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宋月再也无法入睡。多日来,宋月几乎都是凌晨两点钟醒来,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听着客厅墙上的挂钟有节奏的滴答声,直到滨江大楼报时钟敲响六下时她才没精打采的翻身下床。
今晨,宋月不想再独自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了,披着睡衣汲着鞋子推开面向阳台的门,来到阳台上。初夏的夜风潮湿中还带有几分凉意,宋月打了一个寒颤,拉一下肩上的睡衣。昏沉的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深蓝的夜空上一弯眉月挂在西天,银河的两边挤满了星星,预示着又将是一个艳阳天。凌晨的江城还在沉睡,除去时而传来远处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外,江城大街小巷深深地沉浸在睡梦里。宋月将目光投向医科大学的方向,迷蒙的夜雾里只能看到一抹黝黑的轮廓。她清楚地记得在读大学三年级时,也就是和李望林相识的第二年的一个秋天的周末,他和李望林从江边散步回学校的途中李望林告诉她想回家取件东西,那时她才知道他的家在江城。李望林征求她的意见时一双眼睛充满了祈求。她能读出他当时的心情,没等他再开口便说道:“想让我见见你父母吗?”他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惟恐她说出一个不字来。“就这样满身尘土,一脸疲惫?”宋月反问道。“丑媳妇怕见公婆,你这样靓丽还怕吗?再说,这样风尘仆仆的才叫真实嘛。”尽管宋月多次在联欢会上登台表演,尽管曾多次在中文系演讲会上获奖,可这次还没推开李望林家大门时宋月的心就一直跳个不停。一直到李望林的父亲李思宁从楼上下来爽快地和她打着招呼,李母安排保姆阿姨上菜时,宋月才从窘迫中缓解出来。返校的路上,宋月轻轻地拍打着李望林的后背,骄嗔地说:“原来是你设好的圈套!”李望林哈哈大笑道:“不这样你会来吗?”“你爸爸是个大领导?”“一个看病的郎中”,宋月狐疑地看着他平静的脸。后来她才知道李望林的爸爸是省立医院的院长,著名的医科大学教授。李望林父母的平易近人和热情备至迄今宋月还记忆犹新。那天,李母不停的为她夹菜,李父多次提醒她学习也要劳逸结合,注意锻炼身体。连保姆阿姨还说李望林自从认识宋月后回家少了,还学会洗衣服,比以往更爱整洁了。从那天以后,多年来宋月再也没见过李望林的父母。一直到八十年代后期,她无意中从江城日报一篇有关名人事迹的报道上才得知李思宁三年前去世的消息。何壮信上所说的文革时李思宁被暴打一事,宋月还是很多天后在商场邂逅李家保姆得知的。那时李家保姆已经离开一年多了。可是,多年相处的感情总是让她忘不了李思宁一家人,经常是十天半月保姆还会去李家看看多病的李母。那是一九六七年的十月下旬的一个晚间,省立医院转来一位病危的老干部。用造反派的话说,是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医院里几位主治医生都去参加批斗会了,值班的年轻医生谁也不敢为患者动手术。当时,李思宁正在台上和几位“反动学术权威”接受造反派的批斗。突然停电了,会场一片混乱。黑暗中,一位护士悄悄地告诉李思宁有一重患者急于动手术。混乱中李思宁和那位护士离开会场回到医院。八个小时的手术下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六点钟。疲惫十分的李思宁教授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造反派的司令何壮和一群张牙舞爪的人。这时,李思宁才想起昨天晚上的批斗会。只听一个人高喊道:“资产阶级的走资派、国际间谍、反动学术权威胆敢向无产阶级造反派挑衅!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于是,上来几个拿着红白棍的造反派将李思宁摁在病房的走道上,七腿八脚地胡乱在李思宁背上狠狠地踩下去。当时造反派司令何壮正站在人群的后面,一句话也没说掉头走了。李思宁一声惨叫便昏死过去了。几天不见李望林的宋月如坐针毡四处打听。半个月后,如大病初愈的李望林才将爸爸被打的消息告诉她,还说被打断两根肋骨,吐了很多血。可是没说具体原因和经过。同时还说爸爸被他们造反派转移走了,转移到哪里也无从打听……不远处,江面上一阵长长的汽笛声将宋月从回忆中拉了过来。一抹微薄的晨曦撕破黎明前的黑暗。于是,江城在晨曦里慢慢地浮了上来。
