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形体壮大,内心强大,是巾帼中的伟男子

读家谱的“节孝传”,往往会产生一种味同嚼腊的感觉,因为女性的那些感人事迹总逃不出“割股疗亲”“孝养舅姑”“督子课读”“柏舟同操”等情节。但这个女性却非同寻常。在众多的节女孝女中,她的传记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她的事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她战胜命运的决心,既感动了古人,也感动着后世。
她姓王。在万恶的旧社会,她的名字是没有资格登上家谱的。只知道她是清朝乾隆年间人,是枫桥宅埠陈氏陈殿文(孝154)的妻子。下面这个故事,是根据《王太君节行传》翻译过来的。
虽是女性,但她却长得“贤明”。十八岁嫁到陈家,二十八岁死了丈夫。丈夫撒手西归,给她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儿子,外加一屁股无法偿还的债务。这是那时候底层百姓的生活写照。陈殿文到底欠了多少债?答案是“息钱累累无可偿”,利滚利,息生息,已经债台高筑了。这债台于王氏而言,无疑是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
陈氏宗亲还算开明,纷纷劝王氏改嫁。改嫁是摆脱困境、改变命运最好的办法,既可摆脱儿子的拖累,又可摆脱债务的纠缠。但是王氏生来“贤明”,她竟然不答应:“以前我向男人保证过,他死后我不会改嫁。亲戚朋友之间的承诺尚且不可违背,更何况我的承诺是在男人临死时许下的。”
人们问她:“日子那么苦,你受得了吗?”王氏说:“这就是我的缘分,我命不好,命不好的人,到哪里都不可能过上快乐日子。”
人们问她:“家里有那么多债,你怎么还?”王氏说:“我跟小叔商量一下,我一定会向人家有个交代的。”
然后她找到小叔子,小叔子也劝嫂子改嫁。于是,王氏对小叔子说:“就算我改嫁,难道那欠债就能还清了吗?你帮我去跟债权人做个约定: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把欠他们的钱归还。”
小叔子惊呆了,他问嫂子:“你靠什么还债?”
王氏把心里盘算好的计划抛了出来,说了一番让男人们汗颜的话,她说:“我虽是女人,但我力气不比男人小,家里的活我都拿得起手,我一个劳力能抵人家两三个劳力,再加上我晚上也可以干活,一个晚上抵得上一个白天,这么算下来,我做一天一夜相当于人家做三四天,我还清那笔欠账还有什么难度呢!”
小叔子按照嫂子吩咐,去跟债权人约定。那些债权人听了,认为王氏是空口讲白话,压根不指望她会兑现承诺,说三年后归还,无非是欠债不还的借口。
三年转瞬即逝,王氏竟真的把所有欠账都还清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答案是:形体壮大,内心更强大。
王氏虽是女性,却长得人高马大,家谱说她“异女流”,说明从外表上看她不太像女人,是个典型的“男人婆”。世上男人婆多矣,但如果没有“性耐艰苦”的精神支撑,形体再壮大如男人,怕也是于事无补的。
她参加田间劳作,力大无比,确实做到了“巾帼不让须眉”。人家晚上收工休息了,却正是她外出干活的大好时机,为了避免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尽可能白天在家里干活,晚上去畈里干活。她种蔬菜瓜果样样在行,种什么能丰收什么。农忙时节的每个夜晚,她让两个儿子擎着火把,在田野里像牛一样耕耘。收获季节,她手提肩挑,天不亮就去集市售卖换钱。这个情节的画面感十分强烈,画面的潜台词是:苦难!我们的祖宗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王氏节衣缩食,断粮断炊时常发生,但她抗饥饿能力极强,竟能熬到几天几夜不吃饭。唯有小叔子送给她食物,她才会接受,而别人的施舍她则一概拒之门外。既然选择了守寡,就得冰霜为矢、柏舟同操。有一次,王氏破天荒去看社戏,偏遇雨水将衣服淋湿了,事后她十分懊悔,从此再也不去赶村里村外的热闹,一门心思守寡干活。
三年后,王氏把所有债务清偿了。十年后,家里的田产由两亩零翻了一倍,种桑养蚕的收入也成倍增长,她不仅让两个儿子完了婚,而且还勤劳致富,“置产至五六百金”,创造了女人勤劳致富的奇迹。
