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刚博士:我不是父亲想要的孩子

来源:一枚新园地(id:ymxyd2020)

谢刚博士近照(由作者提供)
父母本该是自己儿女力量的源泉,我却是离家越远,活得越踏实,越找到自己。
我想要的不是你
 
谢刚 | 文
1996年8月18日,还有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山东,坐上去北京的火车,然后去美国留学了。父亲埋在沙发里,抽着烟,皱着眉,偶尔用阴沉的眼神看我一眼,没有一句话。

不知道的,还会以为父亲在担心马上要出远门的女儿。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气愤,为什么,拿全额奖学金去美国读博士的,不是他最钟爱的儿子,而是他最不想要的长女。

从懂事起,我就知道我不是父亲想要的孩子。

首先,我是女孩,他一直盼的是男孩。我的名字在出生前就起好了,单字“刚”,发现是女孩后改都懒得改,所以跟了我一辈子。还有,我生性活泼,让孤僻寡言的父亲处处看着不顺眼。随着妹妹的出生,这一点就更明显,因为妹妹虽然也因为是女孩让他失望,但眉眼和性格与父亲如出一辙,让他偶尔还是有笑容的。

除了家长会得到其他父母恭维时,记忆中父亲看我总是眉头紧锁。

上大学时到宿舍第一天,室友就诧异地问我,为什么没事儿总皱着眉头?好心的室友在四年间每见到我不由自主地皱眉就提醒,但人生前16年的印记,眉间清晰可见的“川”字,永远也抹不去了,就象记忆里父亲阴沉的面色。

大学期间碰到中学同学,她们的第一个发现就是我爱笑多了。父母本该是自己儿女力量的源泉,我却是离家越远,活得越踏实,越找到自己。

等到老大威廉出生,我更是无法理解父亲的疏远。那是自己的孩子啊!看着威廉天使般的面容,他晚上吵醒我多少次我都感谢他给我更多的时间陪他; 为了他,可以随时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我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不想要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可等到威廉两岁半时入幼儿园,这一切都变了。

当时威廉有许多自闭症的征兆: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叫他的名字一半以上的时间没反应,和人讲话时目光的交流时有时无,对周围的小朋友视而不见,而且对班里活动机械记忆。比如每周五上午学校先做礼拜,可有一次特殊情况有变动,全班只有威廉一个坚持按点儿去了礼拜堂。老师吞吞吐吐,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自闭症,她同情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对我来说,这真是天大的讽刺。从2002年开始,我就在学校工作之余做情绪智能的工作,讲座时也是奉劝亚裔家长家教过程中少强调学业成绩,多培养情商,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社交观察力、交流能力、同理心等。而自己的孩子,居然是标准的反面教材。

当两年中所有的交友练习,所有的奖励,鼓励和惩罚,都不见本质的变化,有一天我终于崩溃了。我哭着对尼克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那句话,也惊醒了我自己。

我仿佛又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无助地仰望着父亲,猜测他的心思,琢磨自己该怎样做才可以博他一笑,怎样才可以让他接受自己?

当我在痛苦为什么社交能力这么健全的自己会有社交缺陷的孩子,威廉一定在更痛苦地问,为什么他会有不能理解,接受他的妈妈?

人一生中可以为自己做很多选择,唯一肯定选择不了的是自己的父母。

当孩子听话、懂事、成绩好、行为正、又受大家欢迎的时候,父母脸上增光,怎么会不想要,不爱这样的孩子?

可当孩子的个性和父母有异,或者不听话,不按父母的期望做事,不交父母喜欢的朋友,甚至做错事让父母没面子的时候呢?

我们还想要, 还爱这个孩子吗?

学校心理学的工作,让我接触最多的是有特殊教育需要的孩子和家庭。多少次在和家长开会汇报教育测评结果时,听到父母痛苦的不解:“我和他爸爸都是顶尖的学生,怎么会有学习这么差的孩子?”

