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围观】◆杜秀香
偶然翻看到一则2018年的旧闻,标题触目惊心:“女孩跳楼围观者起哄,鲁迅笔下的“看客”升级了?”事件起因是甘肃庆阳18岁女孩从8楼跳下时,有多名围观者在楼下起哄:“跳啊,快跳啊。”更有朋友圈截图证明,围观者不但在现场起哄,还发朋友圈:“终于有人真跳楼了,要跳就跳,果断一些,别给警察找麻烦。”如此“看客”,如此围观,让人心寒之余更心有余悸。
“围观”一事,古已有之。最早的围观记载当是春秋史书里的鲁文公十二年。鲁文公二月卒,其长妃哀姜有两子恶与视,次妃敬赢生子俀。俀欲立为王,于是与鲁国大夫襄仲勾结,并且取得齐惠公(此公为哀姜之亲兄,恶与视之亲舅)同意后,杀掉恶与视,自立为王,史称“鲁宣公”。哀姜两个儿子被杀后亦被逐归齐。她一路哭,一路悲呼:“天乎,襄仲不道,杀嫡立庶!”围观之市人观此情景,皆哭。史书并未记载哀姜归齐之后的事,可想而知,她的其余生当是十分凄凉,两子被杀,被逼归齐,齐国国君却是谋杀她两个儿子的帮凶,她不是勇士,该如何去面对这惨淡的人生?一部煌煌中国史,也是一部权利斗争史,更是一部女人血泪史。历朝历代的每一次权利交接,从来不缺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也从来不缺腥风血雨,累累白骨。各方利益集团权衡的是权利,是利弊,从来不是人命,更不是一个女人的悲痛欲绝。好在,残酷的史事背后总算还有一份温情,彼时的围观者尚有一份悲悯的善良。
说来,史上最著名的围观却当属秦始皇南巡会稽。一路上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始皇端坐,意气风发。彼时,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且将上演楚汉争霸戏码的楚霸王项羽和汉高祖刘邦都在围观之列。看着冠盖如云,随从如雨的三军仪仗,看着威风八面,志得意满的始皇帝,出身楚国贵族,恰同学少年,踌躇满志的项羽慷慨热血,一句“彼可取而代也。”吓坏了身旁的叔父项梁。相较于心高气傲,直抒胸臆的项羽,任职泗水亭长的刘邦则低调含蓄的多,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车水马龙,喟然叹息:“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也。”历史,终究还是对低调的刘邦更青睐,鸿门之宴,刘邦逃脱,乌江之畔,项羽自刎,楚汉争霸的大戏,刘邦笑到了最后,在秦朝的废墟上建立起存世四百多年的大汉帝国。想来,当年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经过围观人群的秦始皇,绝不曾想到自己要传承万世的万里江山会被两个围观之人倾覆。遥想如此霸气侧漏的围观,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历经汉末群雄逐鹿,时间来到魏晋时期。这个社会动荡不安,政权更迭频繁,政治混乱不堪的乱世,却也是历史上极自由、极解放的艺术精神时代。建安风骨,魏晋风度,令后世多少文人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史上最文雅、最缺憾、最壮观的围观就发生于此。鲁迅先生不轻易赞美古人,但他心仪魏晋风度。竹林七贤,是魏晋风度的一个缩影,他们不拘礼法,喝酒纵歌,行为荒诞不经;他们清谈隐逸,长啸山林,文采风流不羁。他们的恣意放纵于今看来,更像是一场场行为艺术的时代秀。而嵇康走在最前面,是竹林七贤的灵魂人物,是名士中的风流,是风度中的风度。他对当权的司马氏“非暴力不合作”,触痛了司马昭那颗“路人皆知”的篡位之心。于是,在一场看似与嵇康毫无关系的“吕安”之案中,嵇康被牵连入狱。
嵇康入狱后,人们奔走呼号竞相营救。《世说新语》说“豪俊皆随嵇康入狱”。《晋书》则载,行刑那天,三千太学生聚集刑场为嵇康请愿。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众人的努力反而如添柴薪,令司马昭的心头之火越烧越旺,忌惮之情也越来越深,既是君子怀璧,嵇康的死也就成了必然。刑场上,平日里“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嵇康,依然镇定自若,气淡神闲。他索琴弹奏,一曲《广陵散》伴着渐渐西沉的夕阳,缓缓在刑场响起。周围,三千太学生在日影西斜之中,围绕法场默默倾听。一曲弹毕,嵇康从容赴死,他不惧死,只是遗憾《广陵散》从此绝矣。他不知道,他的《广陵散》一经弹响,余音绕梁,一直回响在历史的上空,成为千古绝唱。他虽然倒在了司马昭的屠刀下,却成了魏晋风度一面不倒的旗帜。那一场围观,也留给了历史一份经久不衰的文人气节与名士风骨。
围观,到了鲁迅笔下,却骤然改观,变得丑恶与不堪。他对国人此种现象,有一个高度的概括,叫做“戏剧的看客”。在小说《示众》里,他用充满讽刺的笔调讲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夏天热得不得了的时候,马路上突然出现一个巡警,牵着一个犯人,于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拥过去,去看犯人。先是大家看犯人,犯人看大家,然后大家互相彼此看。看来看去,大家反而忘记了最初的好奇,最后无聊的散去。而在小说《药》里,他的笔调则更为沉痛锋利。为理想、为革命,不惜牺牲生命的夏瑜刑场被杀,他的鲜血被围观的人争着沾上馒头当成治疗肺痨的药。他的事、他的死则成为茶馆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崇高的努力,他救国的理想,在围观者眼里事不关己,更像戏剧里的故事;于是,每每谈到会心处,便成为他们的哈哈一笑。
字里行间,显而易见鲁迅先生对国民麻木、愚昧的绝望。但是,他笔下的“看客”,大多是被动的,处于完全的无知无觉状态。而在网络渗透到生活的角角落落,甚至渗透到每一个汗毛孔的今天,围观,早已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多少“看客”们隐身在网络之后,自觉具有了一种超越道德、超越现实、超越众生的幻觉。他们充满恶意的双眼窥探着这个世界,化身为社会的卫道者。多少个日夜交替中,一有风吹草动,现实生活里猥琐、龌龊的键盘侠、网络喷子们立即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拥护世俗礼教,灭绝天理人性,用最最恶毒的语言攻击、谩骂、侮辱别人,甚至公然人肉搜索,制造出一出出骇人听闻的网络暴力事件和悲剧。难怪阮玲玉自杀前会用口红在镜子上写下血红的四个大字“人言可畏”;难怪当年陈凯歌会拍电影《搜索》,他用镜头把一群将别人的痛苦变成自己狂欢的人的丑恶嘴脸,原形毕露在大屏幕上,纤毫毕现。他们,不得不让人重新评估人性之恶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不得不让人重新思索“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面对他人的苦难,一个人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幸灾乐祸?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可以将人生生变成魔鬼而不自知,不自悔。
互联网,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弹指间,将世界沟通无限的同时,把一些人性中的恶集中了起来,有时,甚至是恶意的大集合。对此,鲁迅先生可谓远见。恰如钱理群所说:“鲁迅先生在讨论自我和他者关系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无物之阵的一种可怕的消解力量,他看到爱我者所可能产生的消解力量,他看到群众作为戏剧的“看客”所可能产生的消解力量。”但,即便如此,鲁迅先生依然心怀希望,所以,他才会说“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但愿如此,惟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