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蛇洞主》连载 6
粟志戈按时按质按量地采办回了那些乡下拿钱都买不到的东西。看闹热的人中,有那舔饿肥的,就趁机恭维他行家,说是重庆大码头来的人,比咱这些土巴坨是他娘的不同。粟志戈拉长着毛狗样的一张长脸,长年遭纸烟熏得魆黑的阔嘴上叼的是支长把把高烟,也懒理哪个,旁若无人地指挥着两个隔房的小舅,径直便将那大包小包的烟酒糖茶、干果干菜啥的些通通提进屋去了。
他回自家和秀秀那间屋的时候,在房门槛跟前,正与抱着灰扑扑一捆碗的佘德才打上了个照面。两人倒都是笑了,可笑得都不大自在,尤其当粟知哥眼看自家这乡下俊老婆也正在房中的时候,他那块瘦长的脸,又象偏东雨前的天样的,说阴就阴了下来。他婆娘当年同这佘洞主相好的事,他晓得,尽管相好得有多深透,是人都不晓得他到底是晓得还是不晓得……
人这名堂也怪呵,当时婆娘危险了,佘德才让她脱了险,还让粟志戈他活鲜鲜的有了坨胖儿,他就不但不醋他,反倒感激他;一旦那事情过了哩,他细想那些情景,却又一肚皮的不了然起来。妈的,哪些傻宝儿才说知青和这塌的人不一样噢,在这些七情六欲的事方面,管它啥人,土的洋的,乖的丑的,都差球不多!
唉,看来当时也是实在打不出主意了,不然咋会象那般答应去找上这德才!
……肉头崖上的弯弯月亮想必都是遭这叫声吓落了。屋里的油灯也被吼吓得鬼闪鬼闪、要熄不熄的。妈的这秀秀硬怕是不该跟我做婆娘,要不,为啥怀过他娘好些个个个都落了,这回好不容易又结起了个大瓜儿,偏偏蒂蒂儿又长得恁紧,瓜都熟过了头,但这蒂蒂儿却就是不肯脱!
粟志戈叼着根「短重庆」,站在凉风嗖嗖的屋门口,泼烦不堪地象恁概想着。
秀秀还是天擦黑就发作了的,到如今深更半夜,啥方方儿都想尽了,不光她吃苦,他泼烦,就连那不知已从好多婆家肚皮头揪出了无数娃娃的徐老妞,也都热汗涔涔,一筹莫展。秀秀早已吓得要死样的,嚎叫得气都快要背过去了。看这架势,那表现不好的小粟知哥或小粟知妹儿要再老赖着不肯出来,那这造孽的婆娘,硬怕还当不成妈,就真的要死。
老粟,这娃娃犟得怪,怕硬是还只有去找你那水搭钩老挑了。徐老妞把他叫进屋,说,且已是今晚第三次象恁概说。同这塌的任何人一样,她也至今都在这粟字前冠了个「老」字,以示对这由毛主席他老人家支派到这塌来的人的一份敬重。
前两次听她这般说,老粟当然都肯定不干,虽是也没把为啥不干的理由说出来。不过这回连他心头也都有点儿活动了。再教育接受过了那么些年,终归懂得生死婚嫁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万不可以常情常理待之呀。特别又说生儿这宗事,看似极简捷,而真正面对它时,照目下的情况看,娘的,硬还不亚于突破一道道雄关险隘喃……
他暗暗犹豫,嘴里咕哝说其实是不是先还可以去找找王赤脚他们。但徐老妞断然地劝阻了他。
这不关医家的事!她又不是病,是条命不肯出来活,去找王赤脚些干么子?再说老粟你不默默:黑灯瞎火的,还翻架大坡去王家湾,误不误了时辰!
身在藏蛇洞口,也只好就用洞口人的思维来思维。粟志戈看看白脸白色,要死不活的婆娘,咽下冒上嘴来的一口酸溜溜的口水,红红的两眼一瞪,算是认了。
把那正在游仙的佘洞主硬从仙乡中拉扯过来时,秀秀正好象是条硬吞了头大象的巴蛇,在那儿噎噎的一蜷一缩抵死扭动。德才顾不过来别的了,当即便在黄豆样的一盏灯火下,对着痛得连羞都不晓得了的秀秀,有板有眼地便做开了法事。这佘洞主虽是自命皈依的道教,实际上信仰是极广泛的,除了耶稣跟真主这两位,凡是与中国人有长久瓜葛的种种有名神祗,他皆真心信实,且是毫不夸张地说已记下了一肚皮的神名法号在那里……
此时他便根据现实的需要,诚惶诚恐地祈求着送子娘娘。不过看来那女仙不是装聋就是拿大:从半夜一直到鸡啼头遍,洞主喊她喊得喉咙都干起灰了,地上的香灰纸屑也都积起了半寸厚,可她就是不赶快过来履行她的职责。
于是秀秀皮囊里头揣着的那坨肉包袱也就尽消不了……
在主人家给端公吃消夜点心的那歇,面对从王家代销店买来的那叠麻饼,三清才晓得这洞主的道心是啷概动了一下。但总而言之,不管咋说,反正就有了后面的事,同时佘德才洞主半生作法的历史上,也就有了这极其辉煌灵验的一页──
德才猛可把粟知哥端给他的那碗醪糟开水蛋推开,忽地从盘中拿起一块麻饼来,径直伏向秀秀大大劈开的两条光腿之间。志戈和徐老妞正在为他这举动惊疑,他却一老八实地从下往上望着秀秀肚里,一面将那麻饼货郎鼓也似地反复晃着,一面便用他稀奇爱女琼芳那样的柔声,轻轻地朝着那塌喊:
来,来,妈儿,臭宝儿,乖乖,快点出来,快来吃饼饼!
