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如何治愈?
文学的重要功能是治愈。治愈的意思就是对心灵的调节和释放,不管是提供温暖、净化、安慰,还是逃避。文学能治愈哪些人呢?文学当然是能治愈读者了。但除此之外,作者也通过写作获得治愈,要不然你说他为啥要写?以司马迁为例。司马迁就身兼读者和作者二重身份。他用《报任安书》来解释自己写作的动机和古人一样的:“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可见,作者就是为了治愈自己的心病才去写作,写出来给当代乃至于千秋万代的同病相怜的潜在读者去看。虽然作者写作的时候通常还不会认识那些未曾谋面的读者,但每个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内心里面都不管其他读者怎么想,觉得作者他是写给我自己的。
文学治愈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让作者和读者,虽然远隔千山万水和岁月,却能够各自治愈。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如果理解了这个关系,也就懂得了文学是如何来治愈人的了。我可以用很多比方来概括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这个关系就如同精神病人与精神分析师的关系的一个扩展版本。这个关系又像睡在不同的床上但却“异床同梦”的做梦人,梦境互相关联,梦中解梦,梦中说梦。这也像暴露癖和窥淫癖的关系,以及罪犯和侦探的关系,甚至像远距离网恋但没见过面的两个人的关系,好比栓在一根线儿上的蚂蚱。这种关系,其实很深入,但又无需见面。这真地很奇怪。作者在孤独状态之下默默地写下的东西,却能牵动同样是孤独沉默状态下的读者的心,如同一场跨越时空的感应。这真地是个值得思考的正经问题。
先从作者观察起。作者这个家伙,他的一切文学性想象,肯定都与他的私人生活有关,比如他无论写谁在谈恋爱,那种描写都不是凭空的,一定来自于他自己的恋爱体验、恋爱幻想,或者他自己的头脑对他人恋爱的观察和感受,总之来自于他最真实的灵魂。但他往往会千方百计地通过借用各种人物角色设定来撇清与自己私生活的关系,或者像司马迁那样,借助古人的情感身世来倾吐自己内心的块垒。人心隔肚皮。最最直抒胸臆的诗人在面对我们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偷偷安装一个针孔摄像头来偷看他的写作过程,能否看透他?也不能。我们会看到作者这个家伙或者面对屏幕,在键盘上敲来敲去,或者他是个传统文人,手握一管钢笔、铅笔或者甚至是毛笔奋笔疾书或呕心沥血。但说实在的,写作这个行为本身以及作者本人的尊容,对读者来说没有作品重要,因为人心隔肚皮。如果他不写,我们就永远看不透他。好在作者这个家伙是人类里面特别想写,忍不住一定要写的人。一旦他写出来给我们看,就无法人心隔肚皮了,真正的读者就有可能进入罕见的既属于作者又属于读者内心世界,通过把作者的意思看得透透的而终于也进入了自己的内心,看清自己的内心。
再来观察读者。读者坐在咖啡馆或文艺书店里摆出优雅姿势去阅读,其实不会比躺着歪着阅读获得更多营养。无论写作还是阅读,实际发生的,都是在心灵当中发生的私密事情。真正的读者更在意的是作者写出来的文字意象本身。作者在独自的状态下写出来,供独自的人默默地去读。两者都彻底自由散漫,却又息息相关。作者千方百计暴露自己的生存经验却又改名换姓地拼命隐藏,读者则拼命在或明或暗的文字里面寻找共振,既像解谜,又像寻找自我,最后就变得没有作者什么事儿了。这里面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逛街、电竞和各种活动之外,还有人总在孤独地写,还有人总在孤独地读?是什么样的机制,达成了如此散漫却投入的异床同梦?各自如何从这种奇妙的关系当中获得治愈呢?
