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大姐

大  姐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中流击水》。

大姐儿子过周的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大姐的婆婆来到我家,对我妈刚说了几句话,我妈就晕倒在地。我爸连忙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红糖水。妈妈醒来喃喃自语:“作孽啊作孽啊,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我有一个令我一直骄傲的大姐。

小时候,妈妈常对我说:“你大姐是女儿身,男儿心,要强呀,太要强!”爸爸是个封建意识十分浓厚的人,从来不喜欢女儿,认为女儿是“赔钱的货”。大姐8岁时空着手跑到学校找老师要上学,爸爸不给书本钱,老师让大姐坐在最后一排当旁听生。大姐成绩好,读二年级时就担任班长。可爸爸不管三七二十一,吵到学校,要把大姐领回家做家务、寻草养猪。大姐死活不肯,拽住老师衣角求助。老师发话了:“这孩子的书本费由我出,读完初小再回家吧。”爸爸骂骂咧咧地离开学校。
大姐10岁那年辍学了。大姐并不恨爸爸。家里实在太穷了,我们姐妹三个加上哥哥,一家6个人,就靠爸爸一个人在队里挣工分。妈妈是渔业大队的,栽秧、割麦都不会,队里人都喊她“洋盘”,只能在场头、棉花作业组干些辅助性农活。我们家只有两张床,我们姐妹3人一张,爸爸妈妈和哥哥一张,说来好笑,哥哥16岁时仍然和爸爸妈妈同睡一张床。
人穷了,脾气也变坏,我爸爸就是这种人。他隔三岔五用大麦换酒喝,妈妈虽然心疼得直抹眼泪,但是还得千方百计给爸弄点下酒菜。夏天是“炒盐豆”:蚕豆炒熟后,喷上盐水,大蒜头拍碎拌入蚕豆中,浇上几滴菜籽油,香喷喷的。爸爸抿一口酒,搛几粒盐豆,眯着眼,直听他嘴里“格嘣格嘣”响个不停。冬天是“炕花生”:抓一把花生放进灶堂里,用柴火的余热把花生炕熟。爸爸剥着花生喝酒,有滋有味,偶尔也会给哥哥两三粒花生,从来不给我们姐妹。大姐每每见爸爸喝酒总是走得远远的。
大姐干农活在庄上是出了名的,栽秧割麦不在话下,男劳力干的活儿她也拿得起。挖墒是件力气加技术的活儿吧,我大姐挖一条100多公尺的深墒,一线到头,从不弯曲走样,而且深度不减,男工都伸大拇指。再说做田埂,大姐做的的埂是“两条线三面光”,队长把她做的埂作为样板。最让人佩服的是大姐和男工一样会扒泥。按常规,都是男工扒泥,女工撑船拿篙,工分分配是6:4,男工拿6,女工拿4。我大姐不服气,竟然几天时间就学会了扒泥。扒兜的网是她自己织的,扒兜的篙是她自己挑选加工的;绑在船上的“撬棒”(扒兜从河里扒满泥不是直接提上来,利用杠杆原理,通过撬棒来完成),她选的材料不是杨树,而是桑树,耐磨,有弹性。看她扒泥是一种艺术享受:大姐手持扒兜,轻飘飘地抛入河中,弯曲身体,吸一口气,双手有节奏地交替抓握上提,满满的一扒兜泥随着腰枝优雅的转动发力甩进船舱。3吨的船,大姐一天能扒4船泥,挣24分工。其他女工都眼馋,但又不敢上船扒泥。
大姐20岁那年,给我们两个妹妹和哥哥下了一道命令:今年秋后得把砌房用的几千块土墼划好。那年代,农村人砌房买不起砖,都是用土墼砌墙。妈妈夸大姐心大,满心欢喜。爸爸说大姐是“能豆儿”,却一脸鄙夷之色。大姐什么都不说,领着我们干。稻子收割后的一天晚上,大姐带着我们在稻桩田拉石碾压田。大姐和我一组,二姐和哥哥一组。我们拉过去,他们拉过来,就这样循环往复。起初,我觉得好玩,边拉边哼小曲,谁知拉了三五个回合,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大姐教我们:“不要用蛮力,脚步要均匀,不能或快或慢,把腰晃起来,会很省力的。”拉了七八个晚上,我的肩膀上皮都被磨破,总算把一片稻桩田碾压得“出了汗”,大姐说可以划土墼了。土墼划好后,堆在田埂上晾晒干了,大姐、二姐和哥哥他们起早带晚挑回家,大姐不让我挑,要我在家干堆土墼的活儿。
在众亲友的帮助之下,我家三间土墼墙、杂树梁、麦草房建成了。大姐显得比谁都高兴,她说:“有了三间新房,兄弟不愁谈不到亲。”