这言谈举动叫徐老妞惊惧不已,更令粟知哥哭笑不得。但偏偏神奇的喜事却就此发生了:床上那刚才还痛得打滚的秀秀一见此状,先是努力憋下了一肚皮要笑的气,最后忍耐不住,终于开闸般地哗哗大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不打紧,居然上下闸门齐开,于是只见她那小坟似的肚包顿时消退,而那调皮捣蛋的小粟知哥,也就莽莽撞撞地挟着一大潮洪水,扬扬沸沸地吆喝着来到了这人间……
余下的自然便是徐老妞的事了。一阵紧忙之后,她把一坨红泽泽、皱巴巴的肉蛋子笑吟吟地端到了粟志戈面前。老粟,喜了喜了,这硬是个吆牛的,你瞄他这人样样,还有小雀雀儿,──好江河!
「江河」,自不必说乃为美妙大气之意也……
其实粟志戈亦喜还悲。他顾不着仍瘫在那儿的婆娘和颇象是有几分失落的佘洞主,只是眼不眨珠不转地瞄着小粟知哥胯下那蚕儿般的物事愣愣地出神。他仿佛瞄见,一长串小小粟知哥,小小小粟知哥……皆象是蚕儿吐丝般的,正不断地从那塌在朝着这荒僻的洞口村次第抽泻而出。
志戈坐在门槛儿上,呆兮兮地老瞄着墙角的一小包行李卷儿,一支接着一支地烧烟。烟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本来味好钱多的也还剩有两包,但是眼下却不能打开,因为等会儿假设是通知来了,要去公社见长娃子们,还有牟书记和母社长们,又好白眉白眼空着手去么?虽然大家都晓得事情前后的人情是不得会一样,但也总不至于先头是啥都舍得一阵乱撒,真到眼下事成了哩,反转连支上好的白烟都财兮兮舍不得了……那样,不晓得要把我粟知哥看得好俗气!
屋里是空空如也的。除了床还在,灶还在,柜儿和桌凳暂且还在,昨儿个,自家这些年来生活中所用的一切家什,都遭前来贺喜的乡亲些嘻哩哈啦的一阵分干拿尽了,连床角挂的那块又黑又臭的揩脚帕,都遭王幺狗那家伙一爪扯去揣进了怀里头。知哥,知哥,这下你狗x的都要成军哥了,连屁眼一转转都要成了公家的,还要这些做么子?──说个过失话:还不如把给你王小哥儿,好去抹胯!
于是满屋又是一歇怪糟糟的喜笑。打从志戈本人去巴阳镇上参加体检回来,尤其是前儿个公社带信来叫老粟作好走的准备时,这黄泥土屋头各式各样的笑,都不晓得响起过好多盘了……
狗x的是难得呀!老子们这回硬叫是拼上了老命一搏,只除去了那玩意儿,是啥都已经搭了进去。幸好还叫是走通了这路,说是今天就要来通知具体开发的时间了。娘的,青海,远罗。铁道兵那活路说是也苦得很。当然喽,要是享福窝子,也轮不到这些人。唉,不过喃,好歹一天下来,总还可以图个被窝暖,肚儿圆。再说,混他妈三五年,总还可以踏上那条曲线回城的路呀。不假不假,颠来倒去的算,拼死都值得!
这将变军哥的知哥在「经济」化成的青烟中暗自默着,一面觉得时间太阳一齐都死了似的。没钟没表,也不晓得有好晏了,只觉得肚儿又都已在叫了起来。好在这两天还有人请罗,不然,这歇怕都又该要躬起背背儿办晌午饭了……
正呆想着哩,忽见母社长蹭蹭地径直朝着这屋走了过来。啷概是他亲自来了?再说当兵光荣,也象是还没光荣到这步田地呀!
一见这姓母的男人不再象平常那般乐呵呵的一脸烂笑,粟志戈便感觉得事情好象是有点儿不好。他傻眉痴眼地迎着老母站起来,想笑笑又笑不出,于是还是就想到了兜里的那两包烟。
但这烟瘾极大的母某竟然还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将这精装「前门」接去。老粟满腹鬼胎地为他点火,正不晓得该是咋问才好,那母老叔却喷着烟雾说起话来。咳,且莫说是他这话的内容了,单只是那口气,老粟听了,都感觉阵阵的发冷。
粟志戈,有件事必须及时通知你。今天我来你们大队,干脆就自家把消息给你带来算了。……当兵的事,你不行了。我们昨晚歇接到你老汉单位上的一份急件,专门是为你这事补发来的,说是你有个叔吗还是伯,前几年的一些事原本就有点儿眉毛胡子的不好分,最近倒好,还跳出来在啥席吗会上的公开攻击了英明领袖华主席……剩的不消说你都懂了。恁个,我说老粟,我晓得说来这事你也亏,但你也晓得这没法子,是恁个一回事噻。所以你也只有就解散你这个包包儿,也解开思想上的包袱,还是就安安心心的继续接受再教育算球罗!
