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留京的春节,我在海底捞扫地
文 / Prado
春节不回家,为了不让自己太闲,我给了自己两个选项——送外卖,或者去海底捞当服务员。在打了两个外卖小哥快递箱上的号码被果断拒绝之后,选项只剩一个了。 从联系离家最近的分店到准备好各项证明只用了3天,从大年二十八开始,我正式从一名办公室文员变身海底捞非正式员工。
喝口水都是奢侈
上岗第一天,首先要统一形象。换上工服,挂上工牌,黑色运动裤、黑色运动鞋,让坐在手部护理区背后办公室的姐姐把头发编起来,别上女员工统一的头花,衬衫系到最上面一个扣子,袖口挽起来,围裙拉平,耳机调好频道,别在胸口,抄起拖把,我开始向大厅前进。
我一边清扫一边认桌号,看到地上有水就把拖把推过去,有油就蹲下去用纸擦。耳机里通知哪个桌收台了,就赶紧去工具间把拖把换成扫把,找到这个桌台扫地。小哥抡起麒麟臂,把抹布甩成了广场舞大妈的手绢,贴在桌面上飞来飞去,桌上的辣椒皮、花生、牙签、虎牙脆渣等,甩得遍地都是。等他擦完,耳机里传来一声,“**台,上人!”
人来之前这几秒钟就是我的了。挥起扫把快速扫一遍,垃圾几乎刚收到簸箕里,门迎组的小哥就带着客人来了,他们会一边低声催促我快点快点,一边转头面向客人稍作解释,礼貌可亲。
带我的阿姨有点像机动组工作人员,各种活都要做。每次急匆匆地在大厅里错肩,她挽着盛满烫毛巾的小篮子,都要跟我交代几声——“见到客人要问您好”“客人走了要说慢走”“见到同事要说辛苦了”“那个位置扫一下,这里水多使劲再推几次” ……
耳机里不停传来各个环节的服务生和经理的声音,从各个小料台的加料,到不同桌号客人的特殊要求,催菜、收台、擦台、摆台、待客……所有环节衔接得十分紧凑,没有一位服务生有休息的时间。
而我,作为一位刚上岗的保洁员——被公认为最没有技术含量、最“不用操心”的工种,听到哪里收台,哪里有水,哪里扫一下,都要立马小跑起来,拖把扫把轮流换……路过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的服务生姑娘,她们得空便会拽住我,好奇地看着我工牌上的名字,问我本来做什么的呀,会在这里做多久呀……
负责工具间旁边几桌的服务生小哥很爱笑,微胖,他问我来海底捞之前做过保洁员吗? 说我“熟练得让人心疼”,还说“这将是你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周”。 他说自己也做了两天保洁,后来发现自己“不配做这个工作,太累了”。 刚来海底捞工作一个多月,他就瘦了16斤。
后来又路过这位小哥时,他低声告诉我,帮我倒了水放在哪个柜子里,我渴时一开那个柜子,是满满一杯酸梅汤。海底捞是不允许员工喝水时被客人看到的,所以我用橱柜挡住脑袋,一饮而尽——我从来没这么“爷们儿”地喝过水,实在是太渴了。
每次拎着拖把或者扫把路过小料台,或者看着客人桌上剩下的西瓜,闻到那股清甜的香味,我居然会对这种常见的水果有如此深切的渴望。但工作时间禁止进食,我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忙到喝口水都是奢侈。
手表此时是我唯一的慰藉。刚开始感觉时间过得好慢,我都忙活这么多圈了,怎么才刚六点多。接下来七点到九点的时间,则是忙到根本没空看表,而等到九点之后,时间仿佛停止流逝了,因为我已经累到走不动路,别说见到同事和客人打招呼了,我连头都不想抬,推着拖把盯着地板,挨到10点已经是最大的盼头,然后把家伙什一扔,换衣服回家。
来这里之前,负责联络的文员小哥特地嘱咐我——很累,做好准备。向来对自己的体力颇有信心的我彼时并没在意,此时只有“无语凝噎”。到家一开门,狗子欢快地朝我扑来,舍友在沙发上看着日常很少扎头发的我梳着服务生的发髻一脸惨淡,笑得在沙发上打滚,我立马就跪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边笑边哭。
下班后到家,累倒在地
真的,太累了。
“对所有的烦恼说bye bye,
对所有的快乐说hi hi”
春节几天,海底捞的服务生们一直是通班。
所谓通班,就是从早上9点上到晚上12点下班,没有午休时间。大年初一那天,有服务生姑娘累晕倒了。 大年初三是情人节,整个门店待客400桌以上,店长一直在对讲机里嘱咐大家,“喝点水,后厨有面包,饿了就去吃点”。
