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人臣的兴衰荣辱史
余嘉
沈德潜从70岁才开始的高光人生,几百年来一直以其高度的戏剧性为人品谈和嗟叹。他的际遇,给后人生动地演示了那个时代皇权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67岁,在现代也已经是退休颐养的年纪,沈德潜的人生大戏才刚刚开始第一折,接下来一直到他死后的若干年,这出戏分明演出了皇权之下为人臣子无法自控的兴衰荣辱史。
兴之暴
沈德潜(1673一1769),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22岁那年考中秀才,被录为长洲县庠生。
沈德潜少年丧母,父亲靠坐馆授徒维持生计,家境很是一般,一家人衣食不周,伶仃万状。从23岁起,沈德潜不得不去做教书先生,边赚些碎银养家,边继续科考之路。但这一路走得很慢很不顺。从第一次参加举人试开始,他几乎每科都赴试,每次都落榜,十六次乡试,十六次败北,恓恓惶惶,一考就是四十多年。其间,还经历了一次被朝廷贬斥、诗作被禁,遭遇了一次归途落水、财物尽失……
命运到底给他安排了怎样的人生剧本啊!但沈德潜不信。乾隆三年(1738)的乡试,他站起来拽一拽衣襟,又去了。这一年,他66岁。他终于等到了他的“转运年”,成了一名白发举人!而他当时还不知道,他将要迎来更多超出预期的好运。
乾隆四年(1739),沈德潜金榜题名,荣登进士,然后又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三年期满,散馆考试,沈德潜考了第四名,入职翰林院,成了皇帝的近侍之臣。
散馆考试,乾隆也去探班了。天子亲临,庶吉士们都激动万分,用无限孺慕的神情看向乾隆,而乾隆坐下来,笑吟吟问的是:“谁是沈德潜?”“你文章写好了吗?”“你可是江南老名士啊,也写得这么慢吗,哈哈!”
乾隆的问话有这么几个意思:我不认识沈德潜,但是我早就听说过他;嗯,我对他挺感兴趣。为啥?那当然是他诗文名气大啊;话说,我也是个诗歌爱好者啊,我急着想看他的最新作品,怎么还没写完啊……
那么多簪花进士,不乏少年英俊,乾隆却独独问起沈德潜。这一年,沈德潜正好70岁。天子虚前席,但待沈夫子,汝乃老名士,文成何迟迟。
如果以十六次乡试失败阴影的散去作为开始,事情在加速变化——64岁,会试,中第65名;67岁,殿试后,中二甲第8名;70岁,散馆后授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编修是皇帝的侍从之臣,负责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工作,虽然品级不高,但有很多机会接近天颜,是极其清贵、特殊、重要的部门。上天给沈德潜铺了一条最平坦芬芳的路。
也是托福于这个职位,沈德潜得以常伴乾隆身旁。六月九日,乾隆新写了一组诗《消夏十咏》,左看右看,颇为得意,便把正在值班的沈德潜叫过来。好诗当然需要有人品赏鉴读,要是能有人和一首,就更好不过了。沈德潜很认真地写了和诗,而且和得很不错,乾隆大为满意,当场就赏赐了他。不久后,皇帝的诗歌雪片一样飞来,沈德潜的和诗又雪片一样飞去,君臣之间就这样以诗简酬唱,织就了一张萦回绵密的友情之锦。借这种亦君臣亦诗友的关系,沈德潜开始了晚年的飞黄腾达。
乾隆八年,沈德潜刚刚任翰林院编修不满一年,三月,由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超拔为正六品的左春坊左中允;五月,再升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六月,又升为正五品的左春坊左庶子;九月,继续晋升,成了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并授日讲起居注官。一年之内,连升四次,连跳五级。
乾隆九年,沈德潜继续升官。六月,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官职做了不到一年,再晋为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乾隆十年五月,一跃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十一年三月,又升为从二品内阁学士;十二年六月,又授为正二品礼部侍郎,并入上书房教皇子读书。
一年一个样,八年大变样。借司马迁的一句话:何兴之暴也!
