五色的彩霞。芳草滿堤。蹄聲嘚嘚。沙鷗傍飛。悠然入勝--我已經做了好幾回這樣的美夢。可是三年很快的過去了。我總是沒有能應過他的約。這座'文化旅店’正靠近我們這次泊船的碼頭。但現在已是人去樓空。那幾匹馬也不知寄養在哪家馬房裡了。這個年頭做人本來應當健忘一些。麻木一些。世已無常而恨我尚不能無情。為了免得自取悵惘。不如關在船底。落日故人。任他岸上美景怎樣去惹人罷。”
文章的結尾也妙:“飯飽茶足。朋友們還沒有下船。滿天星斗。沒有月。雖未喝酒。卻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意。潘公抽煙言志。說他平生沒有其他抱負。只想買一艘船。帶著他所愛的書(無非是靄理士之輩的著作)放游太湖。隨到隨宿。逢景玩景。船里可以容得下兩三便榻。有友人來便在湖心月下。作終宵談。新鮮的魚。到處都很便宜。我靜靜的聽著。總覺自己太俗。沒有想過歸隱之道。這種悠優的生活是否還會在這愈來愈緊張的世界中出現。更不敢想。可是我口頭卻反復的在念著定盦詞中的一句:'笛聲叫破五湖秋。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