那……粟知哥伸颈瞪眼的好半晌,喉咙里才嗝出了这么一个字。
老母好象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还关心你那个名额?哦,是常有进那龟子占去了!这口气气哼哼的,不过大概是有所意识,老母当即便住了口。
常有进是长娃子的远房兄弟,当初要不是长娃子的未婚亲妹夫这轮也想要参军的话,他当时就要给那常有德部长硬拿上去。
母社长还坐了一会儿,也用些官面子话劝导了老粟几下子。但那老粟突然想横了,坐在那儿,听便听这社长的,却再也不吭气,而且也不再把兜里的好烟拿出来散给他。
后来粟知哥独自关上房门,冲动地趴上光光的床去,把抽动着的脸子埋进乱七八糟的稻草中,直到最后又一趟冲出屋去。其间好象有个老妞隔着门板叫过他几声「吃饭」,但他全然就没去张理那些……
晚霞照得肉头崖红朗朗象刀卤肉的时候,老粟冲拢老板栗树桥头,迎着收工回来的男女老少社员们,未曾开言,心内一酸,便悲壮地倒了下地。因为母社长带来的那则消息事实上早已传开了,所以这歇大伙儿望着他,都晓得他为的是哪宗事。也有人怜他,觉得他凭白遭他娘恁个一下,硬亏得苦;但也有些人晓得他是恁概一回事,便有些小看他了,且由此便联想到了好些平素他未能令他们中意的地方。不过不管是哪种想法的人,看了他此时的举动,都小小地有了点一致的看法:娘呃,知青这些家伙是「天」,莽撞,哪及得我们这塌塌的人,是啥背时的事,该忍的,都忍得下来!
各位乡亲,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兄弟姊妹侄娃儿些,你们都晓得为这回子的事,我人都是弄干的了。今天恁个一来,我懂,我前头二天都没得了路。人心都是肉长的,天理良心……
粟知哥恁概开了个头,便一直时而流畅时而哽咽地数落了下去。先是悲叹自家命途的艰难,过了一歇干脆便近似攻击起知青政策连同一些时政来。这些话现今要是换个地方说的话,多半都是要背时的了,不过众人都体谅他的苦,再说他还背时好象也都背不到哪儿去了,所以虽是这时满盘人听了他的话心子都跳得咚咚咚的,但是再没哪个还想到要去装他的屁巴虫。不单是恁概,好些人由此还觉得知青这嘛才叫近人情合世理哩。
众人正细细地思量他的话,却见他悲天怆地的,又单说出了几句话来──
我他妈也不打算回城啥的了,要落户,就落他妈个干脆彻底……哪个看得起我,要我给他当上门女婿,给他养老送终,都要得!
他这话当时并不见得就是冲着麦秀说的。不过当时恰逢麦老爹正在为大女儿的事伤神,所以听了这话,那老汉便巴着烟锅子深深地默了起来。当然当时哪个都没得更多的表示了,只是,有几个人还是当即就回家去了一趟,然后零零星星的,便把几样原本是志戈的物件,悄悄地都扔在了他本人身边……
后来麦老爹找志戈商谈入赘事体的时候,不知出自何意,言辞中亦提及「粟麦相配,自当小康」之语。再往后,秀秀同志戈圆了房,且知晓了他这人的种种好处,还对他说过:她就喜悦他会木匠活路,外加还扯得一手上好的二胡。
德才对志戈笑罢,趔边趔边地就要溜走。志戈却想起了点啥事似的,一口叫住了他。于是德才洞主心怀鬼胎地站立一旁,不知该是作何表示才好。
志戈很大量地不再纠缠那些尴尬的事体,叽哩咕噜地轻声对老挑说起了另外一些事。说的时候两人的眼睛都有些放亮,末后粟志戈象是有些为难,一头说,一头便蹙眉蹙眼的,还浓浓地叹了口气。
德才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面瞥了正在立着耳朵听他俩说话的秀秀一眼,然后便对老挑一伸手张开了满巴掌五指头,说起了姑姑斋发之事。志戈听了,也就圆瞪了眼紧瞄自家的婆娘。秀秀松气般地笑笑,且象是迟疑了片刻,便也就为德才的话作了个旁证。
不过她暂且没有提起她和志戈得钱得得比德才和麦丽们还多这点。
于是三个人协商起了志戈方才提起的事。
那就赶紧准备一下吧,等忙过了明天,就收拾起程。最后大家议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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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而生活中有一相善友兄,则一语中的,道是“缺乏'工具意识’”。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其不少竟得到众多读者之交口称誉。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以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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