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经过的,哪一场日落?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当我站在楼底,翘首凝睇傍晚天边那灼灼冶艳的云霞,一颗心飘飘荡荡不知何处驻扎。
这是北京最温柔的时辰,令人目眩,引人神迷。
这也是一天之中,心最安宁的时分,就仿佛过尽千帆,仍旧处子。
「今天的晚空很美,你下班回家的时候,要抬起头看看。」
仿佛这样,我们才算同在一片天底下。
仿佛这样,我们就算欣赏过一样的风景, 心里怀着一样的欢喜与哀愁。
你说正在火车上,我没忍细问。
知道你跋山涉水,为了生活奔忙,只不知这一次,是南下,还是北上。
你将窗外的夕阳拍给我,远远的空中,富丽堂皇的红,令人叹为观止。
那景象辉煌而颓靡,像远处一场销魂决绝的山火。
在这样的山火里,是否挣扎着你雾蒙蒙的心意,和熊熊的情欲,而那翻涌悸动,浮浮沉沉的,又是谁的名字?
这样的时候,会想起幼年时,身体孱弱,在某一个盛夏的黄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
她忧心忡忡地摇着扇子,为我制造清凉的风,而我昏昏沉沉,气若游丝。
那一天的晚霞,烂漫如锦,红得残忍。
直到现在我都怀疑,那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我向来稀罕在你面前谈到我的幼年,因为每个人都有过去,何必事无巨细双手交奉,虽然你并非对它没有热情。
我曾走过一条漫长迂回,坎坷苍凉的路。
而这是无关紧要的。
至少人生中的某一个秋,当我站在你面前,笑语淅沥,眉清目秀。
这样的时候,我会想起塔拉庄园的斯嘉丽。
她一生的经历,蜿蜒蹉跎,冷暖自知。
为了虚荣,为了报复,为了金钱,为了欲望,为了各种各样的名和利,她将自己一次一次地献给男人。
人人都说她放荡风流,野心勃勃,人人都说她六亲不认,自私贪婪,人人都说她嚣张跋扈,无情无义。
但是很少有人看得到,在一片血一般深红的夕阳下,她因为饥饿与痛苦,因为斗志与抱负,深深地跌入庄稼地里去,又紧紧握着泥土,咬牙切齿地站起来——
那消瘦而坚定,寂寞而决绝,年轻而沧桑的身影。
要让一个人,一心一意地爱另一个人,是多么苛刻而艰难的事情。
要让一个人终于懂得心平气和地珍惜,是多么深厚而透彻的觉悟。
我不会批判斯嘉丽水性杨花,我只会感到惋惜,那个离她而去的男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舍得回来破镜重圆?
在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白流苏。
香港城千疮百孔,在战争的硝烟弥漫里危如累卵。
随时随地就可能落下一枚炮火,让千辛万苦雕梁画栋建立起来的房子,或者几十年的风雨飘摇成长起来的生命毁于一旦。
逃脱家族的桎梏,有亲有故也等于是无依无靠的白流苏,遇到了同样对世界怀有密密麻麻的失望情绪和如影随形的提防疑忌的范柳原。
两个渴望逃避世间的重重圈套的人,误打误撞地居然被束缚在了一起。
再也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在残垣断壁里,在烧得肃杀的凤凰花里,他们执子之手地,并不憧憬着与子偕老。
因为他说那是世间最悲哀的一句话,因为一生一世根本就不是人自己说了算的事情。
你大概不知,最近我在读亦舒小说《葡萄成熟的时候》。
书里就有一场燎原的大火,毁了加拿大某地连绵起伏的森林,还有曾让多少人安逸丰足的葡萄园。
却也因此天灾人祸,叫人和人的心在患难之后相认,以至于相惜。
在烂漫而盛大的血红里,有些人山长水远地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些人神色凄迷地渐行渐远渐无书。
还有些人,像雾像雨又像风地不知所措,只能是在秋风里,瘦成了一声难以捕捉的叹息。
这个时代已经不稀罕传奇,但我始终对人和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心怀敬畏,感到那是上苍桃李不言的运筹帷幄。
这座城市有许多人耳鬓厮磨,或者分道扬镳,但我始终为你留着一席之地,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总不会忘记答应。
仿佛很久以前,我们沿着长安街慢慢地走。
城墙被夜色晕染得醉红一片,烂漫不可言。
你告诉我沿途的建筑名字,教我一一指认,我只是唯唯诺诺。
你说,去站在城墙下,给你拍张照片,像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一样。
我说不必了,我们何须与他们一样。
后来我爱上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次晚霞漫天,爱上了它的每一次夜幕降临,爱上了它的每一分灯火通明。
虽然夜里已经刮起了四面楚歌的凉风,走在其中的自己不得不瑟缩起身子,但依然不改其美丽。
虽然,你是红墙斑驳,被光阴晕染的一个名字,而我,我是你猝不及防,又触不可及的一次日落。
隔着凉凉的玻璃门,看着城市上空的火红,一点点被夜色吞没,一点点被无常清空,只能是平静地接受。
一如我接受,时时刻刻制约着你我之间的,苍白的沉默。
一如我接受,也许我只是,你车马劳顿时候,想要短暂停栖的一座梨花院落。
你终会回到那声色犬马,那熙熙攘攘中去。
你终会忘记,有人为你守着一方寂静,有人在荡漾的月光里,垂下了眼睛。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