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魂梦李瓶儿,都是伤心人

西门庆魂梦李瓶儿,都是伤心人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七回)[下篇]

回目: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西门庆看着下人收了家伙,才扶着来安儿打灯笼,经过潘金莲门首,悄悄往李瓶儿房里来。不难明白,西门庆依然还对潘金莲有所怨恨。到李瓶儿房间,绣春开门,来安就回去了。西门庆见着李瓶儿的画像,问供养羹饭没有,如意儿说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这一问所表达的关切,再次将李瓶儿与潘金莲形成对比,细节也更有了张力。西门庆令迎春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今晚要在这房里安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暖的。绣春关了角门,就和迎春在明间地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如意儿脱衣钻入西门庆被窝,西门庆乘酒兴服了性药丸,两个耍一处,如意儿自是曲意承欢。西门庆感觉如意儿的身子和李瓶儿一般白净,好不欢喜,说只要你用心伏侍,我一定好好照顾你。如意儿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我男人已经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这话就是一句台词儿,此刻,如意儿的身份已从女神李瓶儿转换成了又一个俗世的宋蕙莲,企图赢得主子欢心,以求富贵荣华。西门庆又问她年纪,如意儿答属兔,三十一岁了,西门庆说你原来小我一岁。由此,《金瓶梅》全书过半,我们才真正明确知道西门庆的年龄,并且还是这么不经意的透露出来,兰陵笑笑生的一支笔简直神出鬼没。西门庆见这婆娘说话乖巧,极力奉承,枕上又有好风月,心下甚喜。第二天早辰起来,如意儿更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是拿鞋袜,又是打发梳洗,极尽殷勤,同时也不忘向西门庆讨要葱白绸子,要做披袄子,当做李瓶儿孝服穿,西门庆一一许了,只是瞒着月娘,教小厮往铺子里拿来三匹葱白绸,连迎春、绣春都裁一件。不但如此,背地里银钱、衣服、首饰都不时与她,如意儿犹如当初的宋蕙莲一般,做起贵妇的美梦儿来。当一个人愿意出卖卑微的灵魂,肯定已经没有基本的道德标准,只弥漫着欺骗、欲望与堕落的空气。

不想,次日就被潘金莲打听得知,向吴月娘告状:大姐你也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莫不又出来一个宋蕙莲?不能为西门庆生孩子,既是潘金莲的心头恨,更是吴月娘的心头痛。而家里又复活一个偷情的宋蕙莲——如意儿,虽然说明吴月娘治家不严,有些丢脸,却是潘金莲争宠路上的死敌。潘金莲缺乏孟玉楼的心机,就是这番挑逗吴月娘出头的话语,也太直爽,立马被月娘识破,何况经常想起李瓶儿临终告戒要防着潘金莲,有所警惕,早对潘金莲不满,当下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我去说,都每背地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以为我是傻子哩!你只顾和他说去,我才不管你这闲帐。谁说吴月娘笨,此话爽快精明可见一斑,呛得潘金莲哑口无言,只得郁闷地回房去了。

西门庆这日天晴早起,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为黄四官司下书,随后从衙门回来,又打发翟管家来人的回信,吃过饭,过对门房子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至二十四日烧纸后,再打发韩伙计、崔本并随行后生荣海、胡秀等人,起身往南边做生意去了。又写一封信给苗小湖,谢他重礼。苗小湖应该就是第五十五回一诺送歌童的苗员外,一直没有名字,小湖是他的字号,兰陵笑笑生随手荡开一笔,不但拿他的字号讽喻,照应了前情,而且整段叙述写出了西门庆的日常生活,生动再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一书的这章不无讥讽地感叹,西门庆真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人”。

直到二十五六日,西门庆才将一应谢孝人情办完。一日在上房早饭时,月娘提到,出月初一是乔亲家长姐生日,也还要买份礼儿送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西门庆说怎的不送!分付来兴儿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段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了帖儿叫王经送去。人们常说,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殊不知这也正是一种社会腐败的体现,当人人都被这种变态的“礼尚往来”所捆绑,不但会加重生活成本,“民不聊生”,“官不聊生”,人心也必然会变得越来越虚伪,“潜规则”盛行,这在吴思等社会经济学家中已经有相当的研究。

