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百“变”丨屈原,仅仅是一介诗人吗?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谢杨柳
一
托马斯·曼说,人类的天才不是歌德型就是席勒型。
但其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平等”:歌德不必以席勒来衬托,就能自成其伟大;而席勒若不以歌德作参照,身影就会变得模糊。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席勒就是歌德的配角。
他们代表人类两种相反的精神倾向,各有各的舞台。只不过席勒的舞台,更自我,更“超验”,更不为大众理解。
类似的天才组合,或许也适用于孔子与屈原。
孔子之“圣”,众所周知。但一介诗人屈原,何以受到近乎神圣的尊崇,以至于需要以一个节日来举国纪念?这在全世界都独一无二。
要深入理解屈原,就必须以孔子作为参照。
于是,我们就可以阅读李长之的《孔子与屈原》了。但这并非一本书,而是一篇不足两万字的论文。篇幅虽小,却字字珠玑。
在此之前,我们先认识一下作者。
尽管早在民国,李长之就名列“清华四才子”“清华四剑客”(同列其中的还有季羡林、钱钟书),但时至今日,知其名者实在不多。
那么,李长之还值得阅读吗?我们来看一个故事。
1935年,25岁的李长之将处女作《鲁迅批判》送呈鲁迅本人,鲁迅阅后大有知音之感,并在写给胡风的信中称其为“李天才”。
请注意书名,不是《鲁迅研究》而是《鲁迅批判》,书中甚至说“鲁迅够不上一个思想家”。而这本书出道即巅峰,成为文学评论史上的经典。
所以,绝不要小看这篇不足两万字的论文。
二
提到歌德与席勒,就绕不开席勒那篇《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这篇论文确定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分野。
在李长之看来,孔子是素朴的古典主义,屈原则是感伤的浪漫主义。孔子的思想是“甜蜜而悦耳”的音乐,屈原的文字则是“优美而铺张”的绘画。
孔子的精神世界,就像商周鼎彝、宋代青瓷,单纯而高贵;屈原的心灵世界,则像汉人漆画、宋元山水,雄肆而流动。
概言之,一雅一奇。
同样作为理想主义者,屈原为理想而奋斗,孔子则为实现理想而奋斗。孔子主张改造世界要从社会到个人,屈原则要求人人皆如自己般高洁完美。
与孔子相比,屈原缺少“从理想渡到现实的桥梁”。
尽管处处受挫,孔子的理想从未真正破灭;屈原则不同,一旦理想无望,便“像陷在男女之爱中的热狂青年一样,震撼了自己,也毁灭了自己”。
然而,李长之高于一般学者的是,他并未止步于这一机械比较。
在孔子身上,他看到了屈原。作为殷商后裔,孔子是以殷人独有的浪漫、狂热情绪,去追慕西周的古典精神,立志要“吾从周”。
在屈原身上,他也看到了孔子。站在楚国宗祠壁画前,屈原发出一声声“天问”,上疑天文下疑人文,带着启蒙精神走出神话世界。
李长之套用尼采的观念,认为屈原是追求“超人”的哲人。我们可以套用弗洛伊德的观念予以补充:孔子是追求“超我”的诗人。
三
“孔子代表我们民族的精神,屈原代表我们民族的心灵!”这是李长之得出的结论。但或许,“代表”可以替换为“塑造”。
精神感染于孔子的,陶渊明、白居易、杜甫,都愿意将绝顶聪明敛于内在;心灵倾向于屈原的,司马迁、贾谊、李白,则任由不安定的灵魂时时呐喊。
这两个名单,可以列至无穷……
胡适与鲁迅,曾分别从《离骚》中集句成联。胡联为“吾方高驰而不顾,夫孰异道而相安”,鲁联为“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
孔子与屈原的精神分野,仿佛重现于胡适与鲁迅身上。
而翻开李长之的毕生著述,我们会发现,他的研究对象一方面是继承孔子的陶渊明、韩愈,另一方面则是崇拜屈原的司马迁、李白。
因此,这篇论文可以说是李长之文学评论体系的“总纲”。
如今,李长之的文学评论风格,在学界常常引致批判。在他笔下,有太多“我觉得”,有太多个人情绪与偏好,因而显得不够“科学”。
但是,文学评论只能是层剖缕析的“科学”吗?
毕竟,这是一个被鲁迅称为“天才”的人物。但凡天才,都不擅长烦琐考证。在这篇论文最后,李长之照例提出一个不“科学”的观点:
正如德国人了解歌德远过于席勒——我们对孔子的精神世界,都多少有所认识;但屈原的心灵世界,有多少人误解、有多少人理解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都愧对屈原……(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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