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振铎:一位油画艺术家的文化担当
技与道,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蕴含的一对核心的相对相生的概念,这也是艺术创作中不断被探讨的话题,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艺术家不断在艺术实践中不断要思考的问题。北京画院建院60多年来,一直聚集着一大批具有重要影响力的精英画家群体,他们不但是艺术创作的主力,同时也是涵永中国艺术精神、传承绘画技艺的艺术教育力量。这些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与教学实践中,无不在探索和省思技与道的关系问题。
2018年,北京画院启动了“技与道”视频项目,和雅昌艺术网、艺术头条共同合作对北京画院的画家的创作理念进行梳理,对画家进行了采访和拍摄,旨在为画家记录在一定时期内的艺术创作、教学传承与学术思考,希望以画家个体为单元线索展现北京画院的创作与教学风貌,以促进美术界与社会各界加强对北京画院画家群体的了解。2020年,我们继续以“技与道”为主题,推出系列专题片。
闫振铎
回望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油画,闫振铎是一个无法被绕过的艺术家。从早年的写实人物、风景,到形式、抽象的探索,闫振铎的油画风格鲜明、画风爽利、不拖泥带水,善于将中国绘画的典雅气韵和西方绘画的丰富表现自然地融为一体。近来,他开始关注中国的文化遗存,敦煌、龙门石窟,和那些非常脆弱的遗留。
社会大变革时期,每个人都不能超脱时代。出生于1940年的闫振铎,也裹挟于残酷的现实之中,逐渐长大。他的艺术历程,成为中国当代油画艺术家的典型个案。
纵观闫振铎数十年来的创作,他用一种现代油画语言、结合西方的表现风格,寻找“油画民族化”的道路,这是一位已步入耋耄之年的艺术家,和几代油画艺术家共同拥有的文化责任,他们在艺术中寻找中国文化的本质。
和同龄人相比,闫振铎很早就在寻找自立于社会的人生方向。从写实走向表现,再到抽象,闫振铎认为艺术家的表现手法应该是多样的,他很早就在艺术上确立了自己的个人风格,并在数十年来不断思考,艺术何为?
闫振铎《荷》 240x240cm 布面油画 2009年
闫振铎《金色瀑布》9x7cm 纸本水彩
对话闫振铎
采访者:闫老师您好,多年来您的艺术创作体系是很庞大的,能不能首先简单地总结一下您个人的艺术成长历程?
闫振铎:我成长在上世纪50年代的社会大变革时代,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总体是富有理想色彩的,个人的奋斗不可能超脱时代。我小时候就比较喜欢美术,从小就用黄泥捏一些东西,也会临摹国画。后来上少年宫,接受了更系统的美术教育,就这样从艺术爱好走上艺术之路。
因为身体原因,18岁之后,我比同龄人更加关注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未来干什么?我的人生将来怎么走?怎样才能为社会作出我应该做的事情?我的人生如何自立?这是我当时脑子里一直有的一个重要认知。
后来偶然的机会考入了北京艺术学院附属中学,并进入北京艺术学院学习,后来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第二工作室学习。我的这种从艺过程也让我感觉到人生充满了很多偶然,也很难预料,比如我学习绘画从爱好到接受了正规艺术教育,这个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老师,例如卫天霖、吴冠中等先生们,收益是很深刻的。
采访者:您在学习艺术的过程中,当时的氛围是怎样的?
闫振铎:我记得有一点是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甚至可以说是我思想的烙印。我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吴冠中先生给我们上人体素描课,其中有一个同学画素描画的挺好,苏联式的绘画方式,比较注重结构、解剖。
有一天,吴冠中先生让我们用很短的时间画人体速写。这位同学还是在画面上找结构、解剖,吴冠中先生看了之后就告诉他说这样的画法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一幅作品的,这节课需要你在短时间内完成你对绘画的感受和感觉,找到人物的动态、情感和情绪。吴先生还给他做了个示范,用大的线条帮他示范了线条和明暗。
当吴先生转身去看其他同学作品的时候,这位同学把吴先生的线条擦掉了,继续用他自己的方法画。吴先生是一个性格外露的人,他看了之后非常生气,但是也没有和同学过多争论,只是在快下课的时候跟大家说,周六我带你们去故宫博物院看中国古代雕塑。
周六那天,吴先生就带着我们来到了故宫博物院的雕塑馆,带着我们看中国传统的雕塑。看到有一件唐代时期的泥塑,是石窟的门神力士塑像,瞪着眼睛举着武器很有力量那种雕塑。
吴先生看到这件泥塑之后非常激动,他借这件门神金刚力士和西方的大卫像进行比较,讲述中国雕塑和西方雕塑的不同,跟我们讨论艺术的表达宗旨是什么?艺术应该如何去表现?他说,并不是说西方艺术不好,西方的艺术是从客观真实的角度去表达艺术,例如大卫就是从真实性的角度去再现,去表达艺术的人文理念。那么东方人审美出发点是什么呢?中国的艺术不是再现,也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看到之后激发我的情感爆发点。
例如金刚力士的雕刻手法与大卫不同,并不是客观呈现人体真实性的比例,他的眼睛瞪的很圆,情绪很饱满,全身肌肉很紧张,从嘴巴边上的每一块肌肉,到脚趾抓地的感觉,无不呈现了一种精神的力量。就像是有血管血液在流动的,有跳动的脉搏,感觉他的情绪随时都要爆发出来,并且是不可阻挡的,威严不可侵犯的,是一种活生生生命的感觉。吴先生说着就是艺术,艺术就是要呈现这种情绪,而不是客观的实物。从肌肉解剖角度来看,中国的艺术并不见得是客观和标准的,但是在于表达精神情绪,强烈的情绪不受客观真实性的影响,这样的方式才能把艺术做到极致。
吴冠中先生最后总结说,从艺术的表达来说真实是无所谓的,那根本就不是艺术家要关注的事情,艺术家应该关注的是什么?就像是金刚力士一个抠地的脚趾头,就是在表达艺术。
闫振铎《无题 01.07.14》 200×400cm 布面油画 2014年
闫振铎《无题 20.06.14》 200×400cm 布面油画 2014年
吴冠中先生的这句话给我印象太深刻了,改变了我对艺术的理解,并影响了整个艺术发展的道路,他对中国艺术生动的陈述,对我来说是振聋发聩的,让我一生受益匪浅。
采访者:接受了系统的艺术教育,又有了对艺术的深刻理解,您个人的艺术创作思路是什么时候开始奠定并形成风格的?
