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怖 (4)

老公出门的时候,一边伸手拿下门边的大衣,一边跟我说:“你等会儿要去茶会吧?”
我坐着椅子上,跟着电脑里的音乐节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套着大衣,疑惑的问:”你还不换衣服,要迟到了。“
我懒得应付他,”你去吧,你自己都要迟了。“
他看看手表,”那我走了,迟到了,那帮家伙要罚我酒。“ 他对着门边的镜子,左右扭头检视一番光溜的脸蛋和头发,拉好衣领,扯直裤缝,出去了。
我歪靠住沙发椅扶手,今晚我不去了,去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在黑影里听了那么多秘密,却空荡荡的回来罢了。
电脑里放着我喜欢的歌曲,歌手眉宇间的神情和歌词一样缠绵缱绻,不知道他唱的时候心里在想谁。歌声高高的上去,徘徊在一个高点,充沛的述说,又低回下来,带着一点微弱的颤抖,反复徘徊,声音温柔,多情得要滴溢出来,从电脑里绕出来,进到我的耳,钻进我的心,把一根不知在何处的弦索勾起弹拨。我胸口塞满不成曲调的情感,混乱闷涩,坠在空虚里,又轻又沉。
电脑屏幕映出一个女人脸庞的碎片,那是我的眉、眼和唇,模糊的叠在年轻歌手挺拔的身体上,我舔舔唇,屏幕上的唇显出湿润的光,我盯着那湿光,看着它变干消失,唇间黑暗的缝隙充满不能言说的渴望。我伸手遮住屏幕,消失吧,你这个可怜可鄙的女人。
一首歌重复播放了几十遍,窗外楼群一户户灯光亮起,男人女人们聚集起来,在厨房里、餐桌上开始人间烟火的生活,相互慰藉,把各自不安分的心粘在一起,粘成甘愿和烂泞,一直继续下去,直到睡梦来临。
我拉开抽屉,看到有一管很久以前的口红,遗忘在抽屉角落,我拧开盖子,油泽还在,香味已经混合入了霉味,我怜惜的看着口红,用它在纸上轻轻划了一抹,艳红如雪中的山茶,继续划,一笔一笔划成一个字,我不敢把它读出来,只能用口红把它一圈圈涂满,口红短下去,最后在一次用力之下,折了断了,剩下触目惊心的血红截面。
风在看不见的空间里吹,吹晃了道路上的声音,吹乱了灯光和黑暗的交错,如丝如絮,说不清道不明的渗透进来,在房间里游荡。我站起来,换上衣服,门口的镜子里,女人掩饰的低头,专心穿上鞋子,走出门去。
一路上好像另一个人在驾驶我的车,把我带到了茶室。我走出车,风吹入裙底,丝袜挡不住寒意,胸口那股热胀空虚一下子缩紧,冷冷的渗入血肉,我抖了一下,清醒过来。
茶室楼外一个人影站在阴暗处,我停住了,几乎想掉头回去。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垂着肩膀,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往前走,但是隔着冷漠的夜风和恶意的幽暗,我觉得我依然看到了他脆弱的下颌、脖颈和修长的肢体。我的脚步无力自控的跟随我的目光,直到我走到他面前。
他慢慢抬起头,两只眼睛在绷紧的脸上一瞬不瞬。我掩盖的笑了一下:“这么冷,怎么站在外面?”
