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乡‖ 文化古城时期的其他图书馆与学校图书馆
其他图书馆
学校图书馆
除去国立北平图书馆及市立第一、第二图书馆而外,做过学生的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各个学校的图书馆了。著名的小学中学,都有自己的图书馆。我在的那所私立中学,在其黄金时代里,还有一所灰砖绿窗两层楼的图书馆,放暑假时,我去借了一本立达书局的黄皮《水浒》,给我童年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时中学图书馆中最出名的,公立的是师大附中图书馆,私立的是孔德中学图书馆、汇文中学图书馆。师大附中图书馆于民国元年成立时,就接收了清末五城学堂旧存之大批图书,其后这个学校,经费一直比较固定,离图书供应地琉璃厂又近,也懂得买书,所以新旧书不断增加,到文化古城时期,作为中学图书馆,已斐然可观了。
其教师中还有著名藏书家。伦哲如《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有诗记载,诗不录,其诗后记事道:
“天津张邵园,任师范大学附中教师二十余年,校近琉璃厂,君课暇即访书,书肆人无不与君习,谓张先生谦而诚,有所欲,宁贬价与之,以故所积日富,自营精舍。芸帙盈数屋,雅静整洁,佳本不乏,余每从借读焉。”
孔德中学图书馆,在当时各中学中,更是最特殊的。因为它是马隅卿、钱玄同几位先生的治学之所,是他们辛苦经营的。知堂老人《知堂回想录》中《北大感旧录》之九记道:
“马隅卿,隅卿是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十九日在北大上课,以脑出血卒于讲堂里的……我与隅卿相识大约在民国十年左右,但直到十四年,我担任了孔德学校中学部的两班功课,我们才时常见面。当时系玄同、尹默包办国文功课,我任作文读书,曾经给学生讲过一部《孟子》、《颜氏家训》和几本《东坡尺牍》,隅卿则是总务长的地位,整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又正在替孔德图书馆买书,周围堆满了旧书头本,常在和书贾交涉谈判……二十二年冬他回北平来专管孔德图书馆……”
北京大学名教授专管一个中学图书馆,现在的人恐怕很难想像了。自然是负责主管,由他说了算。而不是“降职”、“下放”或其他。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和水平自可想像了。
汇文中学图书馆,因是教会所办,历史十分悠久,远远超过国立北平图书馆。它成立于光绪十年,公历一八八四年。当时汇文学校已创建十四年了。一八八八年之后,西人李安德博士任校长,因清政府已开始提倡西学,所以学校更名汇文书院,添购不少西文图书。庚子时被焚毁,后刘海澜任校长,重建。按清末学部规定,一度改为汇文大学。图书馆也是大学规模。不过后来合并于燕京大学,不少书都被燕京提走了。文化古城时期,这个老资格的图书馆藏书也只是一般的多了。
大学图书馆,风景最好的是清华大学图书馆,八字形的机器砖楼房,完全是美国式的,大理石台阶栏杆等石料,都是名贵的意大利石料。连高台阶下面共三层,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回身一望,心旷神怡,万寿山近在咫尺,青翠拍面而来。西山则由深而浅,重重远去,渺茫处,已过了潭柘寺莲花峰了。
清华经费一直充足,年年买书,中外文名贵书,收藏丰富,文化古城时期,钱稻荪氏一直担任清华图书馆馆长。华罗庚教授其时在馆中担任职员,业余在馆读书,解出“世界三大难题”,后来成为名教授,名数学家。谢刚主老师在世时,和我说过一个清华图书馆的故事:当时他在国学研究院读书,一天有人说图书馆所藏《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大闹葡萄架插图被人偷着撕掉了。过了若干天,他偶然翻阅一位同学的女友照片,一看背面,大吃一惊,原来这幅图就贴在背面。——说来,这都是古人的事了。我没有在清华上过学,但清华图书馆却去过几次,不过已是沧桑之后,我在北大读书时的事了。当年清华图书馆仪器经费是年预算一百二十万的百分之二十,即二十四万银元。
