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柒)

原创 曾骞文创 请风停下来 昨天
十三の春 姬神 - 東日流(つがる)


武功(柒)▲ 曾骞

明亮的阴天。一大早起来,身体肢节都还有些痠痛。

回来后昏睡。慎公不想因果牵连,那日在矮屋中便已坚拒了对方的想法。只答应,有机会时请些僧道为她做个超度拔苦。他自己是不想和鬼力纠缠过多的。也清楚,之所以那日对方说着,可保他在此乱中行医不遇奇难,也不过是对方怨执太重,其他的小鬼见了也怕,所谓大魔见着小魔,小的也就跑了。以往行医时,也见识些奇怪的医士,只摸摸别人手掌,便拔出一时的病苦。外人不知,以为神奇。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个中原理。也不过是那些奇人异士身上着有大魔,以大魔驱小魔罢了。

又如何鉴别得知。只消细细看,是否所说,根本上的意思是在言着,信我者即得永生一类便可知道。百句话中,九十九怕都是真话,只有一句迷乱人心的信我即得永生。这句话,怕是从人类开始出现便有,可也从未兑现过的空头而已,九十九句真话亦不过遮遮掩掩这一句。慎诗雷只想凭自己心意为事做人,而接受温伯辅的杏仁,那些杏仁在慎公看来也非是邪道,不过是象理之术,也不害人,当个工具,也就接纳了。

自从下起雨后,便不再停。雷声不断。如今是河水暴涨,斗米也要了千钱,是道馑相望的光景。安乐病坊也渐渐支撑不住,先是几位本地医交相病倒,接连发热,后又有钱粮不济,也近要倒闭了。好在还是勉强支着,就如要倒的帐篷,这个那个都上一把手,又把帐篷顶了起来。只是各人用了几分内力,几分汗珠,那不好数数,都是挥一把在炙石上汗又瞬间干的,用一把力,又似被木顶回来。与日日增多的病累比,床是太少了,席子也总归不够空处摆,所以连药柜上也开始睡人。本来是每日有人负责将病人的衣物放在笼中蒸煮,人手日乏,蒸煮之事也就越发草草了了。

慎公日夜积虑,与同行仁德者,合写了一份小册。写完急刻,挨户地发过去,也交了一些到施粥站。内容大概无非是如下一些:

一者,房屋勤洒扫,多去尘垢。更建议用石灰将屋墙新刷,新石灰可消毒杀菌;二者,垃圾不散扔,置于桶内,交由洁车与清道夫的好;三者,晨宜开窗通气,夜宜关户,免受风凉,以免寒邪入体,增伤寒风邪,而更易疫病;四者,凡家中院中易积水坛罐,实应倒置,以免积水,而生蚊虫;五者,家中不宜停棺,免增传染,或速葬,或从官办以焚化;六者,不饮污水,不食生冷;七者,食物盖置,免遭蝇蚊;八者,夜卧宜帐罩,免受蚊虫叮咬,以免传病;九者,勿肆意啐痰,一损阴德,二染污他人,勤盥两手与头面;十者,不食腥膻发物,少房事,节养,劳动湿衣时及时更换,免汗湿而遭伤风或毛孔大开染疫气。

还专请了画工,一一在每条下作图。也好令不太识得文字的人可以看懂。这些小册,医家看去,说的尽是些常识,普通人却未必人人知得。散发开去,有的人看了便是看看,觉得天数如此,未必能以人力尽挡。而那些吐痰随地习惯的,见之第九条,视如敝履,也是反感。痰照吐着。说到第十条的少房事,其实末日感之下,一些人们倒是更多房事起来,觉得活一日不知明日,不如快活多些更好。石灰上的事情,由于石灰用得更多在装棺,价格日日增长,能买来刷墙的人本就不多,况且这也是个麻烦事,真能刷的太少。食物本就变少,大家省吃,坏了也不太舍得扔掉,所以提倡干净吃饭,显得书生气了一些。开窗通气,这倒是寻常人家大都懂得的道理,也就觉得册子上的提醒是有些啰嗦,读了觉得不过尔尔,也真不太信开个窗就可以解决问题,更觉得册子上要人夜闭窗户有多重要,难道感觉闷热,开个窗还不许吗,于是觉得册子上净是教管人的教条束缚。

