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潇湘八景
五代 董源 潇湘图 140.9cm×50cm 故宫博物院藏
潇湘八景
文/ 朱良志
《平沙落雁》古曲，真是百听不厌。听这样的曲子，正可映证出米芾所说的“霜清水落，芦苇苍苍，群鸟肃肃，有列其行” 的境界，在一定程度上，它也可以说是对中国艺术清明、高远、宁静、幽深精神的反映。
这曲名，正是中国传统艺术中影响极大的“潇湘八景”之一。山市晴岚、远浦帆归、平沙落雁、潇湘夜雨、烟寺晚中、渔村夕照、江天暮雪、洞庭秋月，这些优美的名称和特有的境界，曾在中、日艺术史上产生重要影响，它们被合称为“潇湘八景”。
宋 玉涧 远浦帆归 77cm×30.6cm 日本德川美术馆藏
潇湘八景，所反映的是一种追求诗意的精神。潇湘，游名山那是一片洋溢着诗意的神山灵水。潇水和湘水，相互激荡，内容与洞庭之波涛，浩浩南来。此地有层峦叠嶂，绵延千里，风帆沙鸟，出没往来。又有水竹云林，映带左右。际以天宇之虚碧，杂以烟霞之吞吐，重以云水之迷离，兼以风雨之杂沓，再加之以山鬼之微笑，神女之窈窕，千竿之斑竹，声声之玉箫，把这一片天地出落成情之国、怨之国、诗之国。王阮亭有词道：“水碧沙明，参横月落，还向潇湘去。” 似乎将宇宙的美意都汇集于此。
当宋迪将“潇湘”二字编织进他的绘画语汇时，他就选择了诗。宋迪的八景我们现在无缘看到，但他所开辟的这种新的艺术图式，却在后代激起了共鸣。
南宋牧溪《洞庭秋月》
洞庭秋月，这个名称使人想到张孝祥“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词境。
牧溪《洞庭秋月》局部
在这纤云不起、上下虚明的世界中，湖水悠悠，心也悠悠。月光溶溶，心也溶溶。外在的世界是玉壶，你不由不以冰心来应对；天上的宫阙高明通透，你不由不以晶莹来承领。
牧溪《洞庭秋月》局部
洞庭秋月，是影一般的世界，梦一样的春秋。月下湖边的一声笛韵，真将人的灵魂浸透。
宋 王洪 潇湘八景图之潇湘夜雨
90.7cm×23.4cm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潇湘夜雨：人在途中的苦楚。人的短暂的生命其实尽在漂泊中，何人不是人生旅途中的游子！
明 沈宣 潇湘夜雨图
秋风秋雨秋池涨，啼猿声声泪沾裳。江云黯黯，江水冥冥，密云堆冷，乱雨飞寒，游子于途中，当秋风萧瑟之时，寒夜凄迷，苍林呼号，凄婉之意如影影绰绰的光影，别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意韵。
白蘋洲，黄芦岸，渔人罢钓归，客子推篷看。浊浪排空，孤灯一盏，这潇潇夜雨，不知何时有个完。潇湘夜雨是哀怨和缠绵，是期待和宣泄。
南宋 牧溪《潇湘八景图》之远浦归帆
而远浦归帆，则是另一番景象。
落霞浮浦，晴岚漾波，长笛一声山月出，残灯数点微云起。
牧溪 远浦归帆 局部
在暮色苍茫之中，江面上但见孤帆一片，缥缥缈缈，恍似从天际而来。那个漂泊的游子，一蓑影，几竿风，伴多少日出日落，沐多少云水雨风，终于回来了。
牧溪 远浦归帆 局部
对乡关眷恋的愁怨，随暮云朝雨舒卷，如今都化为流水的回旋，这个画题画出了回归生命故乡的咏叹。
元 张远 潇湘八景之山市晴岚
山市晴岚：依依村市，簇簇人家。小桥流水间，古木疏桐下，淡岚轻轻缭绕，山市一字排开。
夏圭 山市晴岚图
24.8×21.3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童叟往来，妇孺群集，渔网挂在树上，樵夫数着柴钱，远望去，群山绵渺，吴天里，云鹤争先，正是湖天雨过晓色开，满市烟树带晴岚。
夏圭 山市晴岚图 局部
此境在恬淡和悠然，而不是欲望的奔腾和残忍的角杀。你见那晴岚轻轻地起，就是艺术家淡淡的心。
南宋 牧溪《潇湘八景图》之烟寺晚钟
烟寺晚钟：夕阳西下，烟光漠漠，云影参差，山林被霞光尽染，松风因日落而渐歇。偶尔听到高天中有鸟鸣传过，那是倦鸟飞向归程。
牧溪 烟寺晚钟 局部
霭霭的山林中，疏钟声起，这声音是这样的悠长，这样的空灵廓落，在空谷中回应。
牧溪 烟寺晚钟 局部
那深藏的山寺，将人的心灵拉向幽深。这幽深之境，是晚霞映照中的绚烂之境。
南宋 牧溪《潇湘八景图》之渔村夕照
渔村夕照：楚云寒，湘天阔。斜阳影里，江心里少了渔舟，正是余光远映双凫外，残影半落孤鸿边。
牧溪 渔村夕照 局部
泊岸处，沙净水明，苇荡里，惊起沙鸥，小舟上，荡起一阵渔歌，伴着晚霞，收纶卷网，东邻西舍，相见呵呵，几个渔夫，柴门红树村，钓艇青山渡，担着满筐的鱼，提着小酒壶，踏上归家的路。
南宋 牧溪《潇湘八景图》之平沙落雁
平沙落雁：想象中应该是一个秋天，天高气爽，水落石出，沙白而风轻。江面上，波痕浅浅，远水宽宽，天阔孤帆瘦，平沙连天边。
牧溪 平沙落雁 局部
远远地见得天幕上有星星点点的鸟迹，由远及近，由暗而明，渐渐地听到他们的叫声，轻轻地点落沧洲。
牧溪 平沙落雁 局部
三三两两，栖息芦苇丛，跳跳跃跃，嬉戏白沙洲，或饮或啄，或鸣或翔，演奏出一曲大自然的绝妙乐章。
南宋牧溪《江天暮雪》
江天暮雪，这是八景中唯一涉及冬景的。此一图式选择的是冬天的薄暮，茫茫的江面上，下起了漫天的大雪，这与北国苍莽大地上的雪有所不同。
南宋牧溪《江天暮雪》局部
透过迷离的暮色，山林和长川同色，苍树与天地一体，江面上，不知是浪花白，还是雪花白。在传统的八景画中，在这迷茫的世界中，一定有孤舟独钓于江中，一棹冰，一蓑雪。这真是一个清绝的世界。
明 范允临 江天暮雪图
艺术家将乾坤幽趣，写入潇湘八景中。这是艺术家的理想天国，何尝不是普通百姓所期望的乐土。
他们用渔歌唱晚的方式，唱出了陶渊明田园牧歌世界同样的旋律。它不是庙堂里的陈词，不是古寺里的幽歌，它所反映的是平民的生活，平民的乐趣，平民的悲忧。
像渔村夕照、山市晴岚等，真是唱出自己的歌，其间荡漾着浓浓的生活情调，像远浦归帆这样的画题，注满了理想的企慕，其间有很深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