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七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七回)[上篇]

回目: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上篇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说是上京乡试,要借西门庆的皮箱毡衫(毡衫可做雨衣用)。那个时代的穷书生上京赶考,路途遥远艰辛,装衣装书的皮箱和雨衣是标配,却又只是一时之需,所以要借。西门庆便用银子请他再找个会写的文人写两篇轴文,奉贺乔大户和云理守。尚举人推荐了同窗聂两湖,茶毕起身,西门庆随后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银子),差琴童送轴子并毡衫、皮箱到尚举人家。那消两日,轴文就写成送来,西门庆挂到壁上观看,想来也不怎么欣赏得来,“但见金字辉煌,文不加点,心中大喜。”恰好应伯爵不招自来,问起轴文和温老先儿连日不见,西门庆生气骂道:又题什么温老先儿,通是个狗类之人。遂将温屁股事件告诉一遍,应伯爵向来有后知后觉之能,拍马屁的功夫深厚,总是恰到好处,跟着骂道:我说此人言过其实,虚浮之甚,幸亏早时你有后眼,不然教他调坏了咱家小儿每了。伯爵似乎对两篇轴文也颇欣赏,喝采不已。

二人正说着,忽报夏提刑家儿子来拜辞,说初六日就起身到京,叫何千户差人那边看守去。早先夏提刑与西门庆竞争失败,明升暗降任京城指挥,房子已经在东京卖给接替西门庆职位的何千户——何副提刑。西门庆分付给夏家连同尚举人,两分程仪香绢,教陈敬济封了写帖子送去。正留应伯爵吃饭,平安儿又慌张拿进三个帖儿,说参议汪老爹、兵备雷老爹、郎中安老爹来拜。西门庆连忙穿衣系带,伯爵知趣先走了。西门庆整衣出迎,三员官相让而入,到大厅叙礼毕,道及向日叨扰之事,安郎中又提一事相请,有浙江本府赵大尹新升大理寺正,三人再借尊府奉请,并且已经发柬,定在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未知肯允诺否。”这明显就是以大欺小,都先发柬帖定下日子了,西门庆如何敢推辞,道:老先生分付,学生扫门拱候。安郎中便令手下小吏取分资三两递上,西门庆令左右收了。三两银子办五席,除非全上大白菜,想来西门庆心里真想拿银子往三人脸上砸去。而西门庆收下这三两银子,不是看得上,而是不得不收,不然真就是不给上官面子了。三人告辞,相送到门口,兵备雷东谷向西门庆说:前日钱龙野书到,说孙文相乃是贵伙计,学生已并他除开了,曾来相告不曾?西门庆答多承费心,容当叩拜。雷兵备说你我相爱间,何为多计较。言毕,相揖上轿而去。雷兵备这话说来很亲近,也算是给西门庆的一个人情报答。而孙文相案可参读第六十七回,孙文相实是黄四小舅子,伤人致死,西门庆曾受黄四委托,送礼请钞关钱龙野转求雷兵备关照。

且说潘金莲,自从开始当家管理银钱,别出花样,另定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厮先要买进菜蔬,拿到跟前瞧过,方数钱给他。而实际上,金莲又只是丢手掌柜,把管理的银子交给春梅,每日春梅跟在屁股后,提着等子,付给小厮银子,凭空多出这些烦锁事,心情自然不好,小厮常被骂得狗血喷头,稍不利索,再被加油添醋传到西门庆耳里,又被一顿好打。因此,众小厮难免互相抱怨,都说还是三娘玉楼管钱好。金莲一句大话,招来众下人的怨声载道,失去人心,没人同情,真是得不偿失。