作者写作文学,读者阅读文学,都有点像是做梦。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夜晚的梦境,治愈了白天的生活。可以这么说吗?如果做临床实验,不让受试者做梦,一做梦就电流干预,阻断叫醒。那会怎样?那他就会发疯。显然,半夜睡觉做梦这件事儿,保健、治愈和维护着白天的意识层面活动。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说做梦这事儿,是以迄今还不为人完全所知的方式,来处理从白天的意识层面上带来的维稳问题。不论是医学、神经科学、精神病学、心理学还是行为科学等,迄今都离详细解说这个事情差得很远。我们只能大概齐地说,做梦这件事里面自带了排除压抑和释放焦虑的机能。梦境对心灵予以了日常的维护和排毒,使得心灵在一个相对的稳定值里面来指导一个人的人格,支配生活的日常。
如果夜晚的梦境不足以治愈白天的生活,如果维稳不成功,就会出精神症状。怎么办?那就得用能够具备梦境疗效的替代性方案来治愈心病。古人靠跳大神等巫医仪式来作为这样的替代性方案。随着近一百年来科学观念的兴起,由巫医所把持的这个治愈的行当被移交给了精神病学的专业人士,特别是操着精神分析话语的精神分析师。这些人也在做梦这件事上打主意,成为了现代人所托付的解梦者。更重要的是,对于回答文学为何治愈的问题,这牵涉到了梦的解析与文学解读的类比关系。
在弗洛伊德及其徒子徒孙所传承的现代精神分析学派那里,治愈要靠说梦、记录梦和解梦的三部曲来完成。说是由病人来说出自己的梦,记录梦是由专业分析师来记录。这就成为了“文本”,然后在对这个梦的文本进行解读,说给病人听。由梦境所转换而成的文本,不管显得多么离奇、隐晦、荒诞不经,只要被进行了有效的解读,也就是说病人本人认为解开了自己的梦及潜意识的谜底,就有希望收到治愈的功效了。在这里面,病人、文本、分析师三者的关系,是不是有点儿像作家、作品、读者三者的关系?
文学也是一种具备梦境疗效的替代性治愈方案。加拿大著名文学理论家诺斯罗普·弗莱认为“文学由两个梦境组成:愿望成真之梦和焦虑之梦。这两个梦幻聚焦在一起,如同眼镜上的两个镜片,为洞悉我们的意识提供了完整的观象。”这就可以看做是对我刚才一直在说的文学如同“异床同梦”的一种解释吧。作者就好比是做梦者。作品就好比是梦。读者就好比是解梦人。
愿望的成真,和得不到满意解决时所生出的焦虑,都事关欲望,是欲望的两种呈现类型,不仅呈现在梦和潜意识里,也浮现在清醒的意识层面,从而为洞悉我们的意识提供了完整的观象。所谓白日梦,就是以主观想象式的变通方法,来满足欲望,其实离文学虚构已经不远了。
而焦虑感,一旦得到命名和言说,就开启了释放的通道。如同古代“杯弓蛇影”的典故。某人做客友人家,端起酒杯欲饮,忽见杯中有一条小蛇,却又碍于情面,埋头饮下。归去而卧床,病得不轻。朋友来探病因,某人才支吾道出实情。朋友甚为诧异,归家后百思不得其解,偶然发现当日酒席墙头上挂着一张弓,上面有一条用漆画的蛇。就在此处再次请来某人饮酒,问:“杯中是否又见蛇?”某人答:“所见与上次同。”于是彻底解开谜团,病者心中所郁顿开,沉疴即愈。
毋庸讳言,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创伤和心理郁积,如同“杯弓蛇影”的某君。而借助文字,哪怕我们与“杯弓蛇影”的当事人及其友人,相隔着时间和空间,也能有“异床同梦”的参与之感,也同样有可能获得适合自己的一款治愈。
最后总结一下。凭什么?为什么在街舞、逛街、淘宝、电竞之外,还有人总在孤独地写,还总有人在孤独地读?是什么样的机制,达成了如此散漫却投入的共同体,造成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异床同梦”,梦境互相关联,梦中解梦,梦中说梦?因为读者类似于精神分析师。作者类同于说梦人,或是在被催眠状态下进行言说的病人。当作者以读者为对象,通过文本来倾诉时,在精神分析意义上,他是在治愈自己,将焦虑和欲望,予以了命名、言说、放逐、治愈。又不仅如此。文学文本的读者,又类似于病人。好的作家,则又如同精神分析师了,他能够预先地创造性地记录下来我们的症候、焦虑、欲望,并通过作品里面的情节人设来予以cosplay 和解读。作家是替读者把焦虑和欲望编织成了故事和意象,如同是读者的欲望与焦虑的代言人。于是当我们阅读其作品时,又如同是病人在倾听医生对我们自己症状的评判。作者和读者是同病相怜的相互依存关系。就好比病人把梦境讲出来治愈自己,但分析师并不比病人健全,通过阅读记梦文本也获得了治愈,变得更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