那些整日忙着干活的人,衣物湿身是常事,也来不及换衣,道理都是懂的,湿衣容易着病,可都顾着做事,专门用来换衣的功夫也就少了。至于说倒停棺的事,本是习俗,要人速葬,一是葬地本就有恶党把持,二是若从了火葬,这和习俗有违背,而且人们也觉得,火烧时的那个气味更是难闻,混入空气中,怕是更会增病,所以大家对册子提倡的事,也就看看罢了。其余条也莫不如此,见者要么不能真正了解深意,要么就觉得不过寻常词语,怕也不见得有用,便不真放在心上。枢机红的册子也就零零散散四处分的有。

倒是一群惜字所的人见纸便捡起来,抠去污浆,擦去瓜皮,湿的也晾干。拿到城隍外的铁桶中烧掉。雨是下了十七天六个时辰半,一片湿蕴,蚤虱成堆,所以府办的督员不得不强行要求各处的养坊病员剃头。剃头总是难的,头发剃下来便要烧掉。费了些功夫,有人因为剃发,跑了出去,竟自己饿死在山里。剃了发的,也会稍给些新衣,或者帮补拆洗了旧裹,雨过去,翻晒铺盖便更忙得重要,到处也可见得刷洗溺坛溺罐,阳光要比以前好,午时总能照到石板青苔,许多的白矾与雄黄也急洒到了食井里。

歌谣倒也不知何时流行起来。是这般唱的:

甲子送神乙丑休,丙寅南方去不留;

丁卯戊辰不相通,己巳朱雀火红红;

庚午辛未安宁少,壬申癸酉披麻袍。

这是送病气瘟神的无章曲谣,词句里教人在甲子日、丙寅日与己巳日,往南方的方向送病气瘟神,以便教人去恶迎福。也点出了禁忌的凶日,教人务必小心点。如何小心,歌谣总是点到为止,人们自己知了禁忌日,便在吃喝拉撒上注意起干净与卫生,甚至出行。和看起来教管人的小册子比,顺口谣嘴里念着的人要多得多。小猫先是嘴里念,慎公听到便问哪里学来的。小猫说,街上到处有人在学唱,只是你整日在屋子里无片刻暇,也就听不到。这才醒悟过来,刊刻那些小册,其实倒还不如令人唱些歌谣来得方便。于是心念一动,随口编了几句,小猫听了觉得有意思,慎公便说,我只是苦中瞎诌,你也别瞎鼓掌打拍,这些话除非大家真明白才算有用处。他自己又重复地说了一下:“太乙辟瘟最是功,老少强弱当心中;时疫家中香多洒,炒香枇杷叶清痧。”

街上出现了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车马。马车上有个大木柜,马上坐一人,马侧跟一人牵马,车马慢慢地行着,上面担着的大木柜有根横出的粗大铁管,左右各出一截,凿出许多的细孔,车上那人控制着一处枢纽,主要是扯动绳索,咣当一声,某处掣引彻开,柜子中那根横出的铁管,左右两截上的细孔便喷洒出一些净水,像似小泉爆花,可出得好几尺远,扑着街路上的尘土。有时跟着马侧边的人也爬上车,站在一块小脚踏板上,那是车马水要快行起来,那水便也豁洒出去,在车马后留着一片水雾,有些孩童跟在后面,将脖颈儿伸出去,面当水雾,嘻嘻哈哈地奔跑着。

这些水,一次可注入十四五担,水里放有消毒的药剂。小孩儿被扑到,也无妨,即便舔些进嘴里,既不会呕吐也不会拉稀。洒水的车马有一日在街上急行,与一个慌慌乱乱的年轻人相撞,人被撞翻,倒在地上时还继续喊着:“僵尸下山了,僵尸下山了。”喊完便疼得晕厥过去。这人被送到一家医馆中,几个时辰便治无效果死掉了。只是医生发现,这个人的头肿得像只大葫芦,全身紫绀,不像全然是洒水车马撞的。他为何口中又要喊那句僵尸,大家不得而知。