曾经有一位华裔母亲,绝望地告诉我,“有一天我可能把他带回国,让他在街头迷路,再也找不到了;我好带着弟弟好好过。”只因她十八岁的长子智障还有精神疾病,处处需要照顾。

还有一位敦厚老实的孩子,要上九年级了,因为智障,学习能力停留在一到二年级的水平。每次学校开特殊教育年会都是对英文知之甚少的妈妈来。后来才了解,这个男孩是盼子心切的爸爸当年专门用受精卵分离出来保证是男性后再转移到妈妈体内受孕的。

我不再埋怨他的爸爸为什么从不参加孩子的年会了。他一定也和我的父亲一样,永远不能接受,为什么千辛万苦盼来的儿子,和自己的愿望和期望不相符?

泪水惊醒了自己,也洗亮了我的眼睛,看到威廉无助的目光。

他爱字和符号,爱思考,三岁就追问比零小的数字有没有;看书很少注意插图,就象生活中别人的脸色很少引起他的注意。他和同龄孩子发展曲线不一样,并不说明他低人一等。他也许是我血脉的延伸,但更是独立的个体,我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标准去评价他。他不是故意捣乱,他真地需要帮助去学习同龄孩子信手拈来的社交常识。上帝把他送给我,不是给我找麻烦,而是给我机会去学习,让我更理解这样的孩子和他们父母的挑战。如果我可以帮助威廉,就可以更好地帮助其他类似的孩子和家庭。

英文有句老话:苹果不会掉在离树太远的地方 (Apple does not fall too far from the tree),孩子多少是受父母基因影响的。我先生尼克,小时候也喜欢自己思考,公公说他刚四岁时就老对着大海发呆,问他想什么,答案是在想为什么海浪不断地冲上来,是谁在后面推?尼克交友速度也很慢,高中才有知己,但并不影响将来的工作。他到现在生活中朋友也极少,但在公司里是谈判高手,再加上专业知识丰富,认真负责,所以很受重用,并不影响整体幸福感。

不能接受孩子,内心深处也许是不能接受自己或配偶的一部分。象我父亲看我不顺眼,是他在我的脾性上看到妈妈的影子,而他和妈妈婚姻不幸的很大根源也是性格不合。当初我不能全面接受威廉,多少和自己对尼克在社交场合的木讷耿耿于怀有关系。

感谢威廉,让我更直观地了解孩子发展的多样性。基因的复杂组合,让有些孩子和父母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因为熟悉,所以父母抚养起来也更得心应手。可更多的孩子多少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发展曲线,那就需要父母多花心思去观察和了解了。

比如我是急性子,说话走路做事都喜欢快刀斩乱麻。但威廉万事喜欢琢磨,用个洗手间也想研究研究马桶里的水冲哪儿去了,所以很慢。我就得时刻提醒自己,在教给威廉时间观念的同时,不能打击他的求知欲。弟弟大卫天生活泼幽默,养育他我常有心有灵犀的相通,但对做事严谨逻辑的尼克,有时他就是折磨。尼克在和大卫交流时也得小心,别把他善意的玩笑误解为恶作剧。

孩子与生俱来的个性特点各有利弊,没有好坏之分,被周围人了解和接纳最关键。留心观察,父母就会了解孩子的个性特点,在养育过程中做到因势利导。

比如有的孩子对新环境适应慢,那在开始一个新班级或学校之前,可以和老师约好,先让她去教室和校园参观,认识一下老师,看看自己的座位等,这样在开学时不完全陌生的环境会帮她们尽快有安全感。

天生精力充沛,多动的孩子,家长也可以提前和老师打好招呼,把班里跑腿的工作,比如去办公室递考勤表、发卷子之类的,留给他做,让孩子有机会常在教室里动动。我接触过几位有经验的小学老师,一大早给这些孩子机会先去操场上跑两圈再进教室。到了初高中,则可以把体育课选在每天第一堂去修,有机会先消耗一下体力。

害怕在课堂上发言的孩子,更需要家长和老师早沟通,让孩子知道,老师已经同意除非她自己举手,不会当堂被提问,确保安全感,等到特别自信的题目再分享。而那些喜欢发言的孩子,则要学会等待和聆听别人的意见。提前通知小学老师,可以给她们“发言卡”,每天只有三四张,每发一次言就要还给老师一张,来养成三思而后举手的习惯,同时又不伤她们的热情。