闫振铎:在学校总体就是在学习,画点儿速写、风景画等。真正开始探索自己的艺术道路是工作以后,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美术公司,任务主要是画主席像,后来也要画一些风景画,尤其是要画革命圣地。有那么两三年,我们画遍了北京的各大公园,各地的革命圣地,例如延安、韶山、长沙、武汉等,这两三年的时间里基本也是按照要求画画,并没有加入我个人的创造和感受。
闫振铎《宋玉起大爷》布面油画 1973年
闫振铎《漓江之夜》 50×73cm 布面油画 1977年
闫振铎《温暖的风》 160x150cm 布面油画 1982年
真正开始我个人的艺术探索应该是在80年代,尤其是进入北京画院之后。北京画院对于艺术家的风格没有要求和设定,都是要自己把握。我理解画院在成立之初的初衷是非常明确的,其中一方面就是对传统艺术的继承和发扬,当然继承的意思并非是照着老先生的画,而是对青年艺术家和未来的艺术要有所启发。
年轻的时候,我画了很多写实人物画,比如《铁人王进喜》,也修改过《开国大典》。画院不干涉画家们的创作,但是画家应该要思考问题,思考中国的艺术家应该怎么创作,如何才能百花齐放?画家的心里应该有一把明确的尺子,来到北京画院不是画行活,也不是挣钱,应该思考艺术的方向,应该对文化和艺术有担当,并且这种担当是符合时代发展趋势的。在语言上要有一种审美,能够从精神上启发人的审美。
采访者:那您个人是如何在创作中进行实践的?
闫振铎:围绕着这个问题,我就想找到一个鲜明的角度,呈现我自己的艺术语言和对生活的认识,希望呈现一些独特的审美又能贴近生活。
这些年来,我的艺术也是不断在变化,少则三年,多则五六年。这种变化并不是为了变化而变,而是确确实实感受到束缚。最初在变的过程中,还没有脱离客观的形象,无论是表达山或者人,都还是有具体形象的,但已经不是客观存在的状态,是我从绘画的角度提炼而成,用我自己的点线面、色彩,更是我对审美和精神情绪上的表达。
闫振铎《水乡》 80x100cm 布面油画 1994年
闫振铎《蛙鸣》 139×160cm 布面油画 1993年
采访者:所以正如我们看到的,您再往后的作品是偏抽象的表达?
闫振铎:从90年代到零几年,我的作品还没有完全抽象,但是已经不再具备完整的具体形象了。比如我画秋天的荷塘,要表达的是破败的秋天的感觉,但是我不想让观众只看到荷花的消亡,还想呈现孕育新生命的感觉,所以看我画的荷塘,精神上感觉并不是颓废、悲哀的,画面中线条的运用、色彩的处理,都预示着一种新生命的感觉,破败的线条也有一种力量,并没有泯灭。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走到纯抽象。我觉得要表达精神审美的时候还是要借助于客观的物象进入,才能让人去欣赏和感受。但是纯抽象的表达,那种精神指向又是非常模糊的,很难捕捉到那种精神和震撼的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艺术表达精神审美并不是要强迫给观众看到什么,而是一种启发,一种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这正是中国哲学、人文和中国文化的本质。比如中国人讲究的并不是剑拔弩张,而是一种慢慢浸染的过程,随着时代的演变,人们慢慢感受到其美好,不是说教。是不断浸润,不断修改,创造艺术的人也在不断地修改自己,也在不断地创造一种更符合自己理想的艺术出来。
闫振铎《天籁》布面油画 160x150cm 2010年
闫振铎《五牛图》 260x400cm 布面油画 2010年
采访者:您的绘画过程中,技与道的关系是怎样的?
闫振铎:手法本身应该是多样的,要采用什么手法取决于你要表达什么情绪,比如我画荷花,原来用真实写生的方式去表达,人们觉得也挺好的,后来我又用了大色块、厚涂的方式,就会在视觉上震撼一点,其中既有对传统描绘荷花的传承,又有我自己的感受,去表达这么一个状态。这是我要呈现的方式,至于荷花是不是非要用那样一个瓣,那样的形在我看来并不重要,我用的色彩和涂抹方式都不一样。
采访者:闫老师最近的创作,在关注哪些问题?
闫振铎:我现在关注的并不是某一个题材,我的作品在某一段时间之内可能是比较多样的,但是语言是有其共性的。最近我在关注中国的文化留存,比如我们西北的敦煌,大同的石窟。有的地方去过很多次,我觉得看懂传统古代的文物遗存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凄凉,即使我们再保护,还是很脆弱。比如我几十年前去跟现在去看,很多壁画,颜色就淡了,斑驳了,雕塑有的也缺失了,文化的遗存就是这样,全世界都是这样的,非常脆弱。我现在的有些作品中呈现了这种情绪,表达和感受这种文化遗存的逐渐消亡,为了我们的文物保护做一些东西。
闫振铎《瀑布之二》 18x8.5cm
闫振铎《山溪》 250x180cm 布面油画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