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著名诗人史前的诗小说:龙虎斗
龙虎斗
史前
龙吟和虎啸几近三十年的友谊,
在官场传为佳话,
但从相貌、才情到背景、阅历,
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虎啸从十年九旱的偏远农村
一路打拼到地级市,
在经济和民生领域风生水起;
一脑瓜阴谋诡计,
一肚皮胆大妄为。
龙吟则属于小地方的官宦子弟,
有文凭有学历,
有常识有见识;
做事按部就班,
为人四平八稳,
是组织和人事部门负责人。
要说有什么共同点,
两人都很注意仪表:
一个沉迷于游泳,
一个热衷于健身;
一个发型稍带热情、活力,
一个品牌略显持重、老成;
在体态鼓鼓囊囊,
表情腻腻歪歪的职员队列鹤立鸡群。
人到中年,大局已定,
少了些急迫、忙乱,
多了些淡定、从容。
除了单位和家庭的两点一线,
偶尔相约邻近的风景名胜,
或者在私人会所谈笑风生。
这不,今晚,两辆车悄悄驶向白门楼
又悄无声息开走,
龙吟和虎啸一前一后
与笑吟吟迎出来的白柳握手。
这白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与虎啸有着穷山沟一起长大的交情。
常言道,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
虎啸走到哪里,白门楼就开到哪里。
自然,话题从两人的陈年往事开始,
一发而不可收拾。
龙吟问:“那时候你们在瓦窑私会,
就不怕别的孩子偷窥?”
白柳一边提示龙局小心台阶,
一边乜斜着跟在后面的虎局:
“山里的孩子懵懂无知,
哪有城里的孩子早熟。
整天除了割柴禾,打猪草,
就知道烀地瓜,和尿泥。
惟有虎哥天赋异禀,
男欢女爱无师自通。
我到如今惊奇,
野菜粗粮,清汤寡水,
怎么养得起裆里那么大个龟!”
白柳用手比划,龙吟呵呵大笑,
虎啸仪态端凝,心事重重。
洗去一身风尘,
敲松遍体筋骨,
在专属的雅间落座,
每人面前几样小菜,
还有五粮液,软中华,龙井。
接待在宾至如归的感觉里
有条不紊进行,
谈话在兴之所至的轨道打滑
并不脱离主题。
“也有几个胆大妄为的
鬼使神差不肯回避。
听到窑顶上有动静,
虎啸把灯一吹,顺便来几声狼嚎,
早吓得穷小子逃绝尘而去。”
“既然做密事,又何必点灯?”
“瓦窑里黑咕隆咚,
也就我俩敢出出进进。
蒿草又长,地面又湿,
被蛇虺毒虫反咬一口,
还怎么风流成性?”
龙吟感叹:“虎哥虎妹也不容易。”
虎啸放下筷子,
也来帮腔凑趣:
“再说,哪能不看着起伏的波浪线
稀里糊涂撑船。”
白柳花枝乱颤,
龙吟心旌摇曳,
惟有虎啸瓮声瓮气,
像在一本正经的报告会现场,
公事公办的办公室里。
龙吟眨眼:“几十年如一日,
赛过老夫老妻。”
白柳撇嘴:“他那时就让我在外望风,
和别的女子颠鸾倒凤。”
“别的女子也能钩上?”龙吟艳羡,
“能耐不小嘛。”
“哪有那本事。都是我撩得她们心动,
他在那里享现成。”
“虎妹别怪我多嘴,
这多少有些欺侮人。”
“龙哥说得自然在理。
若是换个角度,
死打烂缠有死打烂缠的逻辑,
冷眼旁观有冷眼旁观的智慧。
人人都往里掺和,
还成个什么世界,
能成个什么好事?