创造健康的品格成长环境,也要去了解孩子的能力特点。孩子们各有恩赐,能力特点和传统教育的要求或父母的期待也常常不吻合,需要父母在养育过程中多观察和接纳。哈佛心理系教授加德纳博士 (Dr. Howard Gardner) 根据对脑部受损的病人多年的研究,于 1983 年提出多元智能理论(Frames of Mind: The Theory of Multiple Intelligences),指出除了广为智力测试和学校教育认同的语言和数理逻辑智能(Linguistic intelligence; Logical-mathematical intelligence),还有多种其他智能的存在:

音乐智能 (Musical intelligence)
运动智能 (Bodily-kinesthetic intelligence)
空间智能 (Spatial intelligence)
人际智能 (Interpersonal intelligence)
内省智能 (Intrapersonal intelligence)
自然智能 (Naturalist intelligence)

我工作的初中有一位男生,理论学习能力超前,但肢体协调能力落后。了解到初高中对体育课的重视,每个月老师都会介绍学习新项目,比如高尔夫、保龄球、排球、社交舞等,他的妈妈就带着他预先查课表,在课外提前准备,让他上课时不至于发怵,同时也减轻了因技巧弱而可能引起的自卑。

另一位初中生因为学习障碍,阅读和写作技能学起来比同龄人吃力很多,还因此在小学留了一级。但他性格非常积极向上,对生活充满热爱,原因就是父母从未因他的学习困难而造成他低人一等的耻辱感或焦虑,而是鼓励他研究自己酷爱的植物。

他父亲告诉我,孩子的卧室和花园种满了他从各个地方和网站搜罗来的植物。同时,因为将来去大学深造“植物学”的梦想,他乐此不疲地在功课上投入两三倍的时间,预习复习,笨鸟先飞,到七年级时成绩和天姿聪明的同学已经不相上下。

我在他教育心理复测结束时,不得不感叹他的责任心,上进心和信心弥补了先天在记忆和理解能力上的障碍,而这些无法用任何标准测试打分的软因素,会直接带领他走向成功,不管他将来选择什么职业,生活中遇到什么挑战。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如果你按爬树的本领来评价一条鱼,那它一辈子都会相信自己很愚蠢。” 当孩子的爱好,特长,发展曲线等和我们做父母的期待不甚相符时,只有细心观察,尊重和接纳才能给孩子提供最健康的发展空间。在“语言和数理逻辑能力”受重视的传统教育系统下,音乐,美术等艺术能力发达的孩子,如果没有老师和家长的认同和支持,很可能把上学变成痛苦的回忆。

创造健康的成长环境,还要去了解孩子各个年龄阶段发育的特点,才能不被正常却不甚正确的行为所烦恼,在管教过程中让孩子失去了求知欲和志气。

2015年六月我从旧金山飞回北京,飞机上我的旁边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位十八九个月大的孩子。飞机要飞十一个小时,他们居然没给孩子带任何玩具,除了奶瓶和尿布,就是一摞的书。路上有一两个小时,爸爸一直在教孩子英文字母,不停地让孩子重复“W, say W (W,说W)” ,“H, say H(H,说H)”,还时不时地给妈妈反馈,“你听这M,已经比上周标准多了!”

不到两岁的孩子当然心不在焉,嘴里重复着字母,手里却玩着自己的鞋,得空还去抓爸爸的眼镜。爸爸一直在不满地纠正,“抓什么抓!告诉你多少遍了不可以抓爸爸眼镜!” 甚至,当孩子哼唧着伸手要妈妈抱时,妈妈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偶尔还会拍打一下以示拒绝。

我不由地在心里为他们遗憾,一两岁,正是孩子实物学习的阶段,不给他准备玩具,他不抓爸爸眼镜抓什么呀!阅读固然美好,但不是这样启蒙的啊!最重要的是,婴幼儿期正是培养孩子对自己和周围世界信任感的心理期。这位孩子在陌生拥挤的飞机上要妈妈抱完全正常,而妈妈的反应传递给孩子很不安全的信号。

