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以象外,得其圜中丨苏高宇大写意花鸟画清赏
当我们微笑地面对着一池的波光云影与花叶、一筐的绿叶红果与幻滟,心里疼痛的不只是为画面呈现的美,更是为了那些背后不被人熟悉的美丽的细节,为了那些不在画面上的花、叶、果,想她们怎样在一个无人能靠近的时间与空间里,静静绽放,自开自落。
超以象外,得其圜中
——苏高宇大写意花鸟画清赏
文丨王连侠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展读苏高宇大写意花鸟画册,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杜甫对公孙大娘剑势的描绘,让我们恍见当年草圣张旭观公孙氏舞剑而笔走龙蛇的情景。公孙大娘之舞剑,张旭之作书,苏高宇之绘画,想来都是如此吧,在舞之姿、书之容、画之美的背后,我们看到的还有创作者的飘逸之心,高妙之境。这境界有“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不沾不滞,有“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灵动活络,这境界在苏高宇这里,既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一种笔墨精神,是清雅素净的水墨、明心见性的书写与师古出古的求变之间的一种趋于完美的融合。
伤心人别有怀抱
赏读苏高宇之画,扑面而来的是酣畅淋漓的水墨、华滋浑雄的气势、古淡幽远的意韵,而最勾人心魄的还是其画面中流淌着的婉转逶迤的情思。其墨兰花似粉蝶,叶如黛练,蓬勃崖谷,自在开放;其墨竹叶带风雨,干擎天地,坚挺刚直,既正且节;其墨荷花含神秀,叶播清韵,氤氲沃若,行藏相宜;其墨梅干如屈铁,花似冰雪,孤傲冷峻,不喜不悲;其紫藤,花叶婀娜,枝干遒劲,古雅幽淡,秀逸灵动。笔笔有精神,幅幅见心迹。不管是借用哪种意象,我们看到的——他真正画出来的首先应该是他自己——一个艺术家安静而又热烈的生命。
我一直觉得,一个创作者所能做到的和所要做到的,就是尽力去呈现他自己。无论诗书画,不关名家与否,一个“好”字,全在作者真情实感的倾泻,灵魂风骨的体现。通常,在赋有诗人气质的人身上,那种不可遏止的才华横溢和不由自主的激情直流,总会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出生于湘西吉首的苏高宇,既吸收了三湘文化的灵秀绵邈,又有着土家族的蛮气和韧性。在诗书画兼佳的父亲的引导和濡 染下,5岁开始习画,33岁进京师从郭石夫专攻大写意,其间坎坷跌宕,历经磨难,但矢志不渝,风晴雨雪,坚持如一。他把对诗书画的研习变成生活的常态,日积月累,在一管笔、一盎墨中灌注着对艺术生命的执着和绵绵情思。
墨竹图《有此凌云气》题句“独立山巅气自雄,临风一啸云霄中。最是泠泠明月夜,蜿蜒碧影恍如龙”当是其借物咏志的自我写照。画面上一竿竹,坚劲挺拔,豪气凌云;崖石浓淡墨相皴,沉郁厚朴,更衬托竹之超尘拔俗;竹叶婆娑,真实细腻,写意的笔法充满着书法的神韵。这种书法性笔墨与他醇厚而峭拔的书法用笔相一致。如吴镇《竹谱》所言:“笔如神功,妙和天成,驰骋于法度之中,逍遥于尘垢之外,从心所欲,不逾准绳。”在外形真实的准绳下,笔墨可以从心所欲,创造出丰富的有个性的作品来。因其以情写竹,情满于竹,书法性笔墨给有限画面注入了无限丰富的内容。苏高宇之竹,如凌云少年独立苍穹,凛然超然,一如他独特的书法,风神飘洒中透着娟娟秀色:既不同于赵孟頫竹之一派温情、文徵明之静穆萧疏,亦不同于郑燮竹之瘦硬刚劲、文长之狂态野态;苏高宇之竹,是一种卓然的品质,一种澹远的追求,一种高标绝俗的气格,难怪其师郭石夫评价:“高宇此作笔下有沉雄之气,不类时人而精神灿烂。”
古人论画,认为“画者心画也”,画要“写胸中逸气”,只有画家把自己的情感融进画中,才能使笔下有实感、动感、情感,产生一种灵逸之气。