所以老话讲,听景不如观景,
观景不如听景。
有悲欢离合曲尽其妙的,
就有见缝插针小打小闹的,
帮腔的,站队的,
台上台下坐板凳的。
有时候就得抽出身来,
让他们忙他们的,
我磕磕瓜子,喝喝茶,
想想心事,看看电视”。
龙吟肃然起敬,忸怩作态:
“白女士是智者,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像我辈俗人,年过半百,
仍不免动静无常,进退失据。”
“不敢不敢,真成了智者,
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我的专长是穿针引线,
我的职业是偷寒送暖。”
一席话欢声雷动:
“对对对,让疯子去感时伤世,
傻子去悲天悯人。
让不疯不傻的我们,
追逐出奴入主的游戏,
安享朝欢暮乐的本分。”
于是推杯换盏,碗碟纷纭。
见虎啸吃相不雅,嘴角流油,
汗湿双鬓,风卷残云。
龙吟随意生春:“虎哥威风,
果然虎气不减当年。
只是食量大了些,
食性杂了些,
小心贪多嚼不烂,
停在肚子里闹病。”
白柳诧异:“这家伙平素见了女人也就失失身,
今晚却不知为谁丢了魂。”
脚在下面暗示,
嘴在上面掩饰:
“现在他倒不了,
守着家里和这里,
妥妥帖帖,安安生生。”
龙吟一脸坏笑:“老虎,为啥呀?”
虎啸强自镇定:“该经的经了,该见的见了,
再说现在哪有当年的龙马精神。
让我去捧小丫头,
一来怕逢迎,二来怕反复。
好容易满足了虚荣,打消了顾虑,
弄出几分进港的光景,
锚链又软成面条一根。
还是熟门熟路混饭吃,省力又省心。”
话题在这里出现微妙的停顿,
龙吟怔了怔,讷讷地问:
“最近有什么好的,请出来相认。”
一句话水止珠沉,
白柳翘起二郎腿,将身子稳了稳,
虎啸点上一支烟,眯缝起眼睛。
原来白门楼业务,
专门针对所谓社会成功人士
和渴望成功的后起之秀,
迎合他们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愿望,
满足他们最私密、最不足为外人道的激情。
大到为某项产品在中央电视台
和当红明星中寻找代理人,
为某类政绩在人民大会堂
和长城、故宫召开新闻发布会,
邀请相当级别的部委、媒体出席。
中到代理合同,平复舆情,
了结恩怨,化解风险。
拉赞助,跑项目,
拜码头,通关系。
小到为科长谋划县处级职位,
经理攻读MBA文凭。
将混混培养成秘书,
无赖锻炼成经纪人。
让歌女变身为太太,
保姆打入省部级官员家庭。
由于作用无可替代,
贡献超群绝伦,
民间都叫她妈妈,
官方都称他夫人。
在公众眼里,从农村到城市,
从地摊到豪门,
白柳的泼辣和机警
妩媚和华丽是人生成功的典型;
兼有几分游侠气和同情心,
使她的人格几近真诚。
面对普遍的推崇和敬畏,
白柳只能顺势而为,
穿起光鲜外衣,
包裹汗水和泪水,
颓唐和失意。
将权贵和富豪当作主子和嘉宾,
自己当作跟班和优伶,
一面逢场作戏,挥霍谈笑,
一面低眉顺目,亦步亦趋。
白柳倒磁带,发毛片,
在地摊上获得最初的经验。
然后开歌厅,舞厅,
做酒吧,酒店。
“那时候真的很难哦”,她私下感叹,
“能在养家糊口的劳动大军里,
混个小职员身份,
下班打扑克,
上班搞运动,
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
其次是招工,
其次是参军。
那时人羞于谈钱,
不过也真的没钱。
顿顿有清油细面,
天天有工资工分;
一季赶一趟集市,
一年看一场电影;
不借债,
不欠人情;
不感冒,
不闹肚子;
就是悲苦尘世
望望然神仙中人。
现在时兴的股市、期货、大数据、云空间,
诸如此类的西洋景,
尚未输入国门。
不过总算熬过来了,”白柳话题一转,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小城的娱乐经济,
是我一手带大的。”
也就分分钟冷场,白柳回过神:
“倒是来了几位俄罗斯客人,
龙哥要不要开开洋荤?”
“罢了罢了,”龙吟眉头微蹙,
“这辈子当不得跃马挺枪的猛人,
在欧亚大陆纵横驰骋;
且去做个白面书生,
在河曲的小树林听几声鸟鸣。”
虎啸搓着双手:“龙哥喜的是知书达理,
好的是小鸟依人。”
白柳忙不迭赔不是:“倒是我忘了,
龙哥是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
不是寻求刺激的无状小人。
有个叫玉儿的,
在省城大学上一年级。
本来衣食无忧,书香门第,
突然父母离异,无家可归。”
龙吟故作迟疑:“这样的好女子,
怎么到的你手里?”