西门庆到花园藏春阁书房,玳安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个小吏同我和黄四到东昌府兵备道雷老爹处,旋即行牌摧文书,将众犯提上从新审理,只追了十两烧理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我们又到钞关钱老爹处回话,讨了回帖,才回来。这是一起人命官司,在西门庆的周旋下,被告从轻发落,案子不了了之。这是在苗青案之后,又一个坐实了西门庆贪赃枉法的案件。西门庆看完回帖,自是欢喜,因问黄四的舅子在哪里?玳安说回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给爹磕头,黄四丈人还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说完,玳安磕头出去。西门庆歪在床炕上,竟迷糊睡着了。良久,听有人掀的帘儿响,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面容,一个标准冤死鬼形象,向床前诉说被花子虚告了一状,受尽牢狱之苦,蒙西门庆在堂上说人情,减了三等罪,花子虚不服,发恨告状,提醒西门庆小心暗遭毒手,没事少在外吃夜酒,早早来家,切记,今奴寻安身之处去也。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道:姐往哪去?李瓶儿闻言,顿时脱手而去,原来竟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梦中哭醒,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恶人也自有软弱心痛的时候,西门庆这一梦,道尽对李瓶儿的爱恋和自责,以及无人再可以倾诉的孤独与惆怅。兰陵笑笑生写这个梦既恐怖又抒情,准确表现了西门庆复杂的心绪,也再次暗示了西门庆越来越临近的死期。正如书中所言,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又有诗句: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乔家早辰收到礼物,派家人乔通送来请帖,请月娘众姊妹参加长姐的生日宴,这自然又得请示西门庆回复,都不敢去打扰。潘金莲正在寻找机会,借此自告奋勇,走到书房,蓦地推开门,见西门庆歪在床上,眼睛揉的恁般红红的,打趣问西门庆,是不是想起什么心上人儿来了?西门庆不承认,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嘴不饶人,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也不管他乱说白道,只问李瓶儿装椁下葬时穿的什么衣服,不想潘金莲所言正与自己梦中所见约同,心中黯然。金莲问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得知西门庆方才梦见了李瓶儿,又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相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人想念。潘金莲这番话虽是妒言,却印证了死后的实情,兰陵笑笑生常借人物的只言片语,照应前后情节发展,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表现力,是其大手笔的杰出体现,被后来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所借用。潘金莲不但床上开放,打情骂俏也极有魅力,这也是西门庆喜欢潘金莲的原因,每每甘愿中套,可以说二人每在这一时刻,都相当的默契。于是乎,两个的嘴就咂到了一起,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互相在床上玩耍起来,金莲为西门庆品箫一回。西门庆看着潘金莲头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髩珠翘错落,愈发兴不可歇。如此精心盛妆打扮,应该是潘金莲早有预谋,果然大有成效,再度赢得西门庆的宠爱。二人正在美处,忽听来安儿隔帘报应二爹来了,慌的潘金莲叫且忙进来,让应伯爵躲躲儿。应伯爵在这种场合,也不敢造次,识趣地走到松墙边,假意欣赏雪坞竹子。只听软帘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往后边走了,正应了书中联语: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这句诗在第二十五回时出现过,当时来旺儿正在孙雪娥房里偷情,西门庆寻他,才慌忙从屋里跑出来,从而让西门庆知道了真相,也间接送掉了自己小命。此刻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偷欢应该有所不同,却也惊险莫名,更照应了二人的未来命运。当代著名作家格非有感于这诗句道尽“平常的人情世态中所隐藏的深险湍流”,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劲悲凉,特别挑了“雪隐鹭鸶”四字做了自已《金瓶梅》研究的书名。

应伯爵进房唱喏,西门庆问连日怎的不来,伯爵诉苦:家中本来就没钱,不想俺房下昨日又平白捅出个孩儿来,白天还好些,恰又是半夜三更,房下七痛八病,想叫老娘去,小儿应保又被俺家兄使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不过来,只好自打灯笼叫来了巷口邓老娘,才养下来。西门庆问养的是个甚么,伯爵说养了个小厮。书里夹批:刺入西门心中。西门庆倒没觉得,笑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春花是应伯爵老婆,而伯爵再穷,也娶有小妾,这是那个时代的风尚,更印证了女人缺乏经济独立的弱势地位。应伯爵见西门庆打趣,笑道:是你春姨生的。又道:哥不知,比不的你们有钱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书中再次夹批:刺入西门心中。其实,兰陵笑笑生运用这种严历的黑色幽默,何止是刺痛西门庆心事,同时也体现了人生的一个严酷现实,也是兰陵笑笑生复杂的哲学思想的体现,联想到西门府由盛而衰的过程,无不说明人生无常,富贵如云,金钱、地位的拥有并不能完全保证人生永远得意。应伯爵此刻似乎确实得意兴奋,也不管西门庆有何感想,话说得一发不可收拾: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第二个女儿交年便十三岁了,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邓老娘,如今嚷的人家都知道了,到满月时拿甚么使,到那天我干脆到寺院里去住几日。应伯爵不但嘴上功夫一流,而且很有表演天才,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了。呵呵,原来应伯爵是为着借线而来,又死要面子,精心演了这一出戏。西门庆何等精明,窥见伯爵心事,也不说破,主动打趣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这就是心心相印的兄弟,仔细玩味此处细节,相当感人,也可看出二人的默契。应伯爵早做了准备,从袖中拿出一张借据,道:我写了个符儿在此,怕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西门庆怎么会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甚么符儿!

