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那面墙——

静室对墙隅,独坐。

但听得山里的枭鸟一直叽叽,也咕咕,不停息地叩夜的幕布。我想,夜大约也禁不住会被啄出个大洞来。那潜伏暗夜的枭鸟,眼睛里应该流泻着森然的月光,当然,月光也可能正伏靠在枭鸟的背上,只枭鸟轻轻一斜翼,月光就抖抖嗖嗖地直栽落下来。

黑夜,窗帘照例是紧闭的,只我的世界,围幛而居,划圈而坐,总是无比地惬意自适。可以什么也不想,可以什么也不做。呆望四下里的墙,呆望头顶上的天花板,也能生出一些别样的意趣。

哐铛一下,哗啦啦的车流声滚过去了,是车么?也许是夜航的飞机罢。等一切再静下来,咝咝的电流声在屋里细细密密地织起来,如茧丝缠绕,夜里也是不得安声,没个静下来的时候。

倦极,又不肯马上躺下,浮在一个总算自己的空间里,我照例是要发呆。

天花板是起了褶子的,这里剥了一块,那里掉了一皮,也东一边,西一处地鼓起来小泡包,欲坠欲掉的样子,令人垂怜得紧。也曾见过糊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墙,看起来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心里也曾羡慕其绚丽的墙纸,一例堂皇的雅致。这新近搬住的二三子楼,住上久违的六层,我就愿意这样让墙颓唐着,面阳光,朝山林,听鸟雀杂然,任风栉雨沐。骨子里粗疏成惯懒,不愿更新抹去墙的记忆,就这样遥远着时光,印迹着陌生和熟悉。

看墙皮一点点皱巴,看墙里一点点添记忆,莫名觉着亲切。

层层皮屑,点点掉落,寸寸灰烬,时间的底子在墙里墙外点点裸露翻捡出来。旁的人许是要恼墙的不堪。其实,生活予以人无尽的剥蚀后,不堪的又何止是墙,实在不必单单恼了这一墙。我不甚在意墙起灰扑儿,墙成粉团儿。剥蚀坚固,坍塌伟力,谁不是毁败埋葬于时间的坟茔里?谁能例外?谁能抽身?我愿意注视着墙,我愿意日日里与墙阴郁着相向。白天里少于对墙说话,夜里总可以对墙隅独坐。

近日里走路,偶尔会恍神想到墙,想到孔子赐予宰同学的那面“粪土之墙”。我总以为,注释里讲的粪土之墙,与我的想象有些不大一样。那粪土之墙,总归是特别的材质,既不可杇,爽性可以做成别的装饰风格。宰同学于春日融融,放肆袒然酣睡,譬之逸云萧散而驻山南。千古一骂又如何?难得做一回孔夫子的粪土之墙。

如若不幸已然作粪土之墙,且不妨粪土一点生命的质感来!平整肯定是不行了,挡风大约也是不济的,有小小的洞窟窿,蔽雨更无须说了。那做什么呢?干干脆脆立在那里,一堵率性而颓的墙!不避风日,环堵萧然,卓然而生渊明之境哉?

我想,这墙,有粗糙的土疙瘩,也裂开缝隙,寄身其间的虫蚁,白天黑夜里相扰。天风掉落的草籽,会在身上发芽。它永远安静地做自己的墙,本本分分。守着静默,淡然凝望。只要绝望的裂缝不张口,那墙呵,就永远竖立,绝不坍塌——

我想,宰予那面特别的墙。黑夜,总归会赐你沉沉的力量。夜枭也会驼来月光,填满你千年墙缝里的忧伤。默然相守,寂然相对,我与这墙的对视里,生出一棵草。

2019年4月12日周五,允之休息的早上,二删改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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