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语呢喃
燕语呢喃
□柳莺
小时候,一到开春,天气变暖,冰冻的泥土渐渐松软,村前河里的水也慢慢涨起来了,淙淙地流出一路的嫩绿与花香。院子里的桃花也开得绚烂,引来群群蜜蜂翩跹。每到这时奶奶就会手搭凉棚,仰头转圈寻觅着,嘴里还念叨:“花都开了,燕子也该来了!”
那神情,仿佛是在期盼久久未归的孩子。
每到春暖花开,燕子从遥远的南方飞来,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屋梁上垒窝筑巢,哺育后代。乡亲们都喜欢它们,那俊俏轻快的翅膀,那小巧可爱的嘴巴,那洁白丰满的胸脯,就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特别是那清脆悦耳的叫声透着热闹与喜庆,和着院子里生机勃勃的花花草草,真是一派鸟语花香,让疲惫的身心得以舒缓,给平淡单调的生活平添了许多的欢乐与期待。
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喜欢的是小燕子,那嫩黄的小嘴巴,圆溜溜的小脑袋,叽叽喳喳的稚嫩叫声,弄得我们心里痒痒的。经常有些调皮孩子因为爬高去掏小燕子窝被揍,有一次我也因此挨妈妈打,但我发誓那次只是掏燕子窝,可真真不是为了去掏小燕子。
那几年奶奶不知怎的,经常头昏,一晕起来站都站不住。爸妈带她四处求医问药,但效果都不好。一次妈妈打听到吃毛蛋治头晕,就带我上街去买,我还记得那摊主一遍遍喊着:“比不了猴头,也比不了燕窝,可咱这毛蛋包治百病,益寿延年啊。”我一听这话就琢磨开了:看来猴头燕窝比毛蛋有效呀,猴头不就是猴子的头吗,真没地方弄,燕窝不就是燕子的窝,家里房梁上不就是吗?怪不得大人都不让我们掏呢,原来是好东西。
回家趁屋里没人,我就拿了根小棍,踩上板凳去捣燕窝,板凳一个不够就再加一个,正当我晃晃悠悠要够到燕子窝时,突然听门“吱”一声,还没回过神,就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只见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样子是被吓住了。突然她一咬牙:“叫你调皮!”说着扬起手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下。尽管不疼,但那可是长那么大,妈妈第一次舍得打我,心里觉得不解,委屈,哇哇大哭。
奇怪的是,一向护着我的奶奶这次也没帮我,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板脸训我:“哎呦,吓死我了!该打,该打!”
见我哭得伤心,奶奶心疼地给我擦眼泪:“乖乖不哭,这要是摔着了,这不要奶奶的命吗?对了,今儿咋想起来捣燕子窝?”
“我——我弄燕窝——给——给奶奶治病。”
她们顿时明白了,“扑哧”一声都笑了:“傻孩子!那燕窝不是这个。”
我赶紧擦擦眼泪:“噢,那是奶奶屋里的那个?”
两个人笑得更欢了,奶奶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一个劲儿亲我,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她笑着亲着眼泪却下来了,那泪水,咸咸的,热热的。
事后奶奶告诉我燕子可是咱们家的恩人,千万不能捣它的窝。
“为什么?”
奶奶点着我的额头笑了:“没有燕子就没有你们几个小调皮,没有咱这么大一家人了。”见我没听明白,奶奶才告诉我,外公起初因为奶奶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也难过,本来不同意我父母的亲事,可听媒人说我们家有燕子不知怎么就同意了,具体咋回事叫我问问外爷。
我还真就此问过外爷,彼时他正在忙着给自家燕窝换新吊板(掉在房梁上接燕子的排泄物用的):“嫁女儿那是自己的热肉到了别人家,可得是个好人家。我当时听说你奶奶他们住的是西屋,这都能住燕子,说明这一家人心善,日子还和和气气的。”
我有些奇怪:“这咋知道?”
外爷有些得意:“燕子这小玩意儿有灵性,对它好不好,它心里都有数,就连吵闹的人家它都不去,要不说老话说‘燕子不进愁门’呢?”
姥姥在一边打趣:“瞅瞅你外爷能的,拿个燕子当神仙。见了人家村长爱答不理的,说什么,人家连窝燕子都没有。”
在乡下人质朴的意识里,燕子就是吉祥和乐的象征,屋梁上住的是燕子,门上、柜橱上镌刻的燕子,枕头上、被子上绣的是燕子,过年、结婚贴的窗花是燕子,就连孩子的名字大多是带“燕”的,寓意孩子灵巧聪慧阳光。是的,它那欢快的叫声、相守的情景可以让人忘却眼前的忧愁劳累,唤起俗世生活最真切的幸福与喜乐,甚至于成了衡量道德的标准。
看着外公那古朴的大门上镌刻的对联“泥融飞燕子,窗映百花香”,有些斑驳,据说是外爷的祖父——一个私塾先生留下的。看到它,我似懂非懂,但不由得向往起那鸟语花香的恬静,对燕子更添了一份敬意。
我们住的南屋也住了窝燕子,一个嘴下有撮儿黑毛,我们叫它“黑嘴儿”,另一个胸脯粉粉的,叫“粉丫头”。它们都特别勤快,一天到晚“嗖嗖”的飞来飞去,不是衔泥衔草垒窝就是叼虫子喂小燕子。
看着它们忙忙碌碌的,我问奶奶:“它们飞来飞去不累吗?”