“我在网上开了一款'妈妈的知心话’栏目,
专门帮助落难公主。”
“白女士手眼通天,专做生意可惜了。
若是走政商两途,难保不平地一声雷,
赢得万人仰顾。”
“没那么玄。
不过白柳有白柳的好处,
她心肠热,易相处,
从不横眉竖眼,拿腔作势。”
“我知道我有几斤几两,”白柳嘴角微翘,
“再说胃口也小。
有各位大人手缝里漏下来的
馍馍渣渣捡几粒,
就饥寒无虞了。”
“我是真心倾慕,
你是无名英雄。
就是将各衙门的业务全部加起来,
也比不上你亲劳玉趾走一程。
为官员解烦难,
为百姓保平安,桩桩件件——”
夜深了,白柳一边卸妆,
一边热敷眼袋和皱纹。
“虎子,看你今晚葳葳蕤蕤,
在哪里失了精气?
一年大二年老,
小心烂命不保。”
虎啸从后面搂住她:
“千般分解,不如临阵一试;
就是缺了天王老子的,也不能缺了你的。”
一语解颐。虎啸的手早伸进
白柳里衣,摩挲不已。
“你就不会斯斯文文的?”
“自古斩关夺将全凭勇猛,
子曰诗云只够守成。”
既已耳鬓厮磨,
不妨宽衣解带;
他们一边动作,
一边从不同角度观察着
镜室里的小小淫乱,
孩子般投入、兴奋,
又熟悉又陌生。
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了,像所有的现代人,
变着花样折腾,直至精疲力尽;
终于可以同床共枕了,像所有的半路夫妻,
放下一路走来的焦虑、烦腻、计虑、攀比,
在习惯和风俗的轨道上,渐渐
将呼吸和命运融会到一起。
虎啸梦见城市猎场,
数不清的场面,数不清的道具,
数不清的人流物流信息流,
数不清的主张和主义,
数不清的阵营和壁垒。
北方亢旱,南方洪水,
东边冒烟,西边火起。
官员成了治安联防大队,
专家成了卖狗皮膏药的。
纷繁的世事里是臌胀的人心,
臌胀的人心里是一点就着的引信
和核撞击当量的TNT。
白柳则梦见他们退休了,
在远天远地,
经营一家农场。
一起在河边漫步,
一起喝下午茶;
和猪儿、鸡儿、花儿、草儿
建立了伙伴关系。
他们在庄园中心,
为自己修造了陵墓。
陵墓的外观像祭坛,
里面像洞房。
每当黄昏来临,
两手相挽,两肩相并,
吹着晚风,数着星星,
走向巨大的婚床。
“因为没有孩子,
我只能让你夜夜当新娘了。”
虎子对你说。
“因为没有合法证明,
我只能在心里向你托付终身。”
你对虎子说。
忽然,噩梦颠连的虎啸
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努力让自己清醒,
等到适应周围环境,
发现与他对视的
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正要脑子里过电影
判断被什么人盯上,什么事套牢,
作何反应,激烈到何种程度,
缓缓飘来的香水味,
又让他彻底放松。
“是你么?”他伸个懒腰,
打算坐起来。
“别动!”影子警告,
枪头在他的肋骨上一顶。
“娟子你听我解释——”
“劳驾闭上你的臭嘴。
再多的谎言,包扎不了伤口;
别费那劲,今晚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白柳听见响动,
随手打开壁灯。
看见有人在居室里穿大衣,挎坤包,
惨白着脸,血红着唇,
又疯狂又宁静。
那是来自大漠的、烘烘燃烧的疯狂,
来自大海的、深不可测的宁静。
“她是谁?”白柳轻声问。
“龙吟的晚女。”虎啸的回答从齿缝里挤出,
仿佛骤然之间罹患牙痛。
“不,是虎子的精神伴侣。
之所以答应同居,
是因为签署协议:
不许他沾染别的男女;
就连结发妻子,
也只有一周一次的见面机会。”
娟子一边说,一边戴上墨镜,
像厌氧生物规避光明。
“虎子的精神伴侣?”白柳哂道,
“我俩在苜蓿地里打滚时,
你还是液体,夹带在你老子的荷包里。”
“这并不值得夸耀,
除非你是在说自己很老。
除非你们是野狗,形影不离,
臭味相投,嗅了半生还没嗅够。”
白柳像暴怒的狮子翻身立地,
露出乞力马扎罗山般肥硕的奶子
和黄土高原般层层折叠、块块饱绽的肚皮。
她的乳晕像原始岩画,
性器像丛林秘语。