一架大型国际航班客机在现代化的机场跑道上呼啸着直插蓝天,一直到飞机平稳的飞越高空云层时,何茜才从离愁中摆脱出来,像飞机一样恢复了平稳。飞机在12000米的高空飞行着,何茜的心也像在悬着一样。大脑似乎又回到昨天晚上和妈妈相对无言时那样一片空白。太多的往事何茜不知从那里搂清,登机后虽然她做了最大的努力可还是无法摆脱出多日来那些繁杂无序的回忆里。昨夜,妈妈一言不发地为她整理着要带走的东西,眼里总是蓄着一汪泪水。她看到妈妈从一只精巧的小木盒里取出一方丝织的手帕,手帕的上方绣着两朵绒花,然后用手帕包裹着奶奶的那绺白发,连同木梳放在旅行箱的底层。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说:“不要忘记将这两样东西转交你们董事长。”太多的不解让何茜不知道应该先弄清什么。索性母女俩谁也不想打破眼前的平静,海关的报时钟敲响十下时,宋月对何茜说:“睡吧孩子,以后妈妈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何茜没有让妈妈送她到机场,一则因为几天来妈妈太劳累了,二则她不想看到妈妈分手时的眼泪。她知道她离去后只留下妈妈一人面对这清冷的家,一个让妈妈太多回忆的地方。她又要飞走了,带着爸爸的遗嘱,妈妈的愁苦,还有她许多不解的谜到那个充满竞争的地方去奋斗。她知道爸爸写给她的信其实是爸爸的遗言。那里面有爸爸的悔恨和她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无意的过失。她真的很后悔将董事长的半把木梳寄回来,也不该告诉爸爸李望月很可能就是爸爸多年寻找的弟弟李望林,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爸爸也不会死的。纯真的何茜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变成自己的过错。在何茜的记忆里爸妈尽管很少说话,可从来没有吵闹过。从小到大她都是在妈妈的呵护下长大成人的,爸爸很少过问她的事。长大后,父母之间这些微妙的关系她认为是他们文化层次差异的原因而导致彼此没有共同语言的结果。可这不能是爸爸对不起自己和自杀的原因啊!从美国回来后,她曾多次问及这件事可妈妈只是摇摇头,一副痛苦的模样。何茜心想是妈妈过于悲伤的缘故吧,就不再追问了。在何茜的记忆中,她在初中二年级暑假时曾经和爸妈一起回过山西的老家,住在爷爷奶奶家的窑洞里。在那冬暖夏凉的窑洞里听奶奶说她还有一个叔叔在上海出生后就送人了。还说,从那年以后,她就得了一种浑身疼的病。说是生下那个叔叔后没休息一路上劳苦造成的。好像还说过半把木梳的故事,当时也没太留意,后来无意中在爸爸的抽屉里看到半把木梳,问到是不是奶奶所说的故事,爸爸点点头。上月在美国望月电子公司和董事长一起与加拿大客商谈项目时,董事长李望月让何茜去他办公室的抽屉取一份文件,拉开抽屉时她竟无意地发现董事长也有半把木梳。当天晚上她便将这件事电话告诉了爸爸,当时爸爸根本不相信。第二天她到办公室向董事长轻描淡写的说到这件事。起初,董事长一边看文件,一边并不在意的听着。后来听到她支离破碎的讲述才丢下手中的工作,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何茜,然后示意她坐下来,让何茜从头再仔细地说一遍。李望月边听边审视着何茜那张稚气的脸。他又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三十多年前那张白净的椭圆形脸,那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小巧的耳朵,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常常抿着的嘴巴。“太像了。”他轻轻地说。“你妈妈是……”到了嘴边的话李望林狠狠地将它又咽了下去。自信谨慎的他不愿在下属面前流露出一点心迹。李望林思忖片刻,就同意何茜将自己的半把木梳寄了回去。不久,何茜又接到妈妈要自己立即告假回家的电话,谁又曾想到竟是爸爸自杀的噩耗呢?何茜痛苦地摇摇头,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女士们、先生们:飞机现在正飞临太平洋的上空,将在……”播音员先后用柔和的汉语和英语向旅客解释着沿途的经过。何茜解开胸前的安全带站起来回顾一下,大多旅客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空中小姐迅速来到何茜身边轻声地问:“小姐需要什么?”何茜要了一杯咖啡,呷了一口,侧身向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云层向机后飘去,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此时她又想看到什么呢?是脚下的太平洋还是那远去的家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