当天,我在保洁间换拖把时,旁边餐台的服务生小哥捂着眼睛走过来 ,小声问我还有没有热毛巾。我怕烫,不敢去拿,他便自己伸手在装满了烫毛巾的铁皮箱里拿了一块,敷到眼睛上,笑着说热油溅到眼睛里了。我说应该去后厨冲一冲水,他只是摇头,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回到自己负责的餐台旁。
那位微胖的服务生小哥一直没有休息,一天已经打破四五个碗碟了。后来才知道,他今年刚满19岁,中专毕业,来这边一天工作15个小时 ,大概能挣170块,时薪比我这个小时工还低。有客人过生日,他看我刚好路过,便拉住我一起,说人多热闹。我站在一旁和着音乐拍手,看着他笑着站在那里,举着闪闪发光的生日快乐灯牌摇来摇去,没人看得出他已很疲惫。
服务生们对着衣着光鲜的客人,唱着海底捞的生日快乐歌,听到他唱“对所有的烦恼说bye bye,对所有的快乐说hi hi”,我突然十分想哭。 还好口罩挡着我的脸,没人看得到我的表情。
到了晚上九点,我也快要累晕了,打破了一只空酒瓶,细小的玻璃碴飞得遍地都是,自己赶紧扫起来。经理并没有责怪我,只是低声嘱咐我向客人们道歉。这是我上班的第四天,和大家已经算是认识,见到常碰面的,便会念叨一句,好累。
看了看表,从5点开始,我已工作4个小时,已经在自己负责的大堂后区绕了20000多步。发毛巾的大姐笑我:“你这才哪到哪,我们一天得走4万来步。”是啊,论工作强度,这里没人比我更轻松,他们普遍工作12个小时。
后区到了8点之后开始关闭,等到客人走得差不多,我把几个大垃圾桶全部倒掉,开始擦小料台,但右手已经拧不动毛巾了。
几天下来,我对扫地这件事感触最深的,便是知道了握扫把最重要的是哪两根手指——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从第二天开始,我的这两根手指便感到异样,除了关节处起了茧子之外,第三天疼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或者说,疼得除了扫把什么也握不住了——因为扫把必须要握。
假期最后一天晚上,也是我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晚,我吃了顿员工餐。大家都饿得发慌,对面坐着的负责擦台的小哥,餐盘堆得像座小山。旁边负责手部护理的姑娘今年23岁,她说之前听说海底捞待遇不错,面试的时候还纳闷,怎么会招这么多人——和她一起来的有100多位服务生,来了才发现,所谓“待遇好”是建立在如此累的基础上,所以流动性也很大,她说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
而在这里“撑”了最长时间的,无疑是店长。他在海底捞工作了16年,门店四十几个岗位全都做了一遍,到了如今的位置,背后诸多血泪。他说自己是“把青春全都奉献给海底捞了”,十几年过年没回过家,就在这里看店。而在这里工作5年以上的员工,如今基本都是经理或担当。
短短一周,我没有机会认识这里的每一位同事,擦肩而过时说一句“辛苦了”,是我与他们的全部交流。客人们也一样,我看得清他们,他们看不清我——当然,也没多少人会想看清一张服务员口罩后面的脸,我每天挂在嘴边的“您好”,也几乎听不到几个回音。
大年三十晚上10点,大家在为员工联欢会做准备
我看到有客人从中午11点吃到晚上10点,我都下班了,他们还在吃;看到很多独自来吃饭的姑娘——基本都是姑娘,为了缓解尴尬,往往会全程打电话或者看视频吃完;看到年轻的夫妻带着孩子,基本都是爸爸狼吞虎咽,妈妈喂孩子,等到两个都吃饱了,爸爸看孩子,妈妈再吃;看到有人边吃边录抖音视频,对着服务员一口一个“小哥哥”地叫着,提着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而“小哥哥”面对着客人只有热情配合,却在转身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看到有客人对着大堂经理无理取闹,颐指气使,经理却要低声下气地一遍遍道歉、解释,这让我困惑,服务行业要对客人如此纵容吗?如果触及尊严呢?
也许吧,想要得到,总要先牺牲些什么——比如我的两根手指,这已经是最轻量的付出了,而我已经得到了很多,比如我想要感受的忙碌和热闹; 比如懂得感同身受、尊重和体谅;比如看到了很多服务员姑娘和小哥们摘下口罩后的样子,他们几乎都比我小, 疲惫的、迷茫的、朴实的、真诚的,都是认真工作、努力生活的模样。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责编:朱玉芳 洪莆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