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为什么会离开枫桥长道地?

青藤书屋少株梅

倍忆家山是处开

——陈洪绶背乡离井之谜(上)

作者:弘虫

  此为全文的前半部分,共4000余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陈洪绶为什么会背乡离井离开枫桥?这是专家学者们忽视的一个话题。至今,笔者尚无发现相关研究文章,故不揣冒昧,从陈洪绶诗文中寻找证据,探寻陈洪绶的离乡之谜,旨在还原事实真相,纠正民间延续了几百年的错误传闻。

  崇祯十六年(1643)七月,陈洪绶在北京接到家信,突然一个“掉头”,抛弃功名,离开京城,回到枫桥。难道,仅仅是因为陈洪绶看不惯朝廷腐败的现实而放弃了功名?不是的!

  国子监是陈洪绶功名之路上最后一个“赌注”,他会轻而易举说放弃就放弃?

  当初,为了进国子监而设法筹措了大笔费用,他会轻而易举说放弃就放弃?

  而且,陈洪绶1633年底到达枫桥,转眼于第二年(崇祯十七年,1644年)春夏就举家迁居到了绍兴青藤书屋。也就是说,从北京回来后,陈洪绶只在枫桥待了不到半年时间。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陈洪绶如此急匆匆离开枫桥?

  更朝换代,乱世纷纷,避乱似乎更不能去绍兴;仕途彻底绝望后,也排除了政治上避难的可能。

  几个问题纠集在一起,让人不免生出大大的问号。

  答案在哪里?答案就隐藏在陈洪绶的诗文里。陈洪绶在诗文中含糊其词、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地诉说着一个家庭秘密。我们只要细心阅读陈洪绶移居绍兴之后的诗作,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奥秘了。

  一、长子闯祸,直接导致家产败尽。

  陈洪绶到绍兴青藤书屋后,曾作一篇《识感》,对于长子义桢误入少年场、自己恨不得将他打死及义桢最后悔过自新的情况有过交代:

  大儿豹尾误入少年场,产业与居业都废,老莲恨不扑杀之。今年顿有三害之愧。拔步少年场,为老莲收拾诗文,手足相劳者两月,老莲便有舐犊之爱矣。使先君子在时,前见老莲老大无长进,不能自教儿子,当亦有扑杀之心。今见老莲耕田种树矣,宁无查梨之赏乎?幸哉,豹尾乃得身受之矣。痛哉,老莲何得之窃想而已矣。晦日(农历每月最后一天)书于青藤书屋。

  大儿子豹尾(义桢的小名,生于1625年)误入年轻人的聚会场所,把家产和房屋都废尽了。(猜想:或参与赌博把家产赌完,或打架斗殴把家产赔完。)老莲恨不得将他打死。(可以想象,儿子把产业和居业都废尽,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有“扑杀之”的愤恨。)今年忽然改过自新,有了“三害”之愧(“三害”两解:一、古人说,读书不成三大害:害己、害人、害社会。二、晋周处少年时危害乡里,时人把他同南山虎、长桥蛟并称为“三害”,说明陈义桢也像周处那样成了不良青年),再不敢涉足少年场,替老莲收拾诗文《宝纶堂集》,足足忙碌了两个月。见此情景,老莲便又生出对义桢的疼爱之心。假如父亲在世,看见自己现在一事无成,而且还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肯定也会产生一棒打死老莲的愤恨。现在看见老莲耕田种树自食其力了,难道会不赏一个笑脸给自己吗?庆幸的是,豹尾能感受到我的疼爱;痛心的是,我老莲只是自己臆想罢了。

  尽管文中陈洪绶没有具体说义桢闯了什么祸,但“大儿豹尾误入小年场,产业与居业都废”的交代却一清二楚,一语道破了陈洪绶离开枫桥的原因。陈洪绶从北京回来那年,义桢19岁,已经长大成人,或许正是因为陈洪绶长期来缺乏对他的管教,又加上自己进京入国子监给义桢造成父贵子荣的期待,导致义桢误入少年场,一不小心毁家败业,最终让一个大家庭在枫桥没有了立足之地。

  1646年,即移居绍兴青藤书屋两年后,陈洪绶还在忏悔自己身为人父的失责,即自己没有管教好儿子。《姜绮季赴天章、子山二陶子废社,诗寄陶水师去病暨二陶子》一诗中,他将自己称作“废人”,其中第四个“废”,就是养不教、父子过:“有儿不教学,四则废义方。”

  二、纳赀入监,间接导致家产败尽。

  陈洪绶在绍兴薄坞生活期间,生活十分清贫,写过一首《得米》的诗,对以前的功名之求表达了深深的后悔,诗曰:

