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周荣耀/甘家老宅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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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耀

始建于清末民初的甘家老屋，在这偌大个通埠镇上，特别那么招人眼热。

这栋老建筑，占地约三百平米，上下两层。上层飞檐四展，柚木结墙。下层，墙高约三米，一色的古砖垒砌，看似固若金汤。前门临街，门面宽约五米，一色的柚木门板。那一块块可以抽动的门板，好像打解放后就没有抽动过，只是中间两扇铁皮包边的酱红色大门，默默关合着日日夜夜。显然，这是个古旧的临街店面。后院地盘至少有两亩地，当年修的楼阁亭台，交错的假山连着小桥流水，一年四季，尽显温馨和浪漫。

甘家自打解放后就没见有后人走动，唯有一位街坊邻居们唤做甘老太奶的老人，弯腰驼背地进出甘家大门。她从不主动跟人搭腔说话，只有街头巷尾那帮孩子们跟她玩得来，她的笑容只给孩子。甘家其他人，有说早年做生意流离他乡了，有说跟着老蒋过了海了，有说跟共产党打天下去了，反正没见回头人。镇上人猜测，甘家人，要么客死他乡，要么战死疆场，要么……谁都说不上。甘老太奶也没娘家，她否认自己是从青楼里被人赎出来的，记忆中，9岁那年在武汉乞讨，五年之久。她说她沿江乞讨，从上游流落到下游，拾水而下。是甘老太爷把她从江南的通江码头上捡到江北的通埠古镇，做了甘家的使唤丫头。她一直不认可自己姓甘，谁喊她甘什么，诸如甘婶、甘奶奶、甘太太等等，她都不应，顶面喊她，她就打手势，意思是耳背，听不清。但是，孩子们在她屋里屋外跑着，一声声太奶奶，没那个甘字，她应得欢。

但是，镇派出所的户籍登记里，有她正名。她姓乔，着一个丫。派出所上门核对户口时，也不想喊她声乔丫，毕竟不太礼貌，也不敢称呼她甘奶奶，就跟着孩子们喊声太奶奶。毕竟，老人家百岁挂零了。

据通埠镇野史说，甘家老宅进出过“党国”要员，也曾为鬼子进攻江北平原做过司令本部。但是，大军渡江打老蒋，它又成了渡江战役指挥部，还有说陈毅司令员及相关领导在这老宅吃喝拉撒睡过。当年，就是乔丫为他们生火做饭。

政府有关方面的领导迟迟没有把这老宅当做值得纪念的地方，原因就是，这老宅，历史复杂。甚至有位书生气十足的县领导干部说，这是一座有争议的老宅，有红点，也有黑点，我们搁置争议，让它自生自灭吧。

可老宅，虽然生得很老，但是一时半会儿是灭不了的，它太坚固了。

时光进入21世纪后，几届镇政府领导有过动议，想出价买下这栋老宅，而且一年年加码，出资高得令通埠镇都喘不匀大气。然而，老人家总是打着手势说耳背。谁都知道，这老宅要是弄过来，稍加修整，光门票就能把所出资金赚回来。

太奶，这屋卖个好价钱，政府给你养老……2019年春，新镇长这么跟她说。

当着镇长的面，她示意耳背。镇长离去，她轻轻轻轻地啐了一口：去！

2020年春节，忽然间，她觉出满世界冷清……太冷清了，三十晚上还听见镇上响了炮仗，初一开始……就满大街不见人影。往年过年，那群孩子总在她屋里耍闹，今年，一个孩子也不见了。早早预备的糖果糕点，就那么堆在桌子上，就那么堆着。老宅没有电视，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老人家心里不捞底，发生了从未有过的不思茶饭，且说不出缘故地总有眼泪往外流。

初八那天一大早，一辆拉着横幅的宣传车来回不停地在镇子的大街头小巷口驶动着，喇叭声很响。

老人家气喘吁吁地上了二层，她推开窗户，仔细地听着大喇叭说些啥。大喇叭每天说的都是一样的话题，老人家一连听了几天，她终于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她竟殷殷地哭开了。她跟自己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遭难了呀！

她变了，变得精神头有点乱。白天，恍惚。夜里，难眠。活一百岁，起码在近二十年里，她从未有过伤感动情。无忧无虑，是她几十年的常态。而今，她心里哽得很，似乎乱了过日子的方寸。她不停地给菩萨上香，不停地跟菩萨说，谁造的孽呀？哪天才是个头啊？该死的我不死，不该走的走了，无辜啊！武汉……可怜的武汉……武汉人……喂养了我五年……

忽然，她收住了悲切，拿上拐杖，开门走出了老宅，朝镇政府走去。

政府大门封了，站岗的都一色地佩戴着红袖标，这让她忽然就响起几十年前有一阵子满大街都是戴红袖标的人。她说有要紧事找镇长，站岗的几个人并不拿她当回事，有的给她搬张凳子坐，有的给她递上口罩，没有人给她通报镇长。

巧了，镇长走出了政府大门，他这会儿正要去检查防疫工作。

老人家拦住了镇长，直言说道，你上次说要买甘家老宅？

嗯……嗯？镇长发愣，心想，防疫这么紧张，怎么现在提这个话题？

给多少钱？老人摘下口罩问。

有人上来帮她再戴上口罩。

镇长心想，老人家……想出手了？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说，这个数……

不卖！老人家口吐两字，遂盯视着镇长，那双眼实在也没有多少光芒，却也把镇长给盯懵了。

太奶，那您给个价，您……镇长迟疑着，不敢再说啥了。

加一倍！老人口吐三个字，还那么看着镇长。

镇长忽然就兴奋起来，因为，本镇做建筑的大老板曾说过，加一倍他都愿意买下来，于是他拿出手机，给大老板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事情立马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