“我们曾推让饥饿时的最后一餐饭,
干渴时的最后一杯水;
将一把零钱你塞到我兜里,
我塞到你兜里;
将驻队干部支付的半斤粮票,
装在信封里邮来邮去。
如果以白手起家为标准,
同甘共苦论资格,
这世上能自称虎啸老婆的,
显然不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更不是你。”
“首先,你可能觉得很不幸,
我却觉得万幸,这个时代没有标准。
其次,你说的那些是经历,不是资格。
虽然能量巨大,关系周密,
吸引很多人乞求你,巴结你,
支使你跑前跑后,
仰仗你摆脱困境,化险为夷。
但在上跳下蹿的骗子和盗贼
弹冠相庆的胜利时刻,
你的名字就会被他们从心头和唇间
毫不留情地抹去,
像用过的手纸,餐巾,
纷纷谪落尘埃,回归垃圾。
所以千万别真的以为自己
头顶光环,脚踏祥云,
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说破天去,你顶多是一只
在大人物的客厅和衣襞间哼哼唧唧,
在制度和需要的一潭死水里
饮毛茹血、生蛆下蛋的蚊蚋。”
一句话让白柳泄了气,
只见她披上睡袍,
以手托腮向隅暗泣。
娟子这才将目光收回,
重新瞄准瞑目假寐,
苦苦思索脱身之计的虎局。
龙吟的家庭和他的职业一样平淡无奇,
靠的不是才情是平庸,
不是奋斗是资历。
这反而成了他的强项:
就像一杯白开水,
可以用来酿酒、泡茶、做饭洗衣,
随方就圆,浓淡适意,
寒热温凉全凭上面指挥。
这种人让领导放心,
除了请示勤,执行快,
他的工作毫无起色,
仕途却是同僚里走得最顺的。
妻子小丽是曾经的同桌,
从幼儿园到大学,
两家又是交往多年的邻居。
由于被视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关系也较他人亲密。
考验来自上高中那年夏天,
两人逃出校园去河边撒欢。
距离不远不近,
表情亦喜亦嗔;
谈话有一搭没一搭,
手拿起来又放下。
时间在意味深长的宕延里沉溺,
直到几个不良少年出现在林际,
汗湿的面孔上,
沾满狰狞和淫秽。
少年喝骂,推搡,
龙吟跪地求饶,
小丽惊声尖叫。
老大将小丽的衣摆往上提,
蒙住她的头;
老二撕下她的胸罩,
将脏爪子放上去;
两手护腰的小丽刚要遮挡,
裤子被老三扯到脚底。
小丽着忙后退,
反被树根绊倒,
在一群恶狼扑上来之前,
只来得及喊一声“龙哥快跑!”
龙吟被两个少年双手反剪,
被第三个少年打脸,
一边打一边问:“看到什么了?”
一边挨一边答:“什么也没看见。”
恶人不是官家公子,就是富家少爷,
事发之后,小丽的父母不敢追究,
龙吟的父母,多次暗示他尽快摆脱奇耻大辱。
常言道,民不告,官不管,
从路人报警迄今四十年,
轰动一时的传闻还是悬案。
龙吟和小丽亲近多年,
最多也就拉个小手
送个小礼物,
不料被纨绔子弟占了先。
尽管小丽私下表白,
当时我心中只有你;
龙吟还是神态冷淡
动作不耐烦,
如同被一阵寒流
一夜之间送达秋天,
清晨出门,遍地寒霜
就是龙吟现在的脸。
面对小丽的珠泪纷纷,
龙吟用鼻子轻轻一哼。
操场边的匆匆相见,
就这样不欢而散。
温柔腼腆的另一面
是孤苦决绝,
等到小丽晕倒在课堂上,
才发现她多日饮食不进。
为了救命,
也为了事起仓猝时自己的无能,
龙吟去医院陪护小丽,
直到病情出现转机。
其实小丽一直没能
从失魂落魄中恢复过来,
先是性情变得古怪,
接着身体也病病歪歪。
常见她一个人哭,一个人笑,
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徘徊。
就算能让她
一句话生、一句话死的龙吟,
也只被小丽有限接纳为
毁坏的现实生活的纪念和遗存。
大学毕业,两人分配到同一所小学,
接着成婚,接着龙吟调转工作,
小丽还在原单位教孩子汉语拼音。
凯子长大去了深圳,
人到中年的小丽
要求龙吟让她再当一次母亲。
“你不是一直厌恶过夫妻生活么,
再说你这身体——”
“是这样的”,小丽陪着笑,
