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画家李世南的艺术秘境

未见到李世南先生之前,我读了他的两本著作,一为随笔集《笔墨・人生》为回忆录《狂歌当哭:记石鲁》。先生说,中国画乃是人画俱老,我以此为论,感觉他应是一个充斥着强烈生命热力的画家,一个有着不断自我反思和创新意识的思想者,一个不惹尘埃又更不愿同流合污的艺术家。待我见到隐居于北京仰山桥一个小区中的李世南先生,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意念,眼前这位老者分明就是位云游得道的僧人。

步入李世南的住所,一个特别的感受,就是庭室的雅洁与肃静。先生坦言这种洁净的癖好源于他的出身。李世南的父母在1949年前是民国中央银行的职员,对他庭训极严,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即使早年在工厂里操作机器,也是整洁白衣。尽管如此,我也分明有着一种身处禅房的感受。我注意观察整个居所,虽然与礼佛有关的东西并不很多,却散发着一种禅味十足的气息。诸如客厅的茶几旁一副写着“佛心”两字的条幅,再如进门玄关处的太湖石,还有阳台上的一盆修竹,以及一座石雕佛像。在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尘不到”四字的匾牌,小小一块,却颇有笔走游龙之势;旁边的书架上,则摆放着不少他曾多次谈及的僧钵。钵与僧人云游有关,是专供乞食所用。移居北京之前,李世南几乎云游了大半个中国。他本是浙江绍兴人,出生于上海,后跟随父母到青岛、绍兴、杭州等地短暂生活。

上世纪50年代初,因响应号召支援西北,青年李世南从上海到了西安,在此定居29年,后来他又辗转武汉、深圳、郑州、绍兴等地,最终又到了京城。仿若一位云游的僧人,悄然而至:又如隐士一般,默然而居。他曾为自己的书斋和画室命过多个名号,诸如西安的“蜗居楼”、深圳的“半壁斋”和“一叶庐”,绍兴的“鹿池山房”,北京的“仰山堂”与“双柿草堂”,但我以为他在河南郑州的“钵庐”,意味更深。隐居河南郑州时,友人赠他一个瓦钵,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一种宿命般的感觉,为此收藏了很多的僧钵,甚至有高僧用过的珍品,他也特意将自己在郑州的画室命名为“钵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从上海到陕西,李世南有缘拜何海霞与石鲁为师。何海霞是张大千的入室弟子,而石鲁,则是当代最具才华也最富争议的画家。我读他的那册《笔墨·人生》,似乎感觉就是一位高僧指点门徒的修行笔记。后来他来到武汉,参与美术界的“八五思潮”运动,创新和探索中国水墨画创作。虽然在湖北时间不长,但自言确是收益匪浅。在东湖之眫,他与张志扬、陈佳琪、萌萌等当代中国最优秀的诗人和哲学家成为好友,他们切磋问道,互为知音。关中风物的粗犷与豪迈,南方山水的灵秀与细腻,以及文学的滋润,哲学的激荡,让他的云游生涯颇多机缘。他说艺术家应专注于精神修炼,而这在京城,反倒是需要有几分的耐心与定力的。其实,曲径通幽,闹中取静,才是归隐之道。庄子曰,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林。真正的“不执着”是心灵的不执着物极必反,相反亦能相成。坎坷的人生之路,竟令他从中受益。家庭出身带来的不幸遭遇,反倒让他没有安于现状;长期作为工人的业余身份,让他真正走近了生活;没有学院深造的经历,却使他更加自觉而又不被束缚。

深圳的一场大病,反而让他得以悟道和近佛,精神由此趋于澄净。在他的艺术创作中,似乎每每经历个地方,遭遇一场劫难,都反而获得了创新与变化的机遇。我甚至在想,究竟是创作的追求使他的人生如此斑驳烂漫,还是人生的经历改变了他的精神风格。那天,我与先生聊及此处,他说自己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现在反而形成一种思维的习惯,便是如果遇到的尽是好事,反倒觉得奇怪和担心;反而是坏事情来了,自己却会感到一种自然甚至是平静。