第二天,西门庆在衙门下班后,问何千户那边夏家房子可曾委派人看守门户,提议去看看房子。于是,二人骑马到夏家宅内,家小已是去尽,只一个何千户的伴当在门首伺候。下马进到厅上,西门庆便引着何千户前后庭院参观,又见一片空地,已无甚花草。特别写到这个细节,难免有人去楼空的命运无常感,是否有对未来西门大院的隐喻呢?西门庆建议还是要把亭子修理一下,栽些花柳,收拾出个玩耍所在。何千户答:这个自然,早晚请长官来消闲散闷。看了一回,西门庆作别回家,何千户分付家人收拾打扫,还归衙门,不日写信往东京回何老公公。西门庆刚到家下马,就见何九买了礼物来。进到厅上,又有刘内相送的一大堆东西,计有一食盒蜡烛,二十张桌围,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坛自造内酒,一口鲜猪,表面是过年之礼,实是感谢此前被人告发皇木案的人情,家人磕头称这些微礼与老爹赏人。西门庆称何必又送这些厚礼来,令左右收下,赏五钱银子,拿回帖打发去了。再请进何九,扯到厅上,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声称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兄弟,感恩不浅。西门庆不肯受磕头,将何九拉起来入坐,何九不肯,只站立在旁边。西门庆也站着陪吃了一盏茶,说: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断然不受,若有甚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替你出气,倘县中派你甚差事,我拿帖儿与你李老爹说。这些话貌似颇怀念旧情,但我感觉,无非是安抚何九之言。而仵作(验尸官)何九,虽然在武大案中帮西门庆掩盖了死亡真相,却也是另有打算,属于小聪明一类。何九听了,道:蒙老爹恩典,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与小儿何钦顶替了。西门庆说清闲些好,既你不肯,我就把酒礼收了,尺头你还拿回去,也不留你坐了。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了。这一节王婆和何九的到来,陡让读者生出不安之感,当下西门庆可能还无法觉得,但读者知道,这又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特意安排的一大伏笔——西门庆和潘金莲活着的日子到头了,武松也应该要回来报仇雪恨了。

西门庆当下就坐在厅上,看着下人打点礼物果盒、花红羊酒、轴文并各人分资,先差玳安送往乔大户家,后叫王经送往云理守家。再到后边月娘房中吃饭,说贲四去了,吴二舅在狮子街卖货,今日得闲,往那里看看去。一面分付备马,戴着毡忠靖巾,貂鼠暖耳,绿绒补子氅褶,粉底皂靴,全身富贵休闲装,琴童、玳安跟随。到狮子街买卖门面,只见门店挂着花栲栳儿(染色的招幌),吴二舅与来昭正自忙着发卖绸绢、绒线、丝绵,铺子挤得打发不开。西门庆进店后边暖房内坐,吴二舅走来作揖,说一日也攒银钱二三十两。明代还属于商业资本发展的初期,商人依然处于传统抑商文化的士农工商末流,统治者没有考虑如何“满足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需求”,物流更不是很畅通,这个生意在当时真算得上日进斗金了。小说没有写西门庆的心理活动,但借助他分付来昭老婆一丈青“二舅每日茶饭休要悮了”,隐晦表现了兴奋满足的情绪。西门庆见天色阴晦,冷气侵人,将有下雪的模样,忽然想要往郑月儿家去。我们不知道西门庆的这个心血来潮因何而起,或许人的意识流真的是斗转星移,毫无原由,亳无逻辑,但是,我们却确切知道,就是因为这些意念决定,人的命运被悄悄改变。西门庆即令琴童骑马去家取皮袄酒菜儿来,陪二舅在房中饮了三杯,便借故开溜出来,径往郑爱月儿家来。转过东街口,只见天上纷纷扬扬,飘下一天瑞雪。正如书上小曲所言:“漠漠严寒匝地,这雪儿下得正好。……见林间竹篱茅茨,争些被他压倒。富豪侠却言:消灾漳犹嫌少。围向那红炉兽炭,穿的是貂裘绣袄。手撚梅花,唱道是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瑞雪,对富贵之家,这是新年的祥瑞,而对贫穷之家,却是雪上加霜。这又是一个象征,寒气逼人正是一种盛极必反,西门庆的生命历程也走进了寒冬。