美国宾州大学心理系教授,积极心理学创始人之一,马丁·塞利格曼博士(Dr. Martin E. P. Seligman) 在《真实的幸福》(Authentic Happiness: Using the New Positive Psychology to Realize Your Potential for Lasting Fulfillment, 2004 )一书中曾总结,“养育孩子,远远不只是修理她们的错误,而是帮助她们找到自己的闪光点,进而把这些长处充分发挥出来,成为一生的热爱。” 


感谢威廉,让我更直观地感受, 每一位父母在有孩子之前,心底总有一个梦:梦想着自己的孩子,拥有自己所有,并拥有自己没有却想要的一切,智慧、美貌、成就...…但现实中,大多孩子离那个梦有差距,却并不证明他们因此而不可爱。

几年前我看着附近美术学校的宣传资料,上面历届学生精美无比的习作,我羡慕得眼都直了。从小我就喜欢美术,但父母没有时间或精力去帮我圆这个梦。现在我有条件了,培养孩子来圆这个梦总可以吧?但威廉和大卫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他们让我知道,孩子,不是用来圆父母的梦的,他们,会找到自己的梦。

我不再给威廉硬性安排玩伴儿,而是观察他的喜好,发现他对国际象棋非常热爱,就支持他参加各种相关活动。威廉果然在棋场上判若两人,和小朋友们交流非常自然又积极,锻炼了社交能力。五岁正式上公立学校后,他超常的阅读和数学能力更是越来越突出,老师和同学们的尊重也无形中培养着他的自信心。从学前班到三年级,我都会在开学前写封信给新任老师,总结威廉的优缺点,让他们尽快地了解他在社交方面的需要。

三年级开学第一天,老师很惊奇地告诉我,威廉主动对她说:“课堂上我的毛病是,常常忍不住没举手就把答案喊出来,我会提醒自己注意,但也请您监督。”他还告诉同学:“我看书时会听不到你招呼我,请不要以为我是故意没礼貌。”

我发现,我们和老师对他的接纳和认可,终于让他也了解并接纳了自己的特点。

十年过去了,威廉有了自己的朋友,还特别喜欢团队活动。小学期间,他和另外三位同学一起为校队夺得两次全国少年国际象棋冠军;初中后八年级时,他做为队长,带校队夺得了中学科学杯地区冠军。再没有老师担心他自闭了。而我也慢慢更加了解和接纳父亲当年的心情,改善了父女关系。

我在工作中常常看到一些品学兼优的孩子,曾经忍不住羡慕:“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孩子,该多好啊!”现在看到他们,我心中只会由衷地欣喜:孩子真优秀,将来又是人类社会的栋梁!

自己的孩子,也许逻辑性强但不会察言观色,也许外向友好但自控力弱,也许善良但偏怯懦,也许勇敢却莽撞......这个世界是多样的,孩子也像雪花,像树叶,各不相同。我们没有必要去羡慕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拿别人孩子的长处比自己孩子的短处。

华理克(Rick Warren)牧师在他著名的《标杆人生》(The Purpose Driven Life)一书中曾经多次提到,“你的存在绝非偶然。” 因为,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的造物主已经眷顾了我们。《诗篇》139章里的这句话,我深爱:“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

我们自己的存在,我们的孩子的存在,也都不是偶然。我们是祂宝贵的独特设计。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独特的亮点。作为父母,我们接纳自己,并无条件地给予孩子我们的爱和接纳,孩子才更可能接纳并尊重自己,那健康自我概念的基石——安全感,才更有可能建起。

【作者简介】谢刚: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心理学硕士,美国天普大学(Temple Universicty)学校心理学博士。2000年起,任职于美国加州Fremont 联合校区学校心理学家,同时兼任Sofia大学研究生院积极心理学讲师。著有《我在美国做学校心理学家》,本文分享的内容大部分来自此书,版权属北师大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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