诗之臣
寻找沈德潜飞速升迁背后的功业,还真找不到特别伟大的,他没有开疆拓土的军功,也不曾力挽狂澜于国事,他所凭借的,不过是帝王的宠爱看重,以至于他被后人贴上了“诗臣”的标签。
诗臣,锦上添花则可,治国安邦可指望不上,人人都去写诗了,国计民生怎么办?沈德潜这样的际遇,在当时便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为能够投其所好就受到上级的恩宠,这个导向并不正面。
为此乾隆特地颁布了御旨,强调说,自己并不是因为沈德潜进诗之故对他特别优待,而是因为沈德潜有诚实谨厚的德行,并且又怜惜他晚遇,才特别稠叠加恩,目的是以此来激励天下读书人,特别是老成积学之士,让他们不要因为年老不遇而失去动力。
这个解释是有说服力的。帝心难测,天下都是他的,他的确不可能因为一个老人与他的诗歌相得,就感动到要倾囊相报。知己之感有的,帝王心术也有的,看乾隆给沈德潜的赐诗和多次的评价,更多的是在不断地褒扬他的德行笃厚,借沈德潜推行“诗教”的主张,或不动声色、或积极张扬,总之要让大家知道,也让沈德潜知道,皇帝要的,哪里仅仅是一个会写诗唱和的诗臣呢?
站在沈德潜的角度,平白成了展示君恩的活招牌,这也暗暗地为他的未来埋下了伏笔。
第二年六月沈德潜假满还朝,乾隆一见,极其高兴地说:“汝满假即来,可云急公。今命汝人上书房,辅导诸皇子,授汝礼部侍郎。”并赐诗一首:“朋友重唯诺,况在君臣间……即此至性肫,令我愈以怜。”“儿辈粗知书,相期道孔颜。”
“急公”的意思,就是“以公务为急”。让乾隆高兴的是,沈德潜没有恃宠而骄,而是谨守规则,假满即来,又以宠臣的身份,为大小臣子做出了恭服皇权的表率。“相期道孔颜”一句,则真诚地流露出他对沈德潜辅导皇子一事的厚望,他要沈德潜教导皇子的不是诗文之技,而是孔颜之道。
沈德潜也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此后,乾隆与沈德潜关系日密,被人称为“殿上君臣,诗中僚友”。所谓“帝许林泉就闲客,臣为歌啸太平人”,你给的,我感激不尽;你要的,我恰好可以。
恩之续
虽然对乾隆的宠幸感恩不尽,但沈德潜毕竟年过古稀。乾隆十四年(1749),他上书乞骸骨。乾隆下诏,让他按照原来的品秩退休,又赐人参官帛,让他最后再替自己做一件事:校御制诗稿。
沈德潜受命,拿出十二分心力认真校勘。诗稿进呈后,乾隆御赐了“诗坛耆硕”的匾额,又欣然赐诗:“清时旧寒士,吴下老诗翁。近稿经商榷,相知见始终。”人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始终”。现在,沈德潜带着与皇帝“相知始终”的不舍,结束了自己的仕宦生涯。
回望京都,巍峨的城门一如十年前来时一样的肃穆,而沈德潜早已不是那个寒酸失意的老学究了,又想起临行前乾隆嘱咐说:“尔归享林泉,便是尔之报国。我五十寿时,一定来京拜祝。”意思是,你好好活着,好好享受,就是尽忠报国了,我五十寿的时候,你一定要回京城给我贺寿。人还没走,就已定下来年之约,爱重之情溢于言表。
皇长子永磺也赋诗为沈德潜送行,诗中称赞他“诗篇多古意,讲习重师模”。不管是不是看皇帝的面子,反正沈德潜肯定倍有面子,这才是真正的光荣退休啊!
