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于坚《0档案:长诗七部与便条集》解读“诗”与“非诗”之争
《0档案》是个人作品集《于坚集》(共五卷)中的一卷,主要内容是于坚的七部长诗和写作的很多便条。说起于坚,可能读者不太熟悉,但如果我提起和他一起办诗刊《他们》的韩东,恐怕会有很多人惊呼“是他!”。
事实上,早在1994年,《0档案》就被誉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里程碑”,而于坚也声蜚诗坛。
“诗”与“非诗”之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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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文学出版社 《0档案》
《0档案》的风评不一,有人说于坚的诗歌不过是“一种语言试验”,是一种新诗歌形式的尝试,只不过玩弄语言,看是否会有更美、更好的效果。而有人直言于坚的诗歌是“非诗”的,并不将它划为诗歌范畴之内。同时也有人给出好评,诗人伊沙就认为于坚是“当代最杰出的诗人”。到这里,就产生了著名的“诗”与“非诗”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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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于坚
《0档案》说是“诗”,一定是因为具有新颖性、先锋性。要知道这两点简直是诗歌的特色和核心价值,一般水平的诗歌做不到这两点,一旦做到,那就会是被赞赏的好诗了。于坚的诗歌是尝试性的,是因为他写诗的风格于前人而言,是一种颠覆,而且颠覆得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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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人民出版社 《于坚诗歌·便条集:1996-1999》
他在写作里展现出的,是真实的日常,似乎没有一点儿虚荣心的影子。他在意的生活里细枝末节的种种,都被他看作是可以入诗的题材。
“睡觉的好日子 是春天 睡得长 睡得好 睡得不想醒
睡觉的坏日子 是6月至9月 热 闷 一次睡眠要分几回”
可爱的生活细节被展露无疑,然而也正是贴近所有人的感受,使得于坚的作品这么地有共鸣,成功地突破了他本应承受的争议。这样一看,于坚的诗歌其实可以被算作是“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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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 《于坚的诗》
然而,仍然有人表示于坚的作品不是“诗”,而是“非诗”。这“诗”与“非诗”之争,其实也易于理解。因为于坚的诗,有经验的读者会发现他描述的日常生活不仅非常细节,还非常琐碎,比通常的诗歌更琐碎。
举个例子,
“外头是花园/水池/黑板/大操场/阅览室/书这些名词”,
就仿佛是简单的名词罗列。罗列本身能有多大价值呢?所以说批判于坚的人会觉得于坚诗歌的唯一价值就是实验性,没有其它更深刻的意义。
没错儿,于坚的诗歌部分像是现实生活中已有口号的重复。由此一看,他的创作又是“非诗”性的了。
于坚诗创作的关键词解读
于坚的作品为什么精妙呢?他的写作理念有什么深刻呢?他的表达方式有什么值得借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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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树上的于坚
第一个关键词是日常生活,于坚擅长并且主张从日常语言中汲取营养。
大人把听见给他 大人把看见给他 大人把动作给他
妈妈用“母亲” 爸爸用“父亲” 外婆用“外祖母”
于坚在形容一个婴儿的成长史,长辈们逐步教他怎么去使用听觉、视觉,怎么去做动作。挺直白的,而且挺纯粹。于坚明确表示过拒绝隐喻,隐喻其实是在文字表层里的涵义,他拒绝这么写诗,是为了将诗歌写得净度更高。一眼看过去,就能明白意思,且能够体会出语言的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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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于坚
第二个关键词是“弱听”,于坚弱化听觉的作用,是为了重视视觉所带来的。他认为能够收入眼底的世界,是更值得关注的世界。
这在他的作品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工艺品6种:维纳斯半身石膏像 大卫石膏像 瓷奔马1匹
陶制狮子1尊 雄鹰1只 美洲豹1头”
他观察着这些物件,将自己的观察所得写在诗歌里。有些物件是有历史意义的,有些物件是新颖的、夺人眼球的,有些物件是精致的、美好的。这些是于坚从视觉的角度看世界得到的。