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儿子是一匹脱缰的马,
自从去了天涯,两三年不回家。
时间长了,内心不安了,
就知道留个语音,发个视频。
你的事也多,
会多,文件多,
检查多,陪同多,
十天半月,难得进一次门。
要来也是工作间歇,打个唿哨;
出差顺路,遛个弯儿。
给我留个念想,
哪怕让我忙起来,
我实在受不了心中的凄寒
和家里的清冷。”
就这样,小丽期期艾艾的叮咛,
敲响娟子新生的钟声。
产房里的娟子,
睁着两只黑黝黝的眼睛,
东瞅瞅,西瞧瞧,
不哭也不闹,
吓了值班护士和医生一跳。
三岁分床睡,
六岁写日记,
初中期间沉迷网络。
这时小丽去世了,
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要她去
散发樟脑和馊饭味的家;
叔伯舅舅要她跟堂兄堂妹表哥表弟在一起;
爸爸张开羽翼,
从现在开始学做护雏的鸡。
她说她怕腐食动物身上的
色斑和霉菌;
更怕活食动物心里的
混乱与残忍。
直到将亲友得罪完毕,
才获得一人占据一套楼房,
出入一座城市的权利。
想吃一碗官饭,
先取一张文凭。
别的同龄人为985、211
起鸡叫,睡半夜;
她轻轻松松在全国漫游,
卡里没钱了,
只须提前掏出手机,
短信告知一声。
也曾到过凯子的南方,
发现有关哥哥踢天弄井的传奇,
被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姑娘
改造得面目全非。
喉结越来越小,
皮肤越来越细,
声音越来越嗲,
头发越来越稀。
单位的钟点工,
老婆的跟班,
孩子的球童,
菜市场上互致问候的老妈子,
一身而四任。
倦游归来,依旧无所适从。
或者睡一天懒觉,
或者看一晚电影,
或者聚一屋子烟鬼酒徒开Party,
或者一个人形销骨立。
吃饭凭外卖,
出门靠打的;
虽然自己目不斜视,
街坊邻居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风言风语越传越多,
龙吟插手了,
劝她挪一挪窝,
到档案机关兼一份闲差如何?
娟子妥协了,
前提是不和龙吟住一个屋檐,
给彼此留下足够的空间;
一旦发生交集,
也要协商解决,
保住双方起码的体面。
像娟子这样的新新人类,
自由的边界十分清晰,
价值的取向十分诡异。
将日子分成工作与生活,
生命分为他人和我;
物质以外都是迷信,
生活以外纯属虚荣。
广袤宇宙,
嵌满精灵古怪的星辰,
湮灭和生成,
全看一时一地的心情。
没有冒险就没有成功,
没有隐私就没有快乐;
没有个性就没有灵魂,
没有求异思维,
就是永远长不大的啃老族和巨婴。
让庸人去享受公共秩序,
在稳定的空间和平缓的时间里,
在鲜衣怒马、前呼后拥
和背天面地、胼手胝足里
将夺权篡位和谋衣逐食的勾当进行到底。
娟子和虎啸在飞机上相识,
在他的启发下,
带货直播,代理商品,
攫取第一桶金,
渐渐成了版主、网红。
有了自己的花园,洋房,
店面,小车;
最新潮的外表,
最炫酷的内心。
虽然没和虎啸睡一个被窝,
但构建二人世界,
结成命运共同体,
就意味着膜拜如常,进退如仪,
开辟超新星爆炸的新天地;
而不是和濒临死亡的红巨星勾勾搭搭,
沦为幽灵的白矮星眉来眼去。
因此,任何身体上的分享都是污点,
情感上的分享都是冒犯,
精神上的分享都是背叛。
便是一拍两散,
也要女士优先,
规则的制定者不能被
规则的服从者蒙蔽和僭越。
事发当日,娟子在起居室处理完上千订单,
出门透口气,在星巴克点了一份咖啡套餐。
为了散心,驱车驶向水岸,
跨过彩虹桥,直抵槟榔岛,
逐一检视记在名下的十二家专卖店。
正在金碧辉煌的展台
和琳琅满目的货品间流连,
一个马瘦毛长的青年,
鬼鬼祟祟蹭进来,
附着她的耳朵喁喁低言。
娟子感到震惊,
一改往日镇定;
她拍拍他的肩,
店长、雇员从离去前的飞鸿一瞥,
和高跟鞋凌乱敲打的地面
体会到某种不安。
既然亲临现场,抓住现行,
只有审判,不问前因,
只有拔枪,没有商量。
“死前只想问一句,
谁带你来的白门楼?”