又数年,长子为她接连生下两个孙子。一天,小叔子上门道喜,但王氏却高兴不起来,她对小叔子说:“没什么好祝贺的,我一个女人,命运不好,怎么可以跟小叔子比呢。”小叔子闻听此言,惊愕不已。
又数年,长子为她生下第三个孙子。原本以为日子苦出了头,从此芝麻开花节节高,自己也可以颐养天年了,却不期命运向他第二次发难。先是小儿子去世,紧接着大儿子去世。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王氏早已失去了丈夫的依靠,现在她的两个儿子,竟一个也依靠不上。
生活的困顿卷土重来。养家糊口的责任再次落到了王氏身上。这一次,王氏不是养二个儿子,而是养三个孙子。
依靠王氏“性耐艰苦”,依靠王氏“健持门户”,她将三个孙子拉扯大。当孙子们成家立业后,她的家产和积蓄已全部耗尽。村里人但凡提起她,不说她命运的坎坷,而是说她有先见之明。
晚年,家产耗尽的王氏,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十余年的贫困生活,至七十八岁去世。当时,见到嫂子再度“受困食贫”,小叔子站出来了,希望能赡养嫂子,没想到嫂子王氏竟一口回绝,她告诉小叔子:“我还有力气支撑,命不好的人是不吉利的,我不能连累你。”
幸福的家庭大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王氏说自己命运偃蹇,而命运也的确偃蹇到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步,用现在的话来说,她的一生“要多背就有多背”。但做女人能做到王氏这般地步,也堪称老天瞎了眼睛。
家谱收录命运如此不堪的女人,也是一件奇事,且不吝赞词,称赞王氏是“男子之杰出者”。因为王氏既守母道,又兼父道,实在无愧于巾帼中的伟丈夫。
“耕读传家”这个词,“耕”在前,“读”在后。但我们习惯偏重于说“读”,而于“耕”则轻描淡写。其实在古代的宗族社会,耕者何其多,读者何其少。而像王氏这样的女性,一生“性耐艰苦”,正是“耕读传家”中最凄苦、最真实、最典型的耕者。王氏是伟大的母亲,她是我们祖祖辈辈“耕读传家”的一个缩影。
这篇《王太君节行传》,奇异处在王氏的“形貌不类妇人”,而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却是王氏的“内心不类常人”。无论命运多么残酷,无论老天多爱捉弄,但在王氏强大的内心面前,却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内心强大,是我们祖宗传家的一大法宝,是我们祖宗粉碎苦难的一把利刃。
王太君节行传  孝百五十四
王太君,陈公殿文配也。贤明有丈夫气,年十八来归,十年而夫卒,时二子皆幼,产仅二亩零,息钱累累无可偿,宗族多劝他适,太君曰:“向与死者有言矣,亲故要约尚不可负,况与所天临没之言乎?”人曰:“如荼苦何?”曰:“此吾分也,命蹇者迄无乐地。”人曰:“如债家何?”曰:“当与叔氏图之。”叔氏者,殿文公幼弟君侯公也。曰:“未亡人即嫁,所负能尽偿耶?君为我约债家,需我三年,我必尽偿。”叔氏曰:“嫂安得此?”曰:“我虽女流,力胜男子,室中事尽能之,一日操作可兼数人,加之夜则一日,当数日不啻也,偿此何难?”叔氏与债家约,人固未之信也,距三年而债果毕偿。太君形体壮大,异女流,而性耐艰苦。遇乏绝,能数日不食,惟叔氏饷之乃受,余必却之。尝一抵社祠,雨湿衣,愠甚,自是终身不出,凡邻里迎神优戏,未尝一往也。田作时,恒夜行阡陌间,出必明炬,从二子,手巨梃蔬果瓜壶,所树无不周,以故夫死十余年,田蚕倍息,二子皆受室,置产至五六百金。越数年,长子连举二孙,叔氏贺之,太君慨然不乐曰:“叔何贺?未亡人命蹇,迄不能如叔氏克昌也。”叔氏为错愕去。逾数年,长子更举孙,而次子卒,长子亦相继逝。资日耗,赖太君健持门户,克守旧业,至三孙成立,而产尽矣,里中咸谓太君先见云。太君七十八乃终,受困食贫又十余年,叔氏求舍养之,太君曰:“吾力尚可支也,命蹇者不祥,不可以累叔氏。”其厉志不衰如此。太君自谓命蹇,命信蹇矣!顾女子而行谊如此,可多得哉?殆亦男子之杰出者也。形貌不类妇人,宜矣。
乾隆四十八年岁在癸卯六月中澣吉旦
眷侍生蒋载康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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