谁知道,庄上人连续给哥哥介绍了5个对象都黄了。妈妈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大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经常半天不说一句话。那时候,大家都穷,但并不是所有男人都讨不到老婆。我家除了贫穷的因素外,是哥哥这个人太木讷,三天说不到六句话。在我看来,哥哥人老实,心善良,也会做生活。怎么就不讨人喜欢呢?原来,人们认为我哥哥是二憨子,三巴掌打不出个闷屁来,根本不像个男人。
为我大姐谈亲说媒的差点倒是把我家门槛踏平。有介绍社办厂的,也有做木匠的,还有在城里当工人的。我妈妈对几个对象很中意,可爸爸一概不同意,从不给上门谈亲说媒人好脸色。我和二姐很纳闷,也不敢问爸爸。爸爸的脸色越来越冷,酒越喝越凶,开始不断地骂妈妈,还常常无端地掼碗摔酒杯。
大姐已经25岁了,在农村算是老姑娘了。我知道,大姐在20岁那年就有了心上人,那人是后庄姓周的生产队长,大姐和周队长是在大队业余文艺宣传队认识的,我还为他们传递过情书呢。我曾悄悄地问大姐何时成家,她说:“弟弟还没找到对象,我怎好意思提?”她在队里挣的是头等劳力工分,她想多帮帮家里,她以为,家里条件好了,我的哥哥找对象才容易呢。
本家爷爷给爸爸出了个馊主意:用大姐为我哥哥换亲。爸爸一拍大腿一口答应,把说服大姐的任务交给妈妈。“为了儿子害了女儿,你让我怎么开口?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妈妈止不住泪流满面,哀求爸爸。“你脑子进水了?我们家讨不到儿媳妇就断了香火!怎么就害了女儿?人家也是有手有脚,就是头发少几根,有什么大不了的?”爸爸暴跳如雷。
对妈妈来说,儿子女儿都是心头肉。也许是惧怕爸爸,抑或是传宗接代意识的驱使,妈妈终究还是跟大姐摊了牌。大姐态度十分坚决,宁死不从。爸爸知道后亲自上阵,先是对妈妈泼口大骂了一顿,后竟然对妈妈动了手。妈妈并不躲避:“你要解气,你就打吧。”大姐冲上去护住妈妈,眼里喷射出的怒火让爸爸不寒而栗。爸爸没敢对大姐动手,声嘶力竭地吼道:“换亲的事老子定了,你们扳石头打天都没用!”“我宁死也不换亲!”大姐斩钉截铁。爸爸跳起来,指着大姐的鼻子:“拿死来吓老子,你死去吧,河里又没盖盖。”妈妈急了:“他爸,有话好好说,不能斗气。”爸爸一把推开妈妈,又指着大姐的鼻子吼叫:“你去死、去死,老子不拉你!”大姐猛地窜出门飞奔而去。我们被吓呆了,妈妈踉踉跄跄奔出门,连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大姐被人从河里救上来,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妈妈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大姐,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
一个月后,大姐出嫁了,为我们换来了嫂子。我记得,大姐出嫁时并没有吵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脸部毫无任何表情。
一年后,嫂子生了个胖儿子。全家欢天喜地,爸爸花钱请了两桌亲友喝酒,他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狂笑不止。我以为大姐会回家的,到晚上开席时都未见她的人影。
大姐结婚后,除了“回门”时来过一趟家,一年多时间不踏家门。妈妈托人带了几次信,让大姐回来,大姐总是推托。我十分想念大姐,忍不住去了大姐家。
见了大姐,我惊呆了,这是我大姐吗?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圆脸,变成苍白略带黄色的长脸;油光水亮的两条粗辮子不见了,一头短发稀疏蓬松;明亮的大眼晴深深地凹陷下去。大姐见了我,没有惊喜,没有亲热,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去打蛋茶,你歇会儿,洗把脸。”
临走时,大姐递给我5双崭新的布鞋。鞋面是当时流行的“二尺贡呢”,鞋底是针纳的,密密麻麻,线脚相当均匀,鞋边镶了三道白布滚边,板板扎札,波波俏俏。我想,这5双布鞋大姐不知花费多少功夫啊。