“是你爸,正和女大学生在一起。”
“他怎么会——”
信心满满的质疑,
听起来像一声叹息。
这时白柳重新梳妆,大手一挥:
“蛾儿,去请龙先生来这里。”
柱子后面闪出一个使女,
刚一露头,又闪身离去。
世上有这样一种生灵,
存在的全部意义,是成为别人的影子。
该出现出现,该消失消失;
她们的行为和感觉系统,
被主子的号令牢牢锁死。
在娟子看来,父辈的人生全是悲剧,
全是在小小翼翼的偷窃里
一点一点积攒;
随声附和的卑怯里
一段一段凑合过来的。
譬如龙吟,早在强奸案里吞下
人生第一只苍蝇,
从此注定了一次又一次吞苍蝇
将恶心掩饰在内心的命运。
他用道义强迫自己
非小丽不娶,
正如用权势强迫自己
无条件认同,
直至成为炎凉人格
冷暖世事的一部分。
譬如小丽,既然一件藏品出现裂痕,
那及时出手好了,
换个地方,换个藏家,
照样价值连城。
何必在原处委曲求全,互相伤害,
抚今追昔,震悼莫名?
小丽的情感执拗,
龙吟的良心过敏,
造就了戴着一切正常假面的
四分五裂家庭。
这样的生长环境,
除了守夜人小丽,
谁都想逃离。
所以凯子一有机会
就钻进个人温柔乡里,
娟子还没长大已学会叛逆。
最令人称奇的,
不是一向白眼傲世的娟子突然生死相搏,
而是一贯身手敏捷的虎啸顿感浑身乏力。
按照他的逻辑,
狭路相逢勇者胜,
即便被刀戳着,被枪瞄着,
也要反手攘夺;
哪怕造成走火,
哪怕同归于尽;
否则怎能赢得最后一线生机,
找到上天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虎啸长大了,四顾茫茫,
穷棒子一条,光棍一根。
读不好书,在城里安立不牢,
干不好活,在农村扎站不住。
一咬牙吃粮从军,
投了最偏远的兵营。
记得一次老兵聚会,
班长这样总结他们的精彩人生:
“昆仑山上打过炮,
帕米尔高原撒过尿。
弄罢枪筒弄炮筒,
曾经是个炮筒子。
放下枪杆捉笔杆,
现在是个二杆子。”
服役期满,遣返原籍,
安置在近郊的乡镇。
书记说:“驻镇你不会舞文龙墨,
看不惯眉高眼低;
包村你不是当地人,缺乏根基,
喊破喉咙也没人听你的。
看你人高马大,
又无用武之地,
暂时去农村工作组,
当个小组长,显显神威。”
那时候土地和农具,
重新回到农民手里,
那时候还没有市政建设和城市经济;
党委、政府的花销,
老师、大夫的工资,
全凭向村民收取“两经一费”
和马路上几个摆摊设点的。
基本国情决定着基本国策,
严格执行计划生育。
所以工作组的工作,直白地说,
一是催粮要款,二是刮宫流产。
交不上钱,虎啸就敢上房揭瓦,
下地牵牛。在他的示范带动下,
几个愣头青将一个待产妇女和她丈夫
围在枯水涧,直到被一场山洪
活埋进深深的洞窟中。
事情闹大了,
群众前来索命。
虎啸躲进宿舍,
睡了吃,吃了睡,
胡子噌噌长出来,
眼窝哗哗陷下去。
相关部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换来事态平息。
镇长请他喝酒,
虎啸生平第一次流泪。
镇长说:“知道你委屈,
这么做又不是为自己。
放开肚皮吃,
放开胆子想,
要得个什么奖励?”
