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彦 · 真正的天才能发现所有人的优长

文：刘希彦

初唐四杰这个提法在高宗朝就已经有了，指的是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人。他们冲破了六朝的浮华，使唐诗走上了刚健宏大的路，是唐诗的主要开创者。他们同样的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除杨炯外，皆不得善终。卢骆二人的擅长是用宫体诗的华美词藻来写史诗，尤其以七言的鸿篇巨制著称。

骆宾王一辈子爱干大事，著名的《讨武曌檄》就是出自他的手，将武则天骂成是残害亲生，祸乱国家，人神共愤的淫妇。武则天看完这篇文章居然赞赏不已，说“宰相安得失此人？”意思是，这样的人才没有收罗到朝廷里来是宰相的失职。骆宾王的长诗《帝京篇》和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齐名，是七言歌行的双璧。这首诗一出手便是帝王气，野心暴露无遗——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

骆宾王后来参与了徐敬业谋反，起兵讨武，又于军中写下了这首《在军登城楼》：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时定，歌舞入长安。

这已是真正的唐音，深沉而高昂、刚健而欢快，更有一语安天下的简断。可惜徐敬业兵败被杀，骆宾王也下落不明。如今能被后人记住的，除了那篇檄文，大概也就是他七岁的时候写的那首《咏鹅》了，至今仍是人人会唱的儿歌：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王杨比卢骆晚生一二十年。到杨炯这里，宫体的痕迹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唐音的刚健：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从军行》

这首诗是杨炯投笔从戎，奔赴边塞的时候写的。如果说卢骆二人于宫体诗尚有所继承，杨炯接武的则是建安风骨。来看看建安七子之首曹操的风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和唐诗一样，开口便是大丈夫气，但建安诗朴实而雄浑，如隶书，磨圆了边角；唐诗则如章草，冲口而出，有腾蛟起凤之势。论气机，建安诗敛于内，唐诗盛于外。于手法上，建安诗继承了《诗经》的传统，少有实指，多借比兴；唐诗则一语道断，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唐诗多有流传千古的名句。

唐诗的迷人之处莫过于其神采，莫过于一泻千里之畅快，这首诗的前半段便是。“心中自不平”，意气如洪水般喷涌而出，接着“辞凤阙”“绕龙城”，一气而下，浩浩荡荡，瞬间千里之外。

这样的视角是云端俯瞰，航拍的效果，千里河山尽收眼底。紧接着是地面上的仰拍，雪重而旗暗，风多而鼓频，仿佛能看见马蹄从镜头上踏过去，又仿佛能听见地下传出的闷响，虽然没有实写行军之惨状，却历历在目。“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尾联拔地而起，一语如响箭，千古有余音。这已是标准的唐诗了，如果说还少了些什么的话，就是缺少唐诗特有的富丽和膏润。虽然杨炯反对龙朔初年“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的靡丽，但又有矫枉过正之嫌。这一步将由初唐四杰里最后一个登场的王勃来完成——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

历来评七律的压卷之作，王勃的这首诗常有入选。平心而论，从章法而言只能算四平八稳，至于“佩玉”、“歌舞”、“画栋”、“珠帘”皆是些俗套，内容也没什么新意。长处是其富丽而舒展的气度，字字句句皆绵延无尽，每每在诗集里翻到此诗，顿觉眼前一开，连页面都变得敞亮起来。且对仗工稳，平仄上口，读来声调壮阔。这就开了盛唐之先声了，盛唐诗多学此格，语言通俗，表达直白，全靠气度取胜，所以好懂而难学。

这首诗是骈文《滕王阁序》的篇尾诗。《滕王阁序》是即兴之作，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便出自其中。洋洋洒洒几百言，写到最后按说已是强弩之末，即将散去的烟云还能在空中结成如此壮观的龙门造像，可见其才气之盛。

王勃是文中子王通之孙，六岁能文，被誉为神童；不到十岁便已饱览六经，著书立说；十六岁撰写《乾元殿颂》，被高宗赞为“大唐奇才”，遂任职沛王府。又因沛王斗鸡之事，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若怒了高宗，被逐出长安。后又因私杀官奴获罪，连累父亲流放交趾（据考证为今广西越南一带）。王勃遇赦后，去交趾探望父亲，回来的途中溺死于海上，年仅二十六岁。

王勃的一生虽然短暂，成就却是四杰中公认最高的，因其诗文皆存有唐一代堪称第一的佳作，更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样的千古名句。若天假以年，成就当不在李杜之下。

杜甫这样评价四杰的诗文：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戏为六绝句·其一》

直到杜甫的时代，也就是半个世纪以后的盛唐，批评四杰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过，说他们是“轻薄为文”。从“文”字的后置来看，这个轻薄既可以指他们的文风，也可以指他们的为人。若论为人，这个批评倒也有几分在理，四人的生平都有劣迹；若论文风，他们恰好是轻薄文风的反对者。卢骆之体尚有轻薄之残留，王杨的气度已经接近庄严了。总之，没有他们这一番大火烧山般的革新，为唐诗探索出新路，哪有后来的煌煌大观。从创作者自身而言，所谓的革新，其实革的都是自己的命，对自己下手是何其之难，须有大勇力者方可为，所以杜甫替他们骂了回去。他骂的大概也是些当时的文坛名人，说他们的名气会随着肉身的死亡一起消灭，而四杰的声名将像长江黄河一样万古长流。骂人骂得如此的气贯天地，又如此的狠毒，大概也就只有老杜了。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历史证明了杜甫的眼光，四杰依然是四杰，可那些骂他们的人已经无从考证了。

杜甫也是个天才，一个天才能看到别人的天才是不容易的。真正的天才能发现所有人的优长，由此客观的看到自己在时代中的位置，从而更笃定自己的天才。而那些误以为自己是天才的狂人，则善于发现别人的缺点，于是更迷恋于自己的高明。

当然，四杰的诗歌的确有气躁而声乱的缺点，杜甫自然也看得到，于是他赋予这种新的诗风以厚重的基石，于百丈高台之上震响了黄钟大吕之音，后人无人能抗。李白则沿着四杰的路直冲云霄，在天上幻化出龙翔凤翥的云霞，独称大宗。而王昌龄、王维、孟浩然诸家，则抑其气焰，去其纹饰，走出了一条温柔敦厚，清素典雅的路。是他们共同绘就了盛唐诗歌的云图。

《石头问道：刘希彦解读红楼梦》

作       者：刘希彦 著

出  版  社： 岳麓书社

出版时间：202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