燕京大学图书馆,一进大门过了桥及华表就是,是大屋顶宫殿式的建筑,这在当时文化古城中,也是极为阔气的图书馆,它自己既有钱,又代美国“哈佛”买书,有“哈佛燕京学社”的组织,并曾设立“国学研究所”,每月以上万美元购买线装书,当时美元价值是现在美金的十五到二十倍。上万美金,等于三万银元,所以前后买了不少珍本线装书,人藏约四十万册。现在上海图书馆名誉馆长顾起潜先生,当年毕业于燕京研究所,后即在燕大图书馆管购买古书。其时琉璃厂各书铺视燕大图书馆为最好的主顾,每天送书头(每部古书第一函、或第一册)给审阅的有十几家,每家十种书,就是百数种书,座位前后左右放的都是书,真可谓之坐拥书城了。老先生现在说起来还十分兴奋。
和平门外师范大学我在那里读过一年书,进门左手就是图书馆,是邓萃英先生当校长时盖的。门口有几根立柱,也是罗马式建筑,正方形,两层,下面书库,楼上阅览室。大小不超过二百平方米,对一个上千人的大学来说,这样的图书馆显得很小了。进门一个大穿衣镜,两侧楼梯很陡,上去一小圈走廊进入阅览室,借书处在一个角上,方形柜台。藏书一般,只供学生参考而已。台湾著名女作家林海音,据说沦陷时在这里工作过。
当时北大图书馆是十分出名的,李大钊先生曾经当过图书馆馆长,但那在文化古城时期,也已经是十分老的老话了,何况现在呢?据《胡适来往书信选》所载《蒋梦麟致何东》函云:“就职以后,竭力筹划,先后落成图书馆、地质馆两所,费银二三十余万元……”这里说的图书馆,是三十年代前期落成的。就是嵩祝寺夹道南口北大办公处西门进来的图书馆,一座中间三层、两侧两层、后有书库的浅灰色建筑。
进大门左右两侧,是两个大阅览室,正面是借书处柜台。两面楼梯,转角处男女洗手间,再转入中间大楼梯上二楼,左右两侧又同样是两个大阅室。二楼正面有阅报处。四个阅览室分文史、科技、外文、期刊,一样格局,一样大小,朝南都是五面大钢窗,北面靠墙则是一排三尺多高玻璃门书橱,放大部头书,并不加锁,随意取阅,如外文阅览室,则放着整套《大英百科全书》,在进门处,书橱顶上,摊开着《韦氏大字典》;中文文史橱中则放着《四部丛刊》、《世界文库》、《新文学大系》等。
室中两排进口木料作的大桌子,台灯都固定在桌子上,磨砂玻璃罩子满封着,不露灯泡,光线柔合四射,足供四人照明,每个桌子上,四盏灯,坐满了,或感拥挤,但总是坐不满,因这里只是文、理学院的人较多,法学院较远,另有图书室,很少到这里来。
这个图书馆藏书丰富,设备完全是美国化第一流的。《胡适来往书信选》载有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写给毛子水的信道:
“我看梦麟先生的意思是很想把这个新的北大图书馆完全放在一种新的组织和新的效率之上——简单说,就是要'美国化’。此意无可非议,因为我们深信图书馆是以美国为世界第一。梦麟先生和我都绝对相信你对于书籍的了解与判断,都相信你忠于此工作,并且爱此工作。但你是一个没有'美国化,的人,你办这个图书馆,确不很相宜。我知道梦麟先生颇为此事焦虑。最近我虽没有和他细谈,但我知道他有改组图书馆的计划,想向北平图书馆借一位专学图书馆管理的人来,做这番改革的事,此人大概是严文郁君居多。我也赞成此事。为个人计,你最好还是回到史学系来,专整理你的科学史与地理学,在两三年中做点学术的成绩来。同时你也可在改组后的图书馆委员会里做一个主脑委员,用你的爱好书籍和熟悉书籍的本领来帮助整理这个新图书馆,所以我劝你辞去馆长之职,使梦麟先生可以放手做这改革计划。”
但后来北大图书馆馆长,一直是毛子水,直到他离开北大去台湾,即由三十年代初到四十年代末,大概这封信没有发生作用吧。不过从此信中,可以看出北大图书馆当时的办馆意图了。
阅读链接
作者简介:邓云乡,学名邓云骧(1924.8.28----1999.2.9)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上海红学界元老,与魏绍昌、徐恭时、徐扶明并称上海红学四老。青少年时期,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学、师范大学和私立中国大学求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学,天津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燃料工业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后在苏州电校与南京电校教书。1956年1月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至1993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