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风雨后
家在风雨后 1
⊙麦秸
父亲6岁没了爹。那还是1958年的深秋，36岁的祖父接任乡长的担子后正挽起袖筒在那火红的年代准备大干一场时，却因病撒手人寰。送葬那天雨淅沥下着，刮着风，村里的壮劳力们抬着祖父的棺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巷里，懵懂的父亲披麻戴孝踉踉跄跄，哭着、跑着，跌在泥潭里又爬起来哭着，跑着。村里的老人们站在自家门口悄悄地抹眼泪。雨越下越大，伴随着瑟瑟的风，祖母怀抱三个月大的小姑愣在低矮的祖屋前望着，呆呆的、没一滴泪，泪已干；没一丝声，声已哑。低矮的祖屋满地狼籍乱成一团，在风雨中摇曵着，吱吱作响……
这是我后来从祖母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的，我极力还原着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场面。而祖母的话匣子一旦在我好奇的纠缠中打开，就如同她老人家的皱纹一样再也合不拢，那沟壑不平的脸上缓缓流露出苍桑后的平和与从容，在我心头却怎么也抹不掉。
父亲以他幼小的身心和祖母艰难地支撑着破碎的家，在“人归大灶、马归大槽”的当时，祖母便走入了新兴的“人民公社”，加入集体的劳作。亲爱的读者，你和我一样想象得到那是一种怎样的空前绝后、声势浩大的集体作业。白天，祖母下田挣工分，夜晚则在月光下纺纱织布，父亲怀抱酣睡的小姑蜷在一旁，在“吱吱呀呀”的纺车声中长大。夜阑深，眨眼的星斗出神地瞅着这家人。
父亲8岁上的学，是祖母用织好的粗布换的学费，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父亲每天放学回家便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因为祖母每天都是忙碌的影子——“推水车、拉驾子车”，我想象的出那是一种怎样的艰辛。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艰难地挺着，而“人民公社”的伙食从一开始供应的大肉、白馍悄悄换成玉米面馍，高梁饼直到红苕和萝卜……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全国上下都闹起了粮荒，一个孤儿寡母的小家其境况可想而知，食堂供应的是映得见影的粥和煮着盐水的萝卜干，馒头父亲从没见过，当父亲一边香喷喷地啃着萝卜，一边咂咂地舔着碗底时，祖母却背过身悄悄的抹眼泪。
这就是当时与共和国共患难的中国农民的真实缩影。当我后来读起路遥的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时这种感觉犹为强烈，我不禁为伟大的、为无数的任劳任怨的农民而感慨万千，为今天的小康生活深感不易。
有一天，亲戚家一老人80大寿，祖母领着父亲贺喜。这家亲戚在旧社会是有名的大户，据说抗战时期曾给贺龙元帅驻扎在富平一带的部队捐了20石粮食，虽遭年馑但还殷实，家中储存着不少粮食。父亲巴望着吃顿饱饭，可开饭尚早，早已饥肠辘辘的父亲在后院的狗窝发旁发现有个瓦瓮，里面放着黑面和麦麸做的馒头，（那是狗粮），看看四下没人，馋嘴的父亲一口气吃了四个，那只大黑狗一个劲冲着父亲狂吠。待到开席时父亲眼巴巴瞅着丰盛的饭菜，但没动筷子……真相大白后，亲戚家给祖母装了一小袋粮食，在那年月这可是救命粮呀，父亲回家后肚子却疼了半宿。
父亲15岁那年，文革的硝烟弥漫了全国，所处的小村也未能幸免，那时的国家陷入了一片红色的汪洋，高音喇叭成天放着革命歌曲，忠勇的红卫兵打砸烧忙着破旧立新，学校在疾风骤雨中跨了。于是父亲回到广阔的天地参加劳动，由于年纪小，在农业社中只算个半工，就这样，父亲和祖母维持着生计，日子在那不正常的年月里苦苦地捱着，也一天天熬着，终于血雨腥风的十年过去了。父亲用借下的200元钱把母亲娶回了家门，迎娶那天天气特别好，艳阳高照，可忽然滴起细细的雨来，风轻拂着，亲友们在太阳雨下露出满面的笑容，祖上的小屋泛着洋洋的喜气，母亲的到来使这个曾经摇曵的小屋充满了生气，也坚强了许多。
当“人民公社”像一头老牛喘着粗气终于走到尽头，退出它的历史舞台；当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喜讯犹如春雷般乍起，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农民们绽开了久锁的眉头，奔走相告，终于盼来了久违的春天。从此对待土地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精心打理着，父亲和母亲在希望的田野辛勤耕耘着，家里的粮仓堆满了粮食，我们兄妹仨也相继出世，家从此充满了朝气。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历史的车轮在浩浩荡荡中滚滚向前，在记忆中留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停驻在我们的心底。时光缓缓流淌到这个崭新的时代，祖上的小屋也摇身变成了宽敞高大的房屋，80多岁的祖母每天颤巍巍地挪动小脚行走在房前屋后，这儿看看，那里弄弄。知天命的父母仍操劳在田间地头，忙着耕种、收获，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农家日子。农闲时分便惦想着漂泊在外的儿女，我们兄妹仨也在为各自的梦想在外打拼。我突然感觉：当我想要结束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打道回府时，是不是跟父辈们一样，也要重复着昨天的日子，攥着锄头侍弄久违的田地......
麦秸：原名陈向炜，陕西富平人，陕西省/浙江省作协会员，越城区作协副主席，《打工诗歌》编委会成员，有诗作刊于《星星》、《北京文学》、《诗歌月刊》、《天涯》、《工人日报》、《三秦都市报》、《浙江日报》、《延安文学》等刊物，绍兴市“首届十佳新绍兴人”。诗集《给我一个地址》获富平县第二届益民文学奖，诗集《来去之间》获第二十五届东丽杯全国鲁藜诗歌奖二等奖。
诗集荐读 诗集《来去之间》分为“走笔江南”“在途中”“来去之间”共三辑。 诗人麦秸以一个外乡人的眼光且行且吟，在南北两地边走边唱，如一个行者，在不断地赶路中捕捉闯入眼前的景致。纵观全篇，在蕴含大量绍兴水乡、江南元素的同时又呈现出渭北的地域风貌，一列火车、一面湖泊，一座古桥，一棵老树、一桩交集，一段过往，皆成笔下物，细细捧读有一种别样的心绪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