其实虎啸早想好了:
“镇长大人见谅,要我挑,
就挑个有法人证的岗位。”
镇长翘起大拇指,嘴上却说:
“镇上的一把手我不能让你,
书记的权威又是历史形成的。
除了我俩,有法人证的
也就一家医院,
两家企业,三所学校。”
“学校我嫌聒噪,
医院我怕清冷,
再说脑子像饿狗舔过的铜盆。
还是去企业吧,
我保证一年扭亏增盈,
第二年给干部弄点奖金,
到了第三年,盖不起办公楼,
也要让镇上的办公条件焕然一新。”
“有魄力!”镇长一拳擂过来,
虎子纹丝不动,赛过定海神针。
“你去合金厂吧,
县长的小舅子是酒厂掌门。”
于是走马上任,
先将方方面面打过招呼的
提拔为副经理。
然后召开职工大会,
提出三项改革措施:
一是开发产品,购买机器,
二是层层设岗,聘任到底;
三是师徒结对,提高技艺。
厂里几个混日子的签完协议,
拎着酒瓶直奔草场街;
将虎啸老婆,
曾经的地毯厂女工,
现在的全职太太堵在家里。
咋呼够了,去餐馆小聚,
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
打了个七零八落,鼻青脸肿。
经虎啸这么一折腾,
大跃进时代的怪胎,
一个激灵醒来,
穿着破衣烂衫,
冒着滚滚浓烟,
成为改革开放初期的
利税大户和行业标兵;
直到节能减排年代,
才伸腿瞪眼,寿终正寝。
平处不卧的动物,
只要给他一个平台,
就能闯出一方局面,
弄出一番动静。
就这还不足以发泄多余的精力,
虎啸拉上白柳,
以跑销售为名,
天南地北很是风光了一通。
不到三年,行情看涨,
从乡镇企业到乡镇企业管理局,
从县里到市里。
阅历多了,这才发现,
真正的一本万利,
是在官职和地位的
买方和卖方市场间,
既上下其手,又游刃有余。
虎啸真正的旷世经典,
是在全市唯一的园林,
圈一块地皮,
让白门楼和市政府
环山抱水,亭台相望,
一隐一显,互通款曲。
一般人只见它门脸生动,器宇不凡,
不知道内里有多少拐弯、隔断,
暗道、机关,
复杂程度不亚于米洛陶诺斯故居。
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
就剩下家里家外,千头万绪,
造不出一男半女。
正如龙吟最隐秘的饥渴,
是一张处女膜;
可惜生错了时代,
在真真假假的追问里辗转反侧。
虎啸最隐秘的恐惧,
是走过一间一间空房,
走进不见天日的石峡,
在石峡深处邂逅一座老磨坊,
一名绿衣女。
起初女人并不回头,
后来就开始对视了,
后来就试着招呼了;
招呼完毕,立即转身,
散不尽的是脸上的阴云,
听不够的是脚下的溪声。
昨天中午,在办公室小憩,
依然是破败的木轮,
依然是悠闲的背影;
呆呆的眼神似看非看,
定定的表情似听非听。
“你来了么,
我等你多时了。”她说。
“你是谁,
这是哪里?”他问。
人在不确定状态,
都难免惶悚。
女人缓缓转向,
望着沟渠里的流水。
“别担心,
我的女儿会指证你。”
起初虎啸暴跳如雷,
如果不是在梦里,
纵有一百个这样的女子同时扑上来,
也能将她们统统打翻在地。
后来就心里发虚,
头发丝丝冒冷气。
这是灵魂出窍的瞬间,
这是电光石火的一刻;
仿佛两壁的木石纷纷坠落,
要将他砸成肉泥。
上学期间,游手好闲的他,
结拜了六个把兄弟。
由于家庭出身和社会等级,
叨陪最后一把交椅。
但“七星剑”的名头响彻街衢,
谈论的如同谈论瘟神,
碰见的如同碰见阎王和钟馗。
小丽遭难那晚,
其实他也在场,
只不过担当望气把风的小角色,
加上自惭形秽,
才没延伸恶行和暴力。
上世纪末,官运亨通的大哥雷鸣遭遇车祸,
死不瞑目的是,好端端一株柳树,
怎么就变成衣着朴素的剪发女子。
二哥朱彪害了黄疸,腹胀如鼓;
三哥杨威得了性病,一夜之间掉光牙齿;
四哥张显外出打工,从架板上栽下来;
五哥牛叟欺行霸市,被仇家大卸八块;
六哥马勃小偷小摸,被囚犯打死。
如此接二连三,牵四挂五,
躺在白公馆,如同深陷陵谷,
浑身僵硬、表情麻木的虎啸清楚
无论如何躲不过这次。
恍然听见龙吟气咻咻走来:
“深更半夜,打门踢墙,
是谁这么不懂事?”