回到家乡之后,沈德潜与乾隆仍然诗文往还不断。乾隆会把刚刚刻印好的《御制诗集》千里迢迢地赐到江南,命沈德潜和诗。会在每一次南巡的时候,都召见沈德潜,赐诗、赐官。沈德潜也会在皇太后六十、七十大寿的时候进京祝贺,君臣得以再度相见。
细节就不说了,总之,每一次都必获召见,必有书接,必赐御诗,必加一官,到最后加到了从一品的礼部尚书、从一品的太子太傅,食正一品俸,不断加官晋爵、荫蔽子孙。而且,在某个小年夜,乾隆还应要求,当场为沈德潜的新诗集写了序言。
退休了还这样恩宠不断,真是让人心潮澎湃。以至于袁枚酸酸地说:啊呀,天下的那些老臣名士,一辈子能得朝廷只言片语的关怀,就感天谢地了,而沈德潜公受皇上的恩赐,是数都数不过来了。当时天下人看沈德潜,亦皆如是。
名之衰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真情版的帝王心术罢了。当不能满足、甚至有悖于帝王心思的时候,再奇妙的际遇也会戛然而止,烟消云散去。
沈德潜与乾隆的裂痕始于《国朝诗别裁集》,这是沈德潜致仕后的一部心血之作,沈德潜为皇太后祝贺七十大寿时,一进京城就献给了乾隆。然而,他犯了两个重大的错误:一个是竟然直称慎郡王允禧等皇亲宗室的名讳,这在那个时代,是昏头到了找死的地步。第二个错误更不可饶恕,他把钱谦益等遗民诗人放在了开头,还把被雍正帝定为“名教罪人”的钱名世的诗也选入诗集中。
这是想和皇家对着干吗?乾隆大怒,直骂沈德潜“老而耄荒”。幸而此书主要还是在宣扬忠君教化,且沈德潜也一向是他宣传的正面典型,因此他没有怪罪。打一棒,再揉一揉,恩威并施之下,这一段君臣文坛佳话得以延续下来。
其后文字狱愈演愈烈。到了乾隆三十四年(1769),乾隆在一个月内连下两道谕旨,查缴钱谦益诗文集,勒令凡书肆及藏书之家皆不得私藏。乾隆又想到,沈德潜和另一个叫钱陈群的人爱好声律,收藏各家诗集必然很多,便再下密旨给地方官员,让他们转告沈、钱两人,如果家中尚有钱谦益的诗集,只要速速遵旨缴出,便既往不咎,如果不知警悟,偷藏被查处,那就将祸及子孙了。他还特别强调说,钱陈群对自己的性格是尤为深知的,而沈德潜,呵呵,则“恐不能尽悉矣”。
沈德潜昏头昏脑的,在帝王恩宠的美梦里一觉醒过来,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这一年沈德潜97岁,垂垂老矣。又是急、又是吓,惴惴不安、惊慌无比,在谕旨下达不到十天便与世长辞。
听到沈德潜的死讯,又得到回奏说沈家并没有私藏钱谦益的诗,乾隆在放心之后,不免伤感起来。九月二十一日,他下达谕旨,表达了对沈德潜的存念之情,又加恩赐沈德潜太子太师衔,入祀乡贤祠,还特为沈德潜赋诗一首。沈德潜这次不能和诗了,但他的尊荣达到了顶峰。
然而事情并未随着他的去世而盖棺定论。乾隆四十一年至四十二年,几次下令查抄《清诗别裁集》的刻本及书版,顺带还将沈德潜家中珍藏的历来御赐物件全部收缴。
在过世九年之后,沈德潜迎来了来自皇权最严厉的惩罚。乾隆四十三年,已故举人徐述夔“一柱楼诗案”爆发,再一翻,《一柱楼集》中,竟然还有沈德潜为徐述夔所作的传记。这一次乾隆彻底愤怒了,指责沈德潜毫无人心、丧尽天良,无耻负恩,还猜测沈德潜为徐氏作传是贪图润笔,品行恶劣之极。沈德潜被革去从前的所有官衔和恩典,罢祠削谧,平毁墓碑,其乡贤祠内牌位一并被撤出。这些还不够,乾隆还宣布说,这些,包括他的嗣子和孙子夭殁,都是报应,是沈德潜的咎由自取,换个词说,就是“活该”,兴极之后,又是衰极。
直到乾隆五十七年,时过境迁,乾隆自己也步入老年,回忆起当年那个始终热切地与他诗歌唱和的老人,慢慢地开始怀念,才慢慢地采取了一些补偿行为。一代君臣相遇的文坛佳话以如此结局告终。
后来,民间有种传言,说沈德潜获罪的一个隐秘的原因是,他曾替乾隆写诗,后又将这些诗收进自己的诗集,这是公然告诉后人:皇帝在作弊,我才是诗人。传言当然没法去验证,不管什么原因,都是沈德潜在恩宠当中昏了头,忘了本分。所谓“生前哪管身后事,身后留将后世说”,沈德潜在乾隆帝的恩宠下,执掌诗坛三十余年,被诗坛尊为大宗伯,其诗论亦盛行天下,为乾隆朝三大诗论之一。但终究是一个文人,一个诗臣,人生的起伏去就都决定于君王的喜怒。
倘若此生他不遇乾隆,恐怕只是一位老名士,而享受了无比的荣华富贵之后,他又以其悲歌唱就了封建时代皇权之下人臣的兴衰荣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