大姐的婆婆说:“我来送送老姑娘(我们老家称最小的女儿为老姑娘)。”大姐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看着我离去。
大姐的婆婆送我走了二三里路,一路上说个不停。先是夸大姐如何能干,后来怨气冲冲地说,大姐人来了,心没有来,至今不肯和他儿子同房。我不懂同房是怎么一回事,她说我妈妈懂,他们一家忍了一年多,再也不能忍了,让我给我妈捎个信,如若大姐还不肯同房,她就去我家把我嫂子领回家。
我到家后,把大姐婆婆说的一番话如实告诉妈妈,妈妈惊得张着嘴,半天才说了句“不得命了”。第二天一大早,妈妈急匆匆去了大姐家。
三天后,妈妈回来了,什么也不说,我一看妈妈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已猜出八九分。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愁大姐的婆婆来我家把嫂子领回家。我的嫂子早已融入我们这个家庭,我喜欢她,经常和她说悄悄话。嫂子常对我说:“我们两家都对不住大姐。”
又过了一年,传来大喜讯:大姐生了个胖儿子。妈妈忙了几天,买烧饼、馓子,把家中下蛋的老母鸡捆了,又在供销合作社买了一只猪蹄,满满的一大篮子,笑呵呵地去给大姐“送汤”(娘家为女儿生孩子送礼称之为送汤)。大姐呀,我那十分要强的大姐,也是苦命的大姐,愿你的儿子给你带来快乐吧!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大姐祈祷。
大姐儿子过周的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大姐的婆婆来到我家,对我妈刚说了几句话,我妈就晕倒在地。我爸连忙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红糖水。妈妈醒来喃喃自语:“作孽啊作孽啊,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我大姐丢下儿子离家出走了,给妈妈留下一封短信。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信的内容:
妈妈,女儿不孝,又要让你担惊受怕。我想通了,再也不会做呆事(指自杀),你养我不容易,我不能走在你前头。为了弟弟,该我做的,不该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对得起爸爸,也对得起婆家,为他家传了后,我只有对不起我的儿子和那个人(指周队长)。妈妈,我和他没有拿证(指和大姐夫未领结婚证),我不妨法,你别害怕。我走了,你们千万别找我,我背了一身良心债啊!妈妈,小时候你常对我们说,人活一辈子,不可以得罪人,不可欠人家债,欠债必须还呀。妈妈你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我一挣到钱就会寄给你。爸爸,你从今以后如果再打骂妈妈,女儿一辈子都会恨你。妈妈,求你一件事,你要常去看看你的小外孙,到他懂事时你告诉他,他的妈妈死了。
妈妈听我读完信,并非我想像的那样号啕大哭,她面色死灰,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一会才对我说:“你悄悄地去后庄访访,那个周队长在不在家,如不在家,再打听一下是什么辰光离家的。”我懂妈的心思,我更知道大姐和周队长的关系。
我在后庄毫不费力就打听到了周队长的消息,周队长半年前就辞了职,有人说他去了浙江做木匠,有人说他入赘苏州一个人家了。妈妈听了我的汇报,只轻轻地自言自语:“我就晓得会有这一天,会这样的。”
大姐离家的十多年里,起初每逢双月都会寄上几十元回来,后来数目越来越大。妈妈常常带着钱去看外孙,但从来没有把外孙带回家。
我由于想念大姐,几次要去浙江寻找,妈妈竭力阻拦。妈妈说:“她会回来的。”我不相信妈妈的话。妈妈非常自信地说:“她会回来送我的。”天啦,妈妈想到哪儿去了。“母子连心,母子连心。她会回来送我的。”
大姐,你在哪儿?你何时回家?

2021年5月28日写于竹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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