他没有回答,我站在他面前不知道再说什么。
风在林间反复巡回,头顶的树影在地上忽长忽短的窜动,像一只黑手抓过来又缩回去。
他抿了一下嘴,咽回去什么话,开口说:“我不冷”。
他还是穿着上次那件套头连帽衫,单薄的很,但他没有冷的样子,肢体松弛伸展,一点也不瑟缩。年轻真好,血在体内带着热气涌动,手心总是发烫,不像我这样的年纪,少穿一点,就要拱肩含胸,怕心口的热气散掉了。
但是我比年轻人更懂得表达关心,我对他说:“上去喝点热茶。“
他还是摇头,说真的不冷,不用上去。
我觉得他在赌气,我看向他的眼睛,想看清他的情绪,他却侧过脸,我有点抑不住嘴角的笑意,放软了声音问:“你今天等我很久吗?对不起哦。“我顺口加了一句:”家里有事耽误了。“ 一个中年人总是各种借口随口就来,因为对手的中年人也不会当真,但是面对他,我意识到我习惯性的撒谎,我再加上一句真话:”本来不想来,又怕你等我。“
他转回脸,“没事,我等惯了。”
等谁等习惯了?我嘴角的笑意冷了下来。
他见我没有回应,眼皮抬起,飞快的瞥了我一眼,又垂下眼,额发滑下,遮住了眼角。
他等了这么久,没有一句抱怨,我更不应该自寻烦恼。“那我们走走吧。”我建议道,“只是站着,我要冷的。”我拉拉裙子,微眯起眼,歪了一下头,示意他我是个穿裙子的女人,需要照顾。刚做出这个动作,我立刻在心里吓了一跳,这种动作,我多少年没有做过了,我早就不是青春少女,还自以为娇俏吗?我尴尬起来,不敢看他的表情,自顾自往前走。
他迈了一大步,跟在我旁边。
树影幢幢,被风吹着,在砖地和草丛上拉扯,还没到湖边就已经听到湖水不甘寂寞的冲撞着岸边,不停息的猛烈拍打。走出树木密集的那段路,我抬头看到月亮在东边天上,已经升到不远处楼群的上空,今天是一轮满月,莹白微黄,漫着诱惑的光芒,注视着我们,洞悉一切。
我看到他的手在我的手能够碰到的距离里,手掌虚握,指节细长,月光照在上面,手指关节突起处泛着光,像夜里会自动发光的生物一样。我转开眼。
我们没有说话,风闯过树枝间的啸声、树叶跌到地上的阵阵脆响、草丛摇晃的刷刷声混合湖水涌上、退回的高低起伏声,充斥身边的空间,今晚我的各种感觉器官分外敏锐,多年以来,它们已经钝了,在日日重复的生活中关闭了,每一天我都在一个隔绝的罩子里反复兜圈,被动的、无知觉的活着。今天我忽然感觉到了月光落到头发上,风在我的耳廓流连,夜的冷爬入衣领、舔舐着锁骨,双脚轻盈起来,胸口柔软,手跃跃欲试的想触摸,但我攥紧了双手,克制住它们。
湖边有一个草亭,他先走进去,靠着扶栏坐下,我也坐下来。
风吹尽了空气中的杂质,今夜空气格外清澈,即使在黑夜中,也是透明的质感,湖对面的楼群灯光连绵,远远的映在湖面上,明暗波荡,我们这边的湖岸只有昏黄的路灯,照不进湖水,近岸的芦苇在水中摇摆,月光照出它们枯萎却繁密的外廓,一处观景台长长的伸入到湖中,想连接对面水中起舞的灯光。
他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半边侧脸露在从草亭顶上流下的月光里。
“我给她打了一个月的电话,我很想见到她。我厚着脸皮去找舅妈要了表哥换下来的旧手机,办了一个手机号。我第一次用手机给她打电话,她不知道我是谁,接通的时候,她问: ' 喂,哪位?’呵呵,原来她和陌生人说话是那样的,声音平平的,很矜持,很有距离。我很高兴,我已经认识了她,不是陌生人,她和我说话不是那样的,她和我说话时,声音是暖的,有时声音低下来,即使在讲一件普通的事情,也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她那天感冒了,声音有点哑,和我说话也没有力气。我问她有没有发烧,有没有吃药,要穿暖了,多喝热水。她笑,说我小孩子也这么懂得关心别人。如果你喜爱一个人,你就自动学会关心。但我不敢说。我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她咳嗽了,我叫她不要多说话,我说我想去看她,我有甘草丸,可以带给她。那时我一个同学给我的,她爸爸是中医。我告诉她,甘草丸甜,不像感冒药是苦的,她可以当糖吃,润喉咙。她拒绝我,说不用,感冒熬一熬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咳嗽。我只好啰嗦的说甘草很有用,我有一次感冒,吃甘草丸,就喉咙不痛了,甘草丸颗粒很小,是植物炼的,有一种甜香,她一定会喜欢的,我把甘草丸一直放在玻璃瓶里,没有潮,很干净。。。我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她听着我讲,没有回应,我讲到没话可讲,又重复刚说过的话,尴尬又难过。
