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月朦胧》连载 12
这天天气很好。虽说已经过了「小雪」,天还蓝得象是春秋天那般明艳。没有一朵云。淡雪青色的太阳温和地照耀着四下的山野,叫人觉得日子可爱可亲。满山的经霜的树叶,有赤有黄,斑斑点点,都在水一样清亮的阳光中轻悠悠地闪动……
张轶群去竹林内修整红苕窖去了。翠翠背了一背衣裳去山涧中洗。大牟和二狗一个去犁剩下的那几块板田,一个去把猪圈旁边的那小塘儿培整一下,为的是来年也喂上它百十条草鱼。小的些,不消说还是各自去进学……
大家都各干各的营生去后,牟发英立在屋檐下想了想,也找了些事来做。
她先把几捆还未干透的牛草拖出来晒在了院坝里,又把一些醃洋姜和干板栗端到了后檐顶上。然后她操起根长竹竿,挎上个篮子,开始在附近的林子里打起桐子来。她本已叫小三小四干过这事了,但那两个毛脚毛手的家伙,打得也太不成话:一百个桐子,少说就还有一二十个,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树桠枝上。
林子里的空气新鲜得有点儿呛人。四下的青杠、松柏、芭茅、野竹和这油桐树,交接纠缠,窃窃有声,象些有了灵性的山精树怪。牟发英感觉得到这天地万物的乖巧,但却对它从来都没有多的兴致。她只顾闷着头做手上的活路,而且心里头也并不清静。说实在话,前些日子她曾经感到过的那一丁点松快,眼下早已又没有了。要说她现在哪样还是吃得下睡得着,那也很简单:不过是她已经习惯了象恁概过日子……
粗浅的心性,信任和怀疑都来得同样的快,且来得同样的深。不知几时起,她对她那「嫩男人」和大女儿之间的那桩事儿的焦虑,早已是故态复萌。她感觉得,不管咋说,反正,只要是翠翠还呆在这家里,对于她,就象是一道已经裂了口、迟早都会崩塌的田棱坎子,人走在上面,总免不了是有点儿悬心!
她懂得,对这事说啥都是假,唯有还是让这大家伙快些有个人户,才是真格的。但恼火的是,自从那回明确地回绝孙家之后,就再也没个媒人上门说东道西了。大家都肯定仍是在关注着翠翠的婚事;只是喃,这已不象是在准备为她牵线搭桥,倒象是拉开了架势,要来看看她家的闹热。
咳,也幸好是独门独户的,又不再兴出集体工了哦。不是的话,家里已经搅成了恁概一锅浆子,怕还不把王嫂啊,陆婶啊,还有曾九婆婆李幺姑些,全都笑缺门牙!
被人家看笑话这点,说到底她倒是早已不大在乎。她想:哼,老娘我的笑话,你几爷子怕还没看安逸么?那又咋样喃,──齐天拄地,还得要自家过得自在滋润,称心象意,才是真家伙!
问题就是眼下过得并不自在滋润和称心象意啊……
唉,报应啊报应。硬毬不晓得,恁样的日子,咋才是个了结!也是怪自家当初行事太欠考虑了,生生的要去捡个火炭坨子来捂着。早知如此,倒是再找他个死了婆娘、也拖了群娃娃崽崽的老汉,大家打个平伙儿,怕不还要好得多哟!
但他,嫩男人,也还是好,还没说巴望老娘就死那话。老娘自家也不想死。活鲜鲜的多好嘛,为啥要想到死喃?前辈人都恁概说了:好死,不如恶活!
一边隐隐地想着这些,她一边奋力挥竿打着桐子。「哎,哎,」她不服输地连连叫着;「老娘不信:这x事,硬就没他娘个法子了!」
她相信凡事最终都总解决得了的。不是么:那些年辰,一个人拖着这娃娃崽崽的过得恁概燥辣,自家都觉得黑眼黑色的没个望头,后来,还不照样都闯出来了?
唔,不能是再等着媒人上门了。女方又咋样?不早就兴说男女平等了么?她心头恁概想着,便对自家说,硬怕该找几个和自家对路的人,求他们帮忙留个心。
她决意后晌下大壑时,顺路就去吊崖口方嫂那儿。
不觉来到这刘家坡最高的山崖上。在这塌,四方八面,旮里旮拉,尽都可以收进眼底。……翠儿在那下面沟里攒劲地搓着衣裳,埋头伸颈的,象只紧盯着水面的鸭子。二狗弓着背梁在那塘儿口上,娘那x,一张背硬比那塘泥还黑。大牟在那金闪闪的田头使性骂牛。这家伙,不开腔倒罢了,一开腔,那声音活象是在打干雷一样。眩眉眩眼的崖脚,那几个小的,怕都在上第二堂课了……喝,那浪一样泛白的竹林里头,他,就正猫儿样的蜷在洞里哩……
牟发英眯缝着眼扫瞄着她这片尽已被收入眼底的世界,一时忽然觉得自家过得是既实在又豪气。嘿,娘x,算来在这刘家坡占山为王,都已有十八九年了喃!