接诊过撞伤青年的医生,没过多久,便也感到自己开始有些憎寒与发热起来。很快便觉得口渴想喝些冷的水,喉咙也痛肿。呼出的气也热。胃里烧灼得很。他自己感觉像似得了热感冒,便喝了些治风热的汤水,人也感到疲乏得很。他的医馆子很小,放在卖老油的铺子边。诊室是家传的,不过是以接骨筋伤为主,不怎么看内病。疫病后,筋骨伤的人也没有减少,主要是干活的人少,那么真干活的人便更累,常有爬高屋顶摔下伤的,也有担荷太重,腰子挫伤的。这个医生是忙不过来,带了自己的侄子来帮忙。他觉得自己感冒又困软后,便早早拉下门帘,打算在内屋里躺一躺。等他再醒来时,不过个半时辰这样,便更觉得烦躁不安,耳背与耳轮阵阵的鼓痛,对着镜子一看,头面红肿得很,眼睛想睁只睁得半开,他平日是戴只眼镜,摸过来眼镜想挂上,却发现眼镜腿便窄小了许多,这才真的觉得头是比以往肿了。想开口讲几句话,舌头也是有些肿,讲不清声音。也觉得脸颊上的肉抽动,好似要得面瘫。他身一软,倒在小躺床上,知自己是染了颜面丹毒,又从床头抽屉里拿了把三棱出来,要在自己身上放些血。

用手在两臂,从肩、项之处,尽极力地将其中凝滞疠气恶血,赶至手腕数次,用手掌那么捋推与拍打着,边自治边感觉胸中大闷,舌苔也感觉腻厚得很,就这样推推打打,手肘窝子里愈来愈红,还用口吮吮咂咂这些处的皮肉,用力地吸出了红紫,也反复地推着手内面的筋道,许久后,他便用一根带子将手腕扎住,是想不令恶血走散,接着用针刺着了少商穴,以及十指近甲的薄肉正中那里,捻出来许多恶血。这算是稍让人舒服了些下来。

他自己好在是个医,虽然只是筋骨的大夫,却也备有些普济消毒饮,刺血,再喝了些药,俟热退去。那是在昏昏沉沉中等的。别处也开始有了这风热时毒的大头瘟。这大头瘟,恶寒发热,也头面肿大。发得极快,那日急走在街上与水车马相撞的青年,脚上,裤管上都粘着泥巴,他是刚从山上跑下来,跑下来的有两三人,其余的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们先是上山,想要烧尸,之前家中有人染疫治未效,走了以后,只是厝棺在山上的土垒中。等到他们择日想去烧时,又逢了那十七天的大雨不停,于是又等到了雨后的放晴,连带着了“金坛子”上山,以便烧了好捡骨末装匣。只见那尸体并未腐烂,却完好得很。

放火一烧,尸先是坐起,再而生生地往前走出了几步子。要是说,尸体未腐用火焚,会因烧灼了筋骨,于是坐立起来,而往前走得出几步,那怕也是余气未尽了。于是几人拿起锄镰,纷纷向那走动的东西砍击过去,击倒之后,又用刀剪截断了那些连骸筋膜,这方才烧得起来。火里却发出一些人的喊骂声:“烧我干嘛,太不孝了也。”这青年是将他爹烧了,临去前,老人心想要的是一块福地再整棺入井,这么烧了,违了那些心愿。火中这一声出,众人散了,都往山下跑,一路喊着僵尸要来。那青年与水车马撞翻,当时心中也甚是慌张,气魄短竭,再受这么一撞,血络心腑中顿时瘀血闭塞,上下气更不通,本来烧尸时染着的湿热秽恶毒疠之气,与在山障中受的风邪,更是急冒在头不下,大头瘟发得快,治得缓便难治,内陷在了营血不出,快快地也就危急了。又等到浮散无根,水火两亏,头顶愈凸,那位外伤医毕竟内病治得少,也就没有把青年救过来。

那句僵尸的竭喊,倒是在人中传开。又开始零星地大头瘟,人心便要惶惶。挨户挨家的都把小孩子关陇在了家里,还嫌门板不够厚实,又在门后顶上木头,推实一些家具在门后,就怕僵尸破门。又在窗上打方条木,还不舍得倒了尿桶,准备上几只,要是僵尸来时泼洒过去,也算是种武器。山上那火,因为另外浇了油,火势大得很,因为人都跑了,旁的两罐火水也连带滋烧开来,这又起了山火。从城里往外看去,翳空中都是焚烟,虽是前时日大雨十几日,本是应林木与土壤湿润,却不想雨后,天那是出奇的炎热,又变得干燥。于是烈焰枭枭。