西门庆踏着一路上乱琼碎玉,进入勾栏,到郑爱月儿家门首下马。门前丫鬟看见,飞报进去,郑妈妈(妓院鸨母)出来迎接,到中堂见礼,感谢西门庆送来重礼,姐儿又在宅内打搅,还教大娘三娘赏他花翠汗巾。西门庆令玳安把马牵进后边院落,鸨母请西门庆进后边明间坐,说月姐儿才起来梳头,只因昨日等了一天老爹没来,今日心中有些不快,起来迟些。想来这也是妓院贯常对客人的说辞,西门庆也不理会,进到明间内,但见绿窗半启,毡慔低张,地平上黄铜大盆生着炭火。这应该是平常的妓院陈设,不稀奇。西门庆坐正面椅子上,先是姐姐郑爱香儿出来相见递茶,然后才是郑爱月儿出来,头挽一窝丝杭州缵,翠梅花钮儿,金鈒钗儿,海獭卧兔儿,打扮的雾霭云鬟,粉妆玉琢,笑嘻嘻向西门庆道万福。这雏妓的妩媚形象算得上迷死人不偿命,只是爱月儿更油滑,也更逗男人喜欢,难怪那么多有钱主儿上门,前有南客、张小官儿、王三官儿,后有西门庆的争风吃醋,更有祝麻子跪妓院里哀求,也见不到一面。二人闲聊起来,拿应花子插科打诨了一番,爱月只怕冷着西门庆,就请进自己房中去坐。

进到房中,香气袭人,西门庆脱去貂裘,和姊妹两个粉头围炉共坐。须臾,丫头拿进三瓯儿黄芽韭菜肉包的水角儿(水饺),边吃边聊。爱月儿说昨日等了一天,不想爹今日才来。西门庆称昨日来了两位知识分子(士夫)来看望我,忙乱没时间。爱月又向西门庆要貂鼠做个围脖儿,西门庆说正好云伙计打辽东来,送了几个好貂鼠,到明日和你娘们一总做了,送你姊妹一家一个,但休说给桂姐、银姐知道了。爱月儿便把桂姐儿前日打听初三为何西门庆没请他,又如何实话告诉他的经过说了一遍,西门庆说这个回的好,李铭如果不是让应伯爵来求请,桂姐买了一份礼,我也不要他来唱了,就是要让他知道我不爽。由此,可见桂姐儿因私下依然与王三官勾搭,引起西门庆嫉妒,与桂姐儿已经成陌路人了。西门庆又说明日云理守摆酒,只叫爱月儿和吴银儿来。西门庆知道吴银儿与桂姐儿走得近,这是有意让吴银儿去气桂姐儿。说了回话,三人开始抹牌玩耍,稍后又摆酒上来,两个粉头一边一个捧酒,筝排雁柱,弹唱一回。再又拿出骰盆儿抢红顽耍,“怀来盏去,各添春色。”西门庆似乎有点走神,忽然看见郑爱月房中的床旁侧首绵屏风上,挂着一轴“爱月美人图”,并有题诗一首,落款为“三泉主人醉笔”。西门庆问三泉是不是王三官的号,慌的郑爱月儿连忙遮掩,说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告人说爹号四泉,他怎敢号三泉,恐怕爹恼,如今改号叫小轩了。说着,一面取笔就过去把那“三”字就涂抹了。

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一书的相关章节评点道:“由此可联想到爱月儿或对王三官产生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见其移情别恋,尤其是缠上竞争对手李桂姐,便转化成了刻骨铭心的恨,便出奇招以为报复。她为何在老西来时不摘下此轴呢?大约是以为老西不知王三官之号;又为何还悬挂此轴呢?或因她在心底仍怀有一线希望吧。哦——小小年纪的爱月儿,生活已给了她太多的折挫和恶毒!”虽然妓女信俸的是“有奶便是娘”,与任何人来往无非只是一笔正当生意,但此段情感又生怕西门庆知道,失去了这个金主。颇为讽刺的是,貌似西门庆的脑子常常是短路的,更可能是在装傻,仿佛此时知道干儿子改了号,反倒很高兴。粉头也真是精明得很,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方才晓的。说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他故此改号小轩。”这理由很有逻辑,但终归是谎言,还是怕西门庆这个官家和金主发怒追问。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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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中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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