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潇湘馆,遇见林黛玉。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我只是在潇湘馆那清清冷冷地一坐,婆娑斑驳的竹影便像是天网恢恢,将我网罗。
我不觉靠着廊柱幽幽入梦。
梦里她来我窗前,虽然只是淡影一痕,但我也心知肚明。
她说,我有几句话,你愿不愿听?
既然来到此地,她是主,我是客,我又怎能说——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一回事,儿女情长,凄风苦雨,越说越凄惶,索性不要说。
我终究不忍心。
对她,我始终是怀着几分不忍的。
虽然世人通达,渐渐懂得体谅薛宝钗“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苦涩与惆怅,但这一位呢?
她是连“鱼目混珠”的机会也无的。
高氏成全了她,所以毁灭了她。
不,那只是一沓书册,眼前站在我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人。
“你慢慢说,我细细听。”
连声语不息,人比黄花瘦。
我雾里看花,心中慨叹——
那袅袅细腰,怎经得起尘世风雨。
她不擅长讲故事,易于动情,时时眼含泪滴,一句一叹息。
我知她心苦的缘故。
这样纤弱的人,这样短暂而清苦的人生。
但那短暂和清苦,丝丝缕缕捻出来,却又剪不断理还乱,填满每一个冷月无声的夜,疏影横斜的黄昏。
我怀想大观园里的她,清傲高标,目下无尘。
心里含着十分情,说出口是五分,到了别人的心里,恐怕只剩了三分,还要变了味道。
只有那一位怡红公子是说得上几句话的,而且骨子里都有些“叛逆”和“出境”的意思。
又是如此青春翩翩少年郎。
我本来想说,林黛玉这样的骨肉,何必要爱上一个凡人,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罪受。
但那个凡人,若是贾宝玉,那又有另一番话说。
毕竟,“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口的。
他是知道女儿的好的。
这样的体己话,听在她的耳里,也终究是梅花映雪,分外皎洁。
何况,他也是有几分痴的。
不痴,前世怎会有“木石前盟”?
不痴,这一世又怎会砸玉吃胭脂?
痴痴的宝哥哥,遇见的又正是这样一位痴痴的林妹妹——
不痴,又怎会荷锄葬花,迎风掉泪,字字咯血: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她说,这一生我只爱过一回。
只一回,已教我饱尝爱一个人的苦悲;
爱一回,仿佛挥别千山万水;
爱一回,我失了性命,他也担了一生的悔
他不比我轻松如意,这颗心仁至义尽,我感激他。
我信我们爱错了时辰,爱错了世代。
悔吗?无悔。
纵使世事转圜,我仍旧甘愿与他在尘世中这样相逢,惊鸿般,一见如故。
无人来这人间绝境,惟有他,愿意七情六欲寻访这颗寸寸柔肠寸寸心。
“既然不恨,为何诀别时焚稿撕巾帕?”
忽然仿佛竹纸拗断,传来猝不及防一声吱呀——
“我清清白白的身,我清清白白的心和情,我不忍不甘不愿它独自遗留世间受那浊世污秽玷辱。
它们化了轻烟化了灰,这情若真,定教它随了我的芳魂。
来世相遇人海茫茫,他会认出我来。
这故事还未完,我们的恩恩怨怨会在日光之下重蹈覆辙,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我心甘情愿。”
“他为你剃发修行出了家,他对你青眼有加胜过其他女子太多,这一生你应当不必有憾。”
“谁与他共读西厢青石畔,谁伴我情怀三千泪葬花,谁教他痴痴傻傻担牵挂,就那如命根子一般的玉,他亦甘愿为我弃下。
其他女子纵使红颜又如何受得这般厚待,因知己而成爱人,这亦是前世不浅造化。”
“为何来我梦境絮语幽情,莫非知我敬你慕你深重?”
“我何尝不知,你爱惜我才。说到底,这劳什子,谁爱谁拿去。纵有许多才,也不过是填了那几阙管弦幽咽,绿肥红瘦的词。
谁爱听,谁爱看?
天知道,我倒宁似湘云,醉卧芍药眠,天真洒脱,无情无绪自归家。
我何尝不知,我这孤高清冷性子害苦我。
贾府中人,真正顾惜我的,怕只得那一个纨绔公子。
归根结底,我不过是外戚,哪敢造次。
时时刻刻,不说如履薄冰,也差相仿佛是小心翼翼。
我等于是无根浮萍,哪敢过分由己。
要是放肆一点,旁人说我不识好歹,家教鄙薄,只得收敛。
总之,这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怎么讨得了皆大欢喜的好。
不过,我也不怪贾家,不怪苦心设计的王熙凤,不怪宝钗姐姐,不怪这密不透风,乌云蔽日的社会,甚至不怪贾宝玉,说穿了,他们不过是做出彼时彼地最适宜自己的选择。
我宁愿怨怪自己不曾获得好运命。
游离欲海情空,偶见你为我故事心有戚戚,泪眼涟涟,感动于这红尘一念动容,特来会晤一场,明朝,此身又不知流离何处。”
“为何不得安身,莫非仍旧心有不甘?”
“他需要我,这一卷惆怅红楼需要我,红尘万千痴男怨女需要我。
我不轮回不涅磐,便永生永世是那七窍玲珑心,情比海深,命比纸薄的奇女子。
高氏赐我一死,莫不是为保全我永生后世。”
“世人不解你芳魂离世前,那一句断了的话,究竟如何。”
“说不得,说不得。
死生一念,一瞬之间。
前尘往事帧帧迭现,千语万言原来道不尽真情一丝一点。
彼时,真真切切是词穷,纵使他来我榻前,纵使再多一口生气,我亦说不出更多。
情怀不可说。”
“可是'懦弱’二字?”
宝哥哥未尝不深情,一如他未尝不懦弱。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是不懦弱的?
又岂止是一代清里这一场烟雨红楼梦?
我还在等她回应,她却已然芳魂去远。
心头惘惘,欲待再倾吐衷肠,已经是无缘。
鼻端隐隐氤氲桂香,远而且淡,一切归宁。
伊人已随云烟杳去,蜕下这一身轻愁,染绿我的眼眉和心神。
她的来与不来,如梦;情之来去,亦如梦。
一梦,便教我梦一段死生契阔,与子成悦;便教那无情柳,亦在晚风里脱胎多情花。
泪痕斑斑,终不过一场场你情我愿。
我心里油然唏嘘,若是岁月变迁,换一个世代相逢,他们的故事,能有另一番圆缺吗?
却也未必。
亦舒小说《痴情司》不正为此吗?
两个一般“浓得化不开”的人,怎么好安安生生地相爱,在这经不起推敲的时代——
任何时代。
一般人都经不起烟火人间的琐碎庸乏,又何况是这样两个“水晶玻璃人”?
他们自己心愿够足,外在世界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最终里应外合,同一结局。
是这段感情本就悲观,还是我心底将人情看得清寒?
我不禁打一个冷战。
醒过来,依旧是庭院深深、竹影幢幢的潇湘馆。
游客散去,徒留我一个人。
万籁俱寂里,只有脉脉的夕阳亘古温柔地陪衬着这万丈红尘。
我静静地起身,整了整衣裳,觉着眼睛有些恍惚,却原来是一层薄薄的泪光。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