他主张“看见的写作,而不是想当然的写作”,这大概是在说明于坚是在真正看见(而不是听见)的基础上进行写作的,他的文字是有事实基础的,而不是仅仅在想象之中,进行想象的描摹。我十分赞同,因为优质的写作是在有所感悟、有所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的,而不是下笔的时候就感受一阵虚无,然后在作品里发泄自己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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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文化出版社 《对一只乌鸦的命名》
第三个关键词是反象征主义与叙事性。熟悉于坚的人都知道,于坚在叙事、抒情、议论这三者里,偏好叙事,他认为叙事是符合诗歌规则的。关于象征与叙事之间的关系,诗歌本就无所谓叙事,诗歌最重要的功能是记录心情,体现心境。
文无定法,对于诗歌而言,就更是这样了,写作的自由在诗歌里毛发毕现。手法不应该成为写诗的藩篱。而象征与叙事是否冲突,我认为在鲁迅的小说《弟兄》里有所体现,如果一篇小说叙事很棒的话,那么适当的象征就是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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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了《弟兄》的鲁迅
第四个关键词是时代性。读《0档案》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个时代在于坚身上的烙印,特殊时代造成的创伤,在诗歌里表现了出来。所谓知人论世,读诗歌必须要了解诗人所处的时间背景和经历事件。
建筑物的五楼 锁和锁后面 密室里 他的那一份
装在文件袋里 它作为一个人的证据 隔着他本人两层楼
那个有点紧张的阶段,是一段不同以往的历史。读者在感受到历史的进程之余,也能明白诗歌发展是有历史性的,时代也是。阅读需要一种历史感,将诗歌代入到当时的社会环境里进行思考。
“诗”性战胜了“非诗”
实验性的、先锋性的文学作品,要求一开始就受到认可是较难的,也是罕见的。正如上个世纪的朦胧诗派,虽然现在已经极其著名且受到推崇,但在当时,他们的诗歌风格无疑是对传统诗坛的一种挑战,在写传统诗歌的人眼中,他们的诗歌都是不值一提的、没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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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
其中就包括了大名鼎鼎的诗人舒婷,她写的《致橡树》,使用大量的意象,去描述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写作方式是叛逆的,是先锋的。即使不被传统诗人接受,却很快流行起来,慢慢地,获得了朦胧诗派应有的地位。
于坚的诗歌莫不是如此,起初受到的怀疑和批评,都渐渐被研究他诗歌的人给批驳。毋庸置疑,最终他获得了属于他的赞誉。他诗歌的优点,与他写作的风格有关,与他的个人性格有关。他的作品着实切割了语言,可是被切成碎片的只言片语,不是毫无意义的。
通过枚举这些词语,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涵义,已经被阐明了。就像张柠说的,“那真像是一个当代汉语词汇的清仓'订货会’”。从词的层面,一组另辟蹊径的诗歌出现在读者的眼前。
写诗的初心与评论之间的联系
创作者获得的外界评价和他们写作的出发点有很大联系,因为初心在写作的行文里,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可以清晰地被识别出来。于坚说过:
“我是一个为人们指出他们视而不见的地狱的诗人”。
他是要求真实的,是血性的,是勇敢的。这份对待生活本身极大的诚恳,某种程度上被感知,也改变了外界对他的评价。
于坚的诗歌部分缺失了标点符号,如果不深究的话,会更加觉得他是随便的。然而,他是严肃的。他的创作理念不是肤浅、表面的,恰与之相反,他一直秉承着写作的初心,并极其认真地坚持。
韩冬认为:
“于坚和其他有志于史诗创造的人一样,早已忘记了以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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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诉说你所见:于坚集》
这大概是说于坚创作的创新性,置陈规于不顾,将自己的才华尽数发挥出来。
“虽然从好大喜功入手,一旦入手,则感到虔诚无比”,
诗人在写作方面有属于他自己的野心,可是怀揣着这种野心写作,却能发挥出对写作的虔诚。才华横溢的诗人大抵野心勃勃,想要用文字做一些令前辈和时人震惊的事儿。我喜欢闻到野心的味道,就好像曾经的亚马逊雨林,各种生物自在地栖息,发散出生机勃勃的野性气息。
当诗人陷入沉思,思考自我的时候,意味着属于人类主体意识的觉醒。诗歌里使用的“我”与“我们”,意味着人类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关注自己并且希望自己被关注是很每个人内心深深的渴望,但是过度的自我关注或者被关注可能是对于内心清洁理性的人的伤害。
“他们要的词外面没有 外头是母校这个名词 教室这个名词
外头是花园 水池 黑板 大操场 阅览室 书这些名词”
教室、花园、水池、黑板等这些青春时代的字眼组成的意群,构造了一个特殊的意境。怀旧的味道扑面而来,没错儿,于坚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重情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