  可叹当年薄画师,山田卖尽是痴儿。若无几笔龙蛇笔,那得长仓雪夜炊。

  因为当年自己不想成为低人一等的画师,于是一门心思地想通过科考获取功名。但功名之路又太不顺畅,最后不得不靠卖田卖地筹集了一笔钱,终于纳赀进入了国子监。现在想来,若不是自己靠卖画换点钱,怕是连饭也吃不上。诗中,“山田卖尽是痴儿”一句,又道出了一个秘密,即陈洪绶为进入国子监,为了缴纳那笔昂贵的费用,确实卖过田地。

  为什么要卖田地?因为家道中落了。崇祯四年(1631),陈洪绶34岁,这一年,他写了一首《上廪》诗:

  祖泽日告竭,吾亦当知耕。行年三十四,强仕学无成。受养小人力,又无君子名。天岂独私我,而无相夺情。诸子倘不学,宁不堕家声?农事当习观,庶几能治生。

  从诗中可以得知,陈洪绶34岁这一年,祖先所遗留的财产已经消耗殆尽,生活开始面临困难,科举无望的陈洪绶面临着生存的大问题,他的内心似乎有了从事农耕的打算。

  从34岁到43岁,陈洪绶靠祖宗留下的田产维持生计,养活着一大家人,在没有足够财富积累的背景下要进入国子监,必须筹集大笔的纳赀费用,对于陈洪绶来说,最快的途径就是卖田卖地。

  于是,陈洪绶学习同宗兄长陈庚卿的样,“吾宁卖田入国子学,幸而得第;不幸则笔耕舌织,或得上纳为一县丞簿、州判官……”(《赠陈庚卿入国子学序》)。

  卖田地入国子监,是陈洪绶对功名的最后一搏,也是跟命运的一场赌博。但是,他的这次孤注一掷,最终却输得两手空空。

  三、家破人亡,逼迫陈洪绶离京回家。

  崇祯十五年(1642),远在北京的陈洪绶接连收到家中的报丧消息:四月十一日,长兄陈洪绪去世,年五十。时隔两个多月,陈洪绶又接到了侄子世桢(陈洪绪唯一的儿子)的死讯,世桢卒于六月二十九日,年仅31岁。兄长与侄子的去世,让陈洪绶悲痛欲绝,虽然他还继续留在国子监,但后方已失去坚强的依靠。

  崇祯十六年(1643)七月,陈洪绶又接到家中来信。这一封家信,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它是长子义桢误入少年场的噩耗。此时,陈洪绶的家破了,兄弟和侄子又于前一年去世,家中没有处理家庭大事的主心骨,这个“产业和居业都废”的大后方,彻底泼灭了他在北京求取功名的希望。

  我们来作一个假设。假设兄长陈洪绪没有去世,事情或许就不是这个结局。通常,陈洪绪会帮着管教陈洪绶的几个儿子,义桢或许不会误入少年场。就算陈洪绶家里出了大事,陈洪绪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决不可能让好不容易进国子监的陈洪绶打道回府。但是,这仅仅是假设,现实的残酷是,陈洪绶接到家信后,容不得犹豫,也容不得拖延,只能说走就走。

  于是,在他离京之际,在写给友人的赠别诗中,暴露出了家丑不外扬的迹象。

  《留别》:

  1:接得家书出帝畿,难将别意与君知。长亭若唱阳关曲,能使归心不自持。

  2:眼波如水锁归舟,眉黛如山遮马头。莫把负心期陌路,且将幽恨望牵牛。

  3:不知何日是归年,博尽花魁娘子怜。今日别人凄惋处,偏逢送酒艳阳天。

  因为回家是去处理家庭难言之隐的,所以说“难将别意与君知”;因为回家后再不可能重返国子监,所以说“不知何日是归年”;因为出了家丑不敢与人启齿,心里只有遗恨,所以“眼波如水锁归舟”“今日别人凄忱处”。

  在南归数月的途中,陈洪绶的情绪也始终不好,这从他的《归来》诗中可以看出:

  风雨长江归,都无好情绪,乃读伯敬诗,数篇便撤去。酒来不喜欢,人问不欲语,忧乐随境生,处之易得所。冒雨开蓬观,红树满江墅,觅蟹得十螯,痛饮廿里许。

  如果从抛开功名的角度来解读陈洪绶此刻的心理,按理应是一种压力的释放,一种放下的痛快,但是陈洪绶的归途却是一路烦一路愁,“都无好心情”,“酒来不喜欢”,“人问不欲语”,“痛饮廿里许”,因为家中“产业和居业都废”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让他感觉到了前路的一团漆黑。

  1643年冬天,陈洪绶回到了老家枫桥。快抵老家时,他作《菩萨蛮》词一阕:“冷落关河常悒怏,雪珠撒得蓬儿响。”因为“家破”了,陪伴陈洪绶南归的是一路的忧郁不快。(抵达枫桥前,陈洪绶还在杭州逗留了四个月,目的是与好友张岱商量策划未来的出路,还顺便在那里作了一套《水浒牌》。)

风雅枫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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