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医从文”四误读
《藤野先生》一文中有这么一句:“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此变化就是常说的“弃医从文”。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曾对此语做过解释:“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但是在教学过程中,我总以为“从文”就是写作,即鲁迅先生离开仙台之后,就开始了正式的写作。近看曹聚仁先生的《鲁迅评传》及《鲁迅年谱》,才知并非如此。曹氏之书据说是研究鲁迅先生的最权威著作,现根据曹书将鲁迅先生离开仙台后至写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前主要从事的活动简列如下:
1.1906年3月(26岁)离开仙台回东京,4月,所译《地底旅行记》出版(凡尔纳原著);
2.1906年5月,所编的《中国矿产志》、《中国矿产全图》出版(与文艺无关);
3.1907年欲办杂志《新生》,但因经费、人力问题而搁浅;
4.1909年,与周作文合译《域外小说集》(两册)出版,“销数都很坏,在东京只销了二十部,在上海也差不多。”
5.1909年6月归国,在杭州任化学和生理学教员;
6.1910年上半年任教杭州两级师范,九月间,任绍兴中学堂教员兼监学,“那时,他正在研究植物学”;
7.1911年上半年,仍任绍兴中学教员,冬天,试写第一篇小说《怀旧》,意在讽刺当时的革命;
8.1912年1月,任南京教育部部员,2月,完成《古小说钩沉》,6、7月间,在北京连续讲演《美术略论》,八月后,编纂谢承的《后汉书》,并开始抄录《唐宋传奇集》;
9.1913年,刊行《会稽郡故书杂集》,计有八种。
10.1913年8-10月间,翻译了上野阳一所著的《艺术鉴赏之教育》、《社会教育与趣味儿童之好奇心》,刊在教育部日报上;
11.1914年开始看佛经;
12.1915年(35岁),1月,翻刻《百喻经》成书,后主要钞古碑;
13.1916年,无;
14.1917年,看旧书,拓碑;
15.1918年4月,《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
综上所录,鲁迅离开仙台后至发表《狂人日记》时其间12年余,所做的主要与“文艺”相关之事,其一办杂志(未出而夭折);其二翻译一些外国作品(其翻译风格为人所不喜,故译著未能流行);其三从事一些学术研究,但此类研究多是古时文化的补救与延续,并非“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
于是我想,鲁迅先生的自尊心与爱国情感受在仙台受到极度伤害,于是决定“弃医”,立志“从文”,其意志之坚、决心之强使人心悚,我们似乎可以预见到他告别仙台之后就会在文艺界中纵横驰骋,以自己的雄健文笔来解决医学所无法解决的问题。可是为什么,在漫长的12年中,鲁迅先生只有某些并没有影响力的译著出来,而并无一部“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的文艺作品出现(《怀旧》基本无声)?而即使是《狂人日记》的写作,也是钱玄同所敦促,“终于答应替他们做文章”,并非自己主动出击。
由是我想,我们或许对“弃医从文”存在了误读。
第一,我们误解了“从文”的含义。一般的感觉,“从文”是指从事写作,甚至特指文学创作,而鲁迅先生弃医之后的12年真正的创作极少。
第二,我们夸大了“弃医从文”时转折的力度。在课文中,似乎力度极强,令人心紧,但后来的淡淡移靠告诉我们,当时的愤然或许也有心血来潮的影子;
第三,我们夸大了从“弃医”到“从文”的速度。虽说“提倡文艺”并非仅是写小说,但鲁迅这十二年中所为,与“提倡文艺”相关者仍太少,我们还很难得知,如果没有朋友钱玄同的“敦促”,先生是不是还在“钞古碑”。
第四,我们忽视了生存环境对于行为的影响。在仙台,当自尊与爱国情感受到严重刺激之时,先生义愤填膺,断然决定“弃医从文”;但回国后一则少了心灵的刺激,二则又为应对生活中诸多问题,先生又显得淡然与静穆,两个形象之别远矣。而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说的“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一句中的“那时以为”四字,就可以明显读出那时与现在的想法或许存在有不同。
人的际遇在不断变化,我们的行为自然受制于生存的环境。但不管怎么样,课文里的那个“爱国青年”的形象在我心中永远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