她打断我,让我好好学习,不要分神这些事情,不用给她送药,她如果感冒严重,会自己到药店去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里突然有距离,声调平平,像对陌生人说话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他说到这里,头伏到搁在栏杆上的胳膊弯上,月光照出他晶莹的眼睛,好像有眼泪的样子。
我挪近了,关切的看着他。
他眨眨眼,眼睛里的晶莹又不见了,他微笑着继续说:
“我用袖子抹掉眼泪,说:'你要是不想见我,不用说什么让我好好学习的话。我只是觉得你感冒了,你一直肯听我说话,关心我,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事情,我只有一些甘草丸,想送给你。’
她肯定听出来我说话里的鼻音,她又咳嗽了两声,我从她的咳嗽里听出了犹豫。我恳求她:'你要是不愿意见我,你只用告诉我你住的小区,我把甘草丸留给门卫,你好一点的时候去拿。'
她没有说话,我不敢再说什么,屏着呼吸等她回答。
她过了一会儿说:'你真的不用送过来,很远的。“
我的眼眶热辣辣的,眼泪又要出来了,我说:'我今天没事,我喜欢坐公交车,刚好做了很多作业,放松一下。’
她叹了一口气,告诉我她小区的名字,她没有告诉我她家是哪一栋。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她住在哪里,就离她更近了,我以后会知道的。我高兴的告诉她我立刻就过去。
她还劝我不要送了,我怎么会同意呢,这个傻女人。“
他嘴角翘起来,月光流在他的脸上,轻柔的抚摸。
'我跑回家,我把装甘草丸的瓶子装进书包,我脱了校服,换了衣服。就是身上这件套头衫。“他指了一下胸口,怪不得这衣服小了,他这个年龄长的很快,几个月就要换衣服,但他还穿着这件。
“我还想要不要抹点发胶,”他羞涩的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妈有一瓶发胶。我喷了几下,把头发抓来抓去,也抓不好发型。但是太晚了,我告诉她我立刻过去的。我赶快去公交站。
她家真的很远,我转了三趟公交,没关系,没关系,我很高兴,我跳上公交车,没有座位,但是止不住笑。旁边的人都惊异的看我,让他们看吧,我很高兴,我就是忍不住笑啊。
最后,到她家小区了,一看就是个很高档的小区,小区门面很宽,有个大喷泉,保安穿着长制服,站在欧式的那种门岗外面。我走过去,那个保安问我是干嘛的,我告诉他我给一个朋友送点东西,留在门口,她会来拿。保安让我填一个单子。
我正拿笔填,我听到她的声音。
我转过头。“
他的笑容变得陶醉。
“我不敢相信,但是我早期待了,我不敢相信,我又早就相信,她怎么会让我那么远跑过去送甘草丸,又不见我呢?她是那么个精致、有礼的温柔女人。“
他的眼睛弯弯的,像一只得意的小狐狸。我离他很近,近的看见他笑肌鼓起的地方,看见他鬓角一根根茂密的头发,我的手它自己伸出去,食指尖自己找到了想去的地方,轻轻落在他鬓角的尖端,毛发光滑中带着粗糙的质感和皮肤的冰凉猛地撞入我的手指、冲进手臂和胸膛里。我定住了,他也没有动,只有乌黑的眼珠缓缓转过来,看住我,像远古神灵的眼睛,妖异、遥远、凝固。
我们对看着,我想收回手,却控制不它,月光得意的流动,在他的脸上闪着莹白的光,缠绕住我的手。
他微微倾过脸,让他的脸完全贴伏在我的手掌上,光滑、冰凉,一点重量都没有,他硬瘦的颌骨依在我的手掌边缘,颧骨顶在我的中指指节,我的掌心滚烫,烫得像里面得血脉鼓跳着、在沸腾,五个手指不停得打颤。
他开口继续说:“她穿着毛衣裙,围了条灰色格纹围巾。。“
他嘴唇的开合牵动着脸颊的肌肉,贴着我的手心摩擦,我猛得抽回手,站起来,“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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