记得先生曾在书中追溯自己的艺术之路,乃是受到徐渭、梁楷、石鲁等人的影响,而这些画家,哪个不是特立独行,哪个不是格格不入,哪个不是孤做不驯。宋人梁楷,明人徐渭,以及今人石鲁,成为他写意水墨画作的创作神明。但他对前贤敬服,却又不亦步亦趋:诸如他拜服恩师石鲁,却又不简单模仿,而是创造性地吸收与融化,从而形成了他自己的个性画风。他在《狂歌当哭》中写自己与恩师石鲁的艺术因缘,就有过这样难得的心灵独白:“我认为学生对老师的继承,应研究其思想,扬其长,弃其短,将其精神发扬光大。我还认为,有志气的学生不应仰仗老师的庇荫,以攀附和招摇为荣耀,而应自强、自信、自立,自成参天大树,路身于艺术之林。我更愿意看到,学生自身的光芒与老师交相辉映,使我们这片星空更加璀璨辉煌。”

以石鲁为师,是他的人生之幸,也是照亮他创作生涯的艺术之灯。在李世南的画室“仰山堂”,有一幅早年与恩师石鲁的合影,小小的黑白照片,被恭敬地悬挂在画案的旁边,仿佛有着一种十分强大而又独特的精神气场。这幅照片伴随着他大半生的云游生涯。我还注意到,在他的画室中,其实还有不少石鲁的气息,诸如在客厅的一侧,便有早年石鲁写给他的一幅内容为“自强不息”的条幅作品,至今看来依然是元气淋漓,笔墨酣畅。那日我们谈起石鲁,他还是那么深情,谈到我所不熟悉处,甚至是峻急而又热切,诸如石鲁作为川人的热辣,作为老革命的资历与气象,作为绘画界前辈的担当和勇气,还有其率真激情的艺术生命,以及艺术传承的诸多遗憾,均让他连连叹息。

对于画事,尚值一提的是,同往拜访的友人带来一册柯文辉先生编选的画册《中国名画家全集・关良》。由此,先生乘兴谈起了关良的绘画,以为其戏画,独树帜,自成一派,可惜后学者,都难得神韵。大师难学,关良如此,石鲁更是如此。

他说关良之后,有河北的韩羽和江苏的马得,能得遗风,而研学石鲁者,却多不成气候,甚为可惜。谈及河北的韩羽先生,赞其善作文章,自成高格,又有文人风骨,其画作乃是当下真正的文人画。后来我在他的书房中,又不经意看到韩羽赠他的幅对联,上联为“高山仰止“,下联为”曲径通幽”。世南先生说此对联系十多年前他在河南郑州居留时获赠。没想到后来移居北京,这个名为仰山桥的地方,恰恰与韩羽当年所作内容有所巧合,可谓又一机缘。君子之交,惺惺相惜,想来该是如此地淡然吧。

又谈读书一事。先生说他每日晨起,必去附近的咖啡馆,因喜欢其中静逸的环境,也是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平生读书,中规中矩的东西一般不太细看,诸如读文学作品,近来则选读欧洲最新的散文作品,常能给思想以启发。浏览先生的书柜,大抵客厅的书橱以画册为多,一个书房几乎全是佛经等著作,而另一个书房则分门别类的摆放着自己喜欢的书籍。匆匆浏览,竟发现有不少的现代思想著述,诸如佛洛尹德、本雅明、德里达、尼采、罗兰-巴特、萨特、伍尔夫等人的著述。客厅的阳台上,有一个精致的竹编夹子,其中有《松尾芭蕉散文》《张爱玲私语录》《纪德作品》等多册,而正在翻读的,则是一套台湾出版的《周梦蝶诗文集》。我见此颇为惊讶,这位至今还少为人知的台湾诗人,却是一位孤做而绝不流俗的文人,其艺术创作的奇崛和瑰丽堪为传奇。

朱航满 《 中华读书报 》( 2015 年 11 月 18 日 1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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