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拼图之五:与车头擦肩而过》

1982年第一学期刚开始不久的时候,铁路上稽查特别活跃。那时每周法定放假一天,学校为了我们保持学习持续性,规定每两周休息2天,回家去找温暖和消磨意志,一般第二个周六傍晚出发,周日傍晚赶回来点名。

稽查活跃,而我那个有铁路亲戚的同学此时还未发明自制钥匙,有的同学放假就不回去了。那个阶段隔三差五我就在学校度周末,尤其是结识了高三的一个大哥之后,他不仅有录音机,还有瓶装白酒和香烟,都是从他家里偷偷拿出来的,他爸爸好像是一个小领导。

大哥很孤独,因为在高三阶段,同龄人同班人绝对没有人愿意和他玩,于是我在他眼里就变大了。他把我从菜窖排风口送进去,我站在白菜山上往出扔白菜、土豆,他不知从哪儿变出的素油,我们一起用铝饭盒在火炉上炒菜、喝酒,醉醺醺地跳摇摆舞。与他的交往出过很大的风险,另文再说,这里说的与火车有关的是另一件事儿。

我们那时大多13-15岁,青黄不接年龄,但是家里都是人口齐全,父母、祖父母甚至太祖父母还都建在,唯有一位崔姓同学与我早早失父而孤。

那年春天,快到崔姓同学的父亲的忌日了,我们谋划某个假日去给他父亲上坟,然后当晚赶到他的家里。他还说他妈妈做的面条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表示不相信,于是那个双周休息日我们出发了,我还带着一本《大众电影》,好像封面上是沈丹萍。

崔同学现在想来脑子有些乱,我们问他父亲的坟墓在哪里,他说当时拖拉机拉着棺木是从南边向北走的,现在我们从北边向南去找他就认不得,但是他还记得是在铁路线的西侧一片树林里。

有了这个参照系就好办了,他家在学校的南部方向,只有一条开往山海关方向的铁路线穿过,我们只要沿着铁路走,就一定会看到那片树林。另外那名同学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记得那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儿。那天他吓尿了裤子,暂且叫他小胆吧,虽说有些不厚道。小胆说没关系,实在不行还可以先到家里,再从南边走回来,一样找得到。

那天是罕见的沙尘暴,多少年后广东的一位朋友来北京看我,正赶上很大的沙尘暴,她望着窗外的颜色向她广州的朋友电话说:我住在橙汁里。

1982年春天的那个周末,我们三个大少年小青年趔趔趄趄走在剧烈晃动的橙汁里。铁路的轨道在我们低眉之间渐变到无有,但是我们知道它的存在,因为它永远保持着眼前的那一段。

一路上我们的对话都需要大喊大叫,可是不管谁说出的话都是破棉絮般凌乱,好在互相还能懂。

春光如此不美好,幸好还是顺风,却也感到后悔,崔同学多次回顾他妈妈的面条味道给我们俩打气,有一阵子我们忘记了是去上坟,好像真正的目的地是他的家。

风声已经让我们麻木了,我们三个麻雀走在枕木上开始无话可说。突然,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于是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天!一片红云,红纱巾飘来,其实是火车头不声不响向我们奔来,我当时是没有理性的,将推开他俩和我自己越出的动作同时完成。

接下来是三件事儿:一个是我听见他俩破口大骂我的前半句,后半句也许是被火车声音吞没了,也许是他俩明白过来,是我救了他们。(在这种环境里,火车的声音很滞后。)

第二件事是我很不解,我向西侧越出,火车向南奔跑,为什么我倒地的方向却是西北,久久纳罕,我只记得有一个力量往回拉了我一下,只是力量不够大,我没有回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不冒浓烟的火车头,后来才知道新制造出来一种叫做内燃机车的车头,烧油不烧煤了,它不用呼哧呼哧喘气,偶尔才叫一下,那天它没叫。

第三件事儿是我的《大众电影》挂在一课小树上,沈丹萍在风中摇来晃去。

被吓傻的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还是崔同学先发声的,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尿裤子了!”

我和另一个同学同时低头看自己,我的裤子是干的。

后来他俩经常说起这事儿,说是我救了他们的命,再后来我们各奔东西,有时会有关于他们的一点消息,再后来连消息也没有了。

还有就是,这次出行只吃到了面条,没找到那片树林。

(20190512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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