奶奶叹口气说:“能不累吗?你没看见它晚上进了窝就趴那儿一动不动,这不得养活小燕子吗?你爸妈不也一样吗?为了咱一大家子天天脚不沾地。”
“那它为啥还有心情天天唧唧喳喳的?”我有些想不通。
奶奶摸着我的头说:“谁活着没个劳苦愁烦的?可越不容易越得笑着过,这就叫苦挣的饭甜吃。”
看着我还是茫然,奶奶说:“你长大了就懂了。”
长大了我才明白,奶奶这是在告诉我,做人要积极乐观,做事要吃苦耐劳,而奶奶用自己的一生在诠释这句话。
她自小失去父母,跟着哥嫂长大,吃苦受累,嫁到我们这个贫寒的家,不但是风里来雨里去地操持家里家外,可以说是尝尽了世态炎凉,受尽了辛劳苦楚,但是她从来没有跟谁抱怨过,每天依旧乐呵呵地勤扒苦做,节俭持家。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村西南角,搬家是在秋天,燕子已飞往南方。妈妈怕燕子找不到我们新家,不但把新家的门框上玻璃敲烂一个角儿,留燕子自由出入,角上还用胶带占了一下,说是怕玻璃伤害到燕子。吊板也早早定在了房梁上,就这不算,居然还像老家那样在新家屋檐下挂了一串红辣椒,方便燕子认家。一开春就往老房子跑,嘴里还一遍遍的喊着:“黑嘴儿,粉丫头,搬家喽。”
不知是燕子认出了红辣椒,还是被妈妈的诚心打动,一天早上黑嘴儿居然盘旋在新房上,乐得一家人合不拢嘴。妈妈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激动得又是撒粮又是送水,那叫一个心疼,语无伦次地一遍遍说:“赶紧吃,吃!这一路上得遭多大罪,都瘦了。”那神情,一如面对远行归来的我们。
家里的燕子换了一窝又一窝,小燕子也出飞了一茬又一茬。我们兄妹也像燕子一样长大,读书,结婚,工作,飞出了家门,只有爸妈他们守着那原来热热闹闹的家。特别是奶奶过世之后,家里愈发显得冷清,相伴他们的,只有房梁上的燕子。妈妈老说:“我们这燕子窝,空喽!”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儿女的每次离开,爸妈都是万般的不舍,也从不表现出来,而是把这种眷恋与牵挂化成包里的特产,上路的面条,临行的叮咛。
只有一次,我要到几百里之外工作,临行的那天早上,妈妈眼圈红红,破天荒地留我 :“乖乖,能不走吗?你身体打小就弱,那边人生地不熟的。”爸爸一直眼巴巴的盯着我,见我为难,赶紧安慰妈妈:“让她走吧,别再憋屈了孩子,燕子大了总要出飞。”
妈妈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爸爸盯着梁上的燕子,一脸的伤感与落寞。
许久,妈妈问我,你去的地方算南方吗?那里有燕子吗?
我很奇怪,应该不算,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是问咱家的燕子能不能飞到你那地方去,你出门在外有个沟沟坎坎的,这样好歹心里有个着落。
爸爸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哎,可怜个孩子,这一走可就是山高水远!”看我凄然,爸爸拍拍我说 “没事,你在外好好的,家里还有我和你妈给你们守着老窝呢,真要是住不习惯,大不了回来。”
一句话说得我眼泪就要下来了,看着梁上大燕子匆匆觅食归来,嘴对着嘴的喂小燕子,想想我们不都是爸妈辛辛苦苦喂养长大的吗?都怪自己年少轻狂与无情,做决定的时候只想着拍拍行囊走天下,何曾想到过“父母在,不远游” 呢?何曾想到过“儿行千里母担忧” 呢?
终究还是到离家的时候了,爸爸妈妈是一样样的往我的行囊塞东西,直到塞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临出家门时,妈妈一边给我理理头发,还塞给我一包土说:“这是咱家墙上的土,要是水土不服就喝点。哎,走吧,妈也想开了,听说那里的饮食清淡,这好,正好治治你爱吃辣的毛病,养养身子。”
妈妈说着,本来想笑,可是嘴张了几下,还是没有笑出来,倒是那红肿的眼睛里又开始湿润了。她赶紧咬起了嘴唇,转过脸去说,今天风大,眯眼了,看着妈妈伤心的背影,再看看爸爸斑白的鬓发和佝偻的肩背,我心里那叫一个愧悔难当,压抑已久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对不起呀,我可怜的白发爹娘呀,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拿什么才能报答?
我以为爸爸妈妈就像房梁上的燕子,会永远守在老房子里等我回来,我没想到燕子窝会旧,会破,我没有想到妈妈也在一天天变老,会永远离开我们。
妈妈走后,爸爸一夜白头,瞬间老了许多,他坚决地拒绝我们进城的邀请,固执地守在家里,说是家里没人,燕子就没家了。我想那房梁上,那家里有爸爸一切美好的回忆,有难以割舍的过去,只是燕子就算回来,对于孤单的爸爸何尝不是一种物是人非的伤痛呢?
突然想到晏殊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似乎看见烟雨迷蒙中,那双燕子在翩翩飞来,飞向我们的祖屋,飞向我的童年,飞向我的心上眉间。
作者简介,柳莺,爱好阅读,只因好奇于大千世界的缤纷与奇妙,震撼于文学大家的豆蔻词工,感动于文字背后的温情与美好,文字蕴含的纸短情长。喜欢信笔涂鸦,只因感激于亲朋好友的情深义重,迷恋于人间四月天的明媚与蓬勃,享受情感体操后的轻松与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