她突然又火了起来。她看见,崖边的那两棵桐子树,树梢子上,还挂满了桐果果儿!
「两个小砍脑壳死的,这就没个方子啦?」她恨恨地骂了句,然后小心地走过去,摆了个架势,调转挥竿的方向,把竿梢由外向里挥着,挑打着那些桐子。这一招倒真的有效:那些桐子都纷纷地朝着她这儿飞来,且多半都乖乖地停落在了她那船儿样的一对大脚边上。
因站在悬崖边上,她不敢再去想啥了。她专心专意地、而且还象是满有兴味地做着手里这活路。
「妈,过细点噢!」翠翠偶然抬头看见了她,在下面高声招呼说。她站稳脚跟答应了一句,于是娘儿俩远远地彼此报上了个笑脸。
女儿穿件红袄,蹲在青溜溜的石头上,映着绿荫荫的涧水,俊得活象是一枝石夹缝中的灵芝。牟发英禁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一时心下不由万般痛惜。唉,都该怨谁怪谁呦,怕也是命孬:──恁概个好女子,恁概大了,却还恁概守在娘屋里,又还叫当妈的恁概作难!
她瞥见翠翠新拿起了件衣裳,白白的,象是张轶群那件汗衫儿,不觉心头便又「硌磳」了一下。而且她好象还看见翠翠有点儿异样地瞄了瞄那衣衫,然后才猛地埋下头,唬唬地搓起了它来。──喝,个舅子,拿着他贴肉的衣衫,闻着那上头的气气儿,不晓得她心头会咋想?牟发英猛然觉得这事很不对劲。她暗想:不论咋的,今后这一类的家什,怕都得老娘自家来,再不该让她沾手了……
她一边在暗想着这点,一边又在挥竿打着桐子。两棵树上的桐子都快打完。她这是前倾着身,去打树尖的的那些。这时她脑瓜里一时忽又闪现出了一个啥念头;她还没来得及认准它,──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得脚下一滑,人一个趔趄;她惊恐惨骇地大叫了一声,扔掉竿子,两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于是眨眼间这崖上便再也不见她的身影了……
听见叫声,翠翠猛然抬起头来。起先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那是发生了啥样的事,只见一个蓝黑色的影子飞快地从高崖下落下,扫得崖间的小树枝啪啪乱响,枝上的残叶也一阵乱飞……临后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于是疯狂地尖叫了一声,人便一弹而起,跌跌撞撞地扑过涧沟,朝着那儿冲了过去。但早已听得那乱石地面发出了沉重的「嘭」的一声……
牟发英已变得血肉模糊,喉头里还在发着不清不楚的哼叫。翠翠吓傻了,撕心裂肺般地哭叫起来。她啥也不顾,扛起母亲便朝着家中飞跑。
当她把母亲扛回家,并把正在点火熏烤着那苕窖的张轶群叫过来时,牟发英已快落气了。
牟发英临死之前微微睁开眼,对张轶群说了恁概一句话:「你……莫要屈了翠儿。」但谁也闹不清,她说这话,到底是咋样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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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并将其在网络上得到的文学网站编辑点评或读者评价附之于后,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喜欢这样的文字,细腻间透着那淡淡的思绪。
故事的构思很好。
(《巴山月朦胧》)
——烟雨红尘文学网编辑点评 [寂寞的阴天]
这些语言好有乡土味道,读来很亲切,让我想起当年当知青时的情形.作者,是写的万州\梁平\忠县一带的事吧?二狗的心里活动写得太绝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网络小说.希望继续.......
越看越有味道了.作者的生活底子厚实,语言功夫扎实,叙述描写真实.
这样的描写真是"简约而不简单".看着这样的文字,脑壳里想起好多往事来,清晰而亲切.
写景的文字朴实,从容,可见可感可味可思.故事引人入胜,叫人不得不急切的想知道人物的命运......
这一段写两个人的心理活动非常精彩,有出神入化之感.
(《巴山月朦胧》)
——华龙网_两江论坛 文学沙龙 秋水鹤影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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