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口
家口,就是家里的人口。
村里人家,几乎家家养狗。养狗的人家,自然把狗也当作家口。
习俗都是上辈人传下来的。老人们总是说,狗通人性,好好看待狗,狗也是家里的一员。
狗在家里,出进自由。大多人家,都要在院子里专门修一个狗窝。青砖砌墙,红瓦盖顶。虽不高大奢华,足以挡风避雨。平常狗总是跟着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人吃饭时,也给它弄些吃的,吃完了,再跑到桌子边,捡掉在地上的饭粒吃。
在老家时,我们也养了一只狗。棕色的皮毛,油亮亮的。狗长得很高大,壮硕的身子,很威猛。
每次去上学,它总是跟着,赶都赶不回去。做出要打它的样子,它吓得跑到一边,一回头,它又跟上来了。放学回来,狗老远就跑过来,摇头摆尾的,还使劲往身上扑,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
我在里间写作业,狗就趴在外间等着。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会支楞着耳朵,抬着头,很警觉地往外看。有时候,会跑到院子里,发现没有什么事情,就又回来,懒洋洋地闭上眼睛,趴在那里。
每次出去,狗都跟着我,就是走很远的路,也不会害怕。
奶奶经常说,狗对人好,人也要对狗好。
奶奶说,二娃的媳妇就是狗拉回来的。
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过小年。
傍晚时分开始下的雪,纷纷扬扬的,像春天时随风飘的柳絮。
二娃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又去挑了一担水。到门口时,看见自家的黄狗正在使劲地拖着什么,很吃力的样子。
等到了近处一看,分明是个人,一动不动的,身上,头上都是雪。二娃赶紧试了试鼻子,人还有气。
二娃把人抱到屋里,二娃的娘往锅底下加了几把柴,火呼呼地着,屋子里暖盈盈的。
人醒过来了,喝了碗热水,未曾开口,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流。二娃的娘说,别哭了,有什么难处,说吧。
没想到,一开口,竟是个女人。
女人说,家里遭了灾,爹娘病死了,自己跟着村里人逃荒,半路走散了。自己来到这里,饿晕了。
二娃的娘赶紧盛了碗饭,女人狼吞虎咽吃饱了,洗了把脸,是个年轻的姑娘,长得俊俏。
二娃娘看了心里欢喜,问她打算去哪里?姑娘摇摇头,一个劲地掉眼泪。老人说,要是不嫌弃,你就住下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姑娘抱着老人的胳膊,扑在老人怀里,哭得呜呜的。二娃悄悄躲到外面,起劲地劈着木头。
姑娘做了二娃的媳妇,以后成了栓住的奶奶。
二娃家的狗每天跟着姑娘,姑娘下地,它就在地里捉蚂蚱,累了,就趴在一边。姑娘去河边洗衣服,它就在河边跑来跑去,看着水里的小鱼,急得转过来转过去,终究不敢下水去捉。有村里的年轻人,故意对着姑娘说些挑逗的话,狗就对着他们一阵狂叫,瞪着眼睛,张着嘴,凶巴巴的。年轻人赶紧打着哈哈,撒腿溜了。
狗老死时,二娃和媳妇哭了好一阵子,红着眼,把它埋在了自家的地里。
几十年前的故事,奶奶还记得那么清楚。拴住的奶奶早就死了,拴住的儿子都上学了,拴住家的狗还是条黄狗,整天跟着拴住。
奶奶说,要把家里的狗当成自家的人来看,狗懂得报恩呢。
村里的五保户,住在场院牛棚边的一间破屋里。几年前,从村外捡回了一只长了疮的癞皮狗。老人精心照料,狗的疮好了,就不走了,成了老人的一个伴儿。
有天晚上,村里的赤脚医生刚睡下,听到大门哗啦哗啦地响,还有狗在汪汪地叫。起来一看,是老人的狗。狗咬着赤脚医生的裤腿就往外拖,嘴里呜呜地低叫着。赤脚医生赶忙跟着狗往场院里跑,一进屋,看到老人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快要不行了。
老人病好后,更是把狗当亲人一样看待,吃饭都和狗一个桌子。
村里人养狗,和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爱狗,把狗叫儿子叫孙子,给狗穿漂亮的衣服,让狗住漂亮的小房子,整天抱在怀里,或是牵着四处遛弯儿。这种爱,是宠,也是把狗当成了玩物。村里人养狗,不宠,不拴,在心里是把它当成一家人的。自由的狗,才有真正的狗的性格。
前些天去一亲戚家,看到的情形让自己心里有些堵。
村里的老房子都拆了,村外盖了几栋楼房,村里人都搬到楼上去了。
我问,家里的牛呢?羊呢?他说,牛卖了,羊杀了。狗呢?狗在外面,来不了家,成了野狗了。怪不得来时看到村外有那么多狗在乱跑,原来是些有家不能回的狗。
村里搞新农村,农民上了楼,那些家口没地方安排,只能这样。说话的语气有些黯然。
本来村里人进城打工的多,村里只剩下老人和狗了,现在,就老人在家里了。
很为这些狗担心,原本的家口,找不到家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