白柳站起来:“龙局,
你的女儿非要见你,
我们拦不住。”
龙吟惊呼:“娟子,
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如果之前的因循和苟且
都源于性格缺陷,
都情有可原;
在这里相遇,
你才从我心里真正死去!”
见话不投机,龙吟转向虎啸:
“虎局,你病了么?
我带你去看医生。”
虎啸呻吟:“谢谢,不用。”
龙吟不解:“从来没见你这样委顿,
这样力不从心。”
白柳苦笑:“你的宝贝女儿,
要和他一次性清算多年的感情。”
龙吟跳起来:“虎啸你个杀千刀的,
竟敢勾引我女儿,我和你拼了——”
龙吟摩拳擦掌,
娟子不动声色,
虎啸倾尽洪荒之力,
要从床上爬起。
“龙吟你闪开,
我的事情我来处理。”
见三人剑拔弩张,白柳以手掩心,
一边后退,一边提醒:
“小心,娟子手里有枪!”
一阵狂喜,从心间涌起,
龙吟以手掩面,泪下如雨;
亘古未遇的大水,
消解了车接车送,
淹没了畏首畏尾。
他卡住娟子双腕,
缴了她的械。
“好极了。让我先收拾这个畜生,
再结果我自己。”
“龙吟,要保护女儿,
就保护到底;
虎啸,如果我这些年
多少有些恩情到你;
请你们挪到外边去,
或者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或者抱头痛哭,称兄道弟。”
如同捆绑的绳索突然解开,
抽去的筋骨又还回来。
虎啸起身,下地,
照着镜子梳理头发,穿戴整齐,
率先朝门走去;
后面的龙吟跌跌撞撞,
如同在小儿麻痹后遗症里摔打自己。
浑浊的街灯,
像红肿的眼睛,
从窗帷飘进几缕
困倦和无神。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只有烟雾和浮尘;
没有风声,没有雨声,
甚至没有犬吠和虫鸣。
这时玉儿穿着睡裙和拖鞋,
光着匀称的胳膊和腿,
带着一脸睡意走来,
三人兀立不动。
短促的两记闷响,
将她们从各自的羞耻、惊恐
虚脱和梦游状态唤醒。
车在远天远地穿行,
它的光滑上窗棂,
像谁在施放焰火,
一下,两下,
之前是混沌,
之后是沉沦。
三个人因为寒冷,
向一起靠拢;
又因为阅历不同,
心思不同,
无法走得太近。
但一幕大戏接近尾声,
总得说些什么吧。
还是白柳老道,
嗫嚅着干涩的嘴唇:
“让男人在荣誉和地位的泥潭里
头出头没,从生到死;
让女人打理她们的容颜,
过她们的日子。”
娟子会意,挽起白柳一只手,
白柳抚着玉儿鬓发,
玉儿扶着娟子肩头。
玉儿想哭:“妈妈,我怕。”
“别怕,夜去明来,
玉儿继续读你的大学,
娟子继续当你的群主。
时辰还早,
两姐妹去睡会儿。”
白柳举目相送,
两个女孩点头,微笑,
两只鸽子走向深深的巷道。
白柳在电话间隙,
调头吩咐蛾儿:
“让门岗报警。
提醒有关员工,
白门楼今晚的来宾,
没有虎啸,龙吟。”
蛾儿像只猫,
来无踪,去无影。
处置好所有事情,
白柳像燃烧殆尽的大蜡烛,
颓然独坐,意乱神昏。
有顷,环卫工拖着扫帚,
嘶拉嘶拉走动;
引擎发动的轰鸣,
这儿一声,那儿一声。
苍白的光透出东天,
苍白里带着猩红。
三天后,地方报纸中缝里,
发布一则简短消息:
“某年月日,两个醉汉(姓名不详)
邂逅于路途(地址待考),
因为避让不及,
发生肢体冲突,
直至互殴致死。
提醒广大市民加强安全防范,
减少夜间走动。”
与此同时,两位重量级人物的追思活动,
在市殡仪馆举行;
二人系生前好友,
于同一夜突发心脑血管疾病……
史前,本名史卫东,曾用笔名杞伯,1964年生,甘肃清水人,甘肃省作协会员。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诗刊》《诗歌报》《绿风》《飞天》发表作品二百余篇首,收入《当代中青年抒情诗选》、《1949-1999甘肃文学作品选萃》、《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灿烂星河—西北师大校友诗选》等,出版诗文集《折柳》、《落梅》。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