慎诗雷他们还在忙于治突来的大头瘟,又发现还杂有些人是瘪螺痧。吐泻交作的,津伤血亏得脱水到指腹上的螺纹都深深塌陷。大头瘟似要好治一些,普济消毒饮与人参败毒散交相用着。还有的是通圣消毒散,或是小柴胡汤加荆芥芩连。或是再在项背上急急挑刺出血,先解急。只有一个,是用附桂八味,那是败元气大伤的,脉微细,也就尽力一治。大头瘟本是十有七八难治的,唯快可破。又杂见些瘪螺痧,虽不是头大如斗,唇肿耳痛,却是上吐下泻,看去与霍乱很像,四肢发冷,也筋挛。瘪螺痧令人消瘦极快,所以才有了手指腹上的螺纹也会塌陷,脾土崩坏。脉皆是些沉伏近牢,若是没有经验,用了附桂干姜,那是热药入口毙人的。只因三焦皆失了所司,雾、沤、渎,都出了问题,瘀堵必要打开,令三焦得升得疏得决,自化了生机,脉才有望自转出。

但也并非用不得附子,只是看怎么用,与干姜一起,桂枝一起,教人喝下,那是不当用。四肢寒气太甚了,又无热药来救,怕是厥逆愈深。若是全然等着三焦开通,怕是等不过来。正是踌躇,本地医的太太支支吾吾地说:“我在月子中时头冷,便用热药敷着脑门,那也舒服,紧箍也慢慢退了。怕是可以用些热药外头热着,会不会有些作用,我也是妇人见解,心中着急,憋着不说憋不住。”这一说,倒是把几个心中无计的大夫们的灵窍敲开。于是附子也照用,还配上些红花,还有桂枝木,再加了搅烂的生姜,都放进了陈酒中煎汤,乘着热沸,浸下厚棉布,用这裹着热药的棉布熨敷那些肢冷。只为了这些肢节筋肉里的血脉不因厥冷而凝固,至少可以流通。

“加点木瓜!”慎诗雷吩咐,那些转筋厉害的,便多用些木瓜在这个药汤里。

热药喝不得,制了凉解。甘中黄,也就是人中黄,加青蒿、藿香、佩兰、二花、茯苓、薄荷、黄连、半夏、苍术、荷叶、芦根。如枯木逢春,甘露沐林。

只是山火那里,还没有近水去救。山上土垒中的那些厝裸的尸棺也在火中一并烧去,慎公他们走出门外,朝着远处看望火,不言语什么,救完了那些急病,又论起那位撞了水车马的青年,有的医说,怕是不孝的报应。有的医说,不过是感相毒气所传发了这个恶病。不管说何,终究是感叹万千。于是有的医便谈起运气。天行所惑,又或毒疫人祸自发。问慎公对运气的看法。历救太多,他也被看作了师父般。他只是淡说着:“气候、生物,本相繁杀,一岁二十四气刻漏长短,一岁的盈虚,也都是不离道用,以运以气相测安宁与灾祸,应与不应,那真有时人算不如天算,但人要全不知如何算,那也是白痴无知。”

慎公叫大家备好水,众人说,那些水桶还真救不了山火呢。“运气运气,已有望气,我看城里也要失火的。”众人愕然。“地体中有六入,炽暑风湿寒火燥,所谓天之六气有下降于地,各应所至。受火,则温性生。受风,又有动性生。大头瘟先有一发,瘪螺痧又有一发,都是六气的火燥下降的外应,看这时的风,山火已将干裂的大风象引来,动性已生。君火退行,相火治之,要相复会。果如此,是虽大灾,也是祥兆了。”

众人会问:“这瘟这疫,本就已难避忌,再有火气来,这城怕莫是熟了,何又谈是祥兆?”慎公只言了其他几句闲语闲话,又应付了众人再问关于运气中的汗、差、棺、墓的所谓指掌图的繁奥之说,后来只是打个拱手,对大家说,诸位都是高学,请多指教,再择日共同商讨吧。说罢,便在小间中暂歇,子玉给他端来一些茶水,又说了些恭夸的话。慎诗雷咳两下,垂着眼蓬地说:“医术是如底裤,不得已露出,露完那是要将外裤再快快穿好,休要久露,蚊虫叮咬!”这引得小猫呵呵笑,说恩人真是开玩笑了。慎公只说:“真的。”是夜,便城中失了火,先从五胡指巷烧起,风把火一吹,就烧到平水八家,烧了连排的屋子,又烧到百花楼前,快得很,水车马也急着赶来,水柜子中的十四五担水,从接长的管子里喷洒出去,几下便用完。医馆中起先是备足了水桶与水,本是为了自救,听闻火势凶狠,也有人想去救火。火倒是难得救,大家准备扯倒两头的房子,免得火势再继续烧。医馆的一些医工,便加入了劳力拆房的人手中。温伯辅自然早也用算盘打到了这场火,但又不便声张,免得被当作了播散谣言的源头。他更知要有大风与震雷来。一切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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