西门庆于是叫来安儿去吩咐王经,教他到月娘处说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送的两封银子,拿一封来。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去使,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这真是雪中送炭,两人虽是朋友,五十两银子不多,也不少,钱财当面点清,这是好习惯,只是没有借据,留下后患,此处不表。伯爵说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小了,也替他做些好看鞋脚衣裳。伯爵拆开银子看,都是两司各府的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连忙满心欢喜地打恭致谢,再问:除了哥盛情,谁还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打趣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怎会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自是咱两个分养的,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来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像你娘那样哩。两个互相嘲戏了一回。西门庆不是没有官架子,一本正经起来也像模像样的威风,但在应伯爵面前,总是平易平等相待,体现了难得放下名利之后的轻松状态,而应伯爵的马屁不仅仅如一些评论家所谓满足了西门庆的虚荣心,而且也还恰到好处满足了这份渴望真情,没有名利之争的轻松有趣的人生。

且说孟玉楼到月娘上房,说兄弟孟锐不久又要起身往川广贩杂货,今天来辞辞西门爹,叫月娘使个小厮去对他说声儿。月娘正有话说,道:他和应二在花园书房,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还等着讨个话儿问明日咱们去不去,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回去了,半日才见他从前边走来,问他,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里,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甚么营生,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兰陵笑笑生每常用这种人物对话补叙前情,不但省笔墨,而且增加了小说叙述的生动性和艺术性。话说吴月娘自然不知道,潘金莲去请西门庆后二人在书房干的勾当,以及差点被应伯爵撞个正着的尴尬惊险一幕,这种用反讽笔调写误会,强化了人物之间的张力,也增加了情节的趣味性。少倾,来安请来西门庆,月娘先将乔家小女生日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认为只月娘一人去好,都还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去?月娘又将孟二舅来辞告诉西门庆,且问那封银子给与谁了?银子可能是吴月娘最关心的事,表现了月娘在钱财方面的计较。西门庆道: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又说第二个女儿大了,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凭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无论月娘表达的是假意或真情,此刻能够支持西门庆,足见其处事圆融,心思精明,也算西门庆的一点安慰。西门庆打趣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叫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吴月娘难得也学了一回打情骂俏。

不一时,孟玉楼同兄弟孟锐来拜见,西门庆陪着叙话,又让孟锐到前边书房与应伯爵相见,分付小厮看菜儿。三人饮酒,西门庆又教请对门温师父来陪,回说不在,望倪师父去了。此处已不着痕迹开始为温秀才做伏笔。西门庆再教请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走来,与二舅见礼,打横坐下。西门庆方问孟锐买卖之事,孟锐一一作答。伯爵亦问二舅贵庚,答二十六岁了。伯爵道:亏你年纪小小的,晓的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其实,几人的年纪相差不大,这话既是拍马屁,也多少是应伯爵的自我感概,犹如我每常在一帮小兄弟面前唱道,“想当初,老子的队伍遍天下,中共仅有七八条枪”,人毕竟是老了,不提也罢。这场酒吃至日西时分,孟二舅告辞,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家里买回两座用来祭奠的箱库,西门庆委付陈敬济,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些金银钱纸装在库内烧化。西门庆因向伯爵说起,今日已是他的六七,不念经,只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西门庆道:出月初五就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二人说了一阵,伯爵见天晚,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复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此话应该是当下伯爵的真心表白,至于西门庆死后的所做所为不尽如意,人已死,也就无所谓了。西门庆不忘提起,满月那日,你众娘都要买礼去哩。伯爵说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光临寒舍。西门庆又打趣道: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说,有了儿子,用不着你了。西门庆还回了一句,伯爵笑的去了。应伯爵几次得意提起儿子,也不怕剌痛西门庆心事,依照往时,应伯爵绝不会如此唐突,这实际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借此讽刺西门庆而己。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看着迎春摆设羹饭,点上香烛,使绣春请吴月娘众人来,一起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敬济看着举火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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