与苏高宇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的苏高宇质朴率真且敏感忧郁,时而朗声大笑,时而沉静深思,嬉笑怒骂发乎本心,不伪饰,不刻意,骨子里透着老派文人的儒雅凝练和高洁孤傲。每次电话交流,总能感受到他独特的人生见解与岁月积淀的智慧与体悟。有时觉得他离我很近,幽默睿智,风流俏皮,如邻家的一位兄长,温厚亲切,乡音朴素,“归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看花来”,生活在众人中间,入俗也是超然;有时又觉得他很远,潜心创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执着情深,心思缜密,他人难以进入,也让人不忍打扰。
苏高宇自言常深夜甚至通宵作画,孤愤、贪欢、激扬、沉郁、寂寞无可奈何之时,都会变着花样去写,情绪自笔端汩汩流出,“体味一种在文字、墨色、线条间心意驰动、风神相往的快慰。”观其墨荷运思,“缠绵无间,飘渺无痕,寂焉、寥焉、浩焉、眇焉,尘滓尽矣,灵变极矣”,一花一叶,一笔一墨,都“像是从浸泡了几十年的情绪的池子里刚捞出来似的”,溢满了情思。粗毫铺写的荷叶,絪缊的墨痕,烟霞一般,虚灵澄澈地交叠在一起,笼罩着忧伤的色晕,漫散着寒夜中的心灵光影。画面呈现着朦胧的凄美和挥不去的苍冷孤寂,颇似苏高宇喜欢的李商隐、黄仲则、苏曼殊的诗,透出冷色的悲蕴美。
“又是秋风也,萧萧苇子响。丁丁泪如雨,那堪向寒塘。”(墨荷《寒塘》题识)“世间无多清凉地,故藏名媛碧云中”(墨荷《碧云》题识)“我们常常沉浸在莲花开放的喜悦里,却看不见她孕育在污泥中的真实的苦闷。”(墨荷《八大如莲》题识)……年少下放农村的苦难,父亲牵着小手观荷的情景,京城羁泊飘零虔心求学的经历……生命沉寂灰暗渊深着精神世界的情思,在滞浊的现实、隔绝的异乡,于心灵境域执拗地涌腾起爱的烟霭,愈久弥深,幽悒,悲凉。“情以物迁”,画家郁结心底的情结,与自然之荷相遇而得以抒遣,荷成了特定情境下纾减悲愁的触媒。正如英国美学家冈布里奇所说:“中国的艺术家似乎总是山、树或花的创造者。因为他们已研究了它们存在的秘密,但是他们这样做是要表现和唤起一种深深根植于中国人的宇宙自然观念之中的精神状态和情绪心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中国知识分子可贵的品质,这种文化性格积淀着人生悲凉感和历史沧桑感的互动意识,将这样一种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带入画中,外呈止水而内蕴狂飙,体现了画家的艺术趋性、审美个性,传递了生命深层形态的情感体验。
荔枝图《甜蜜的怀念》如一曲心灵的独语。画面外在的柔性、宁静、朦胧与内在的激情、奔流、酣畅,外在的幽幻深碧与内在眷恋的郁勃炽热构成了浩浩荡荡、涛澜涌聚、风雨如诉的动人心魄、惊人怀思的艺术境界。这孤孑的心灵独语所引发的审美情感效果,使观者的感情与创作者的情感撞击、升腾,从而有了丰沛、深邃、酽然的美感空间。化心为物的意象在瞬间呈现的视觉与情态的复杂经验,是心觉的产物。这静态无声的一筐倾倒而出的荔枝,如心灵的月光缓缓流淌,将观者带入一种清醇超拔、大音希声的音乐幻境。司空图说“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又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都强调含蓄蕴藉;著名美学家宗白华也说:“艺术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从直观的感象的摹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个层次。”最高灵境也即创作者的心灵境域。苏高宇独具个性的肆意泼洒和灵性书写,曲尽了艺术堂奥深遥的灵魂殿宇,在一片岑寂中显出无法言传的“不言之美”,旨意深远。
我们步步探询,希望走到画家心音更深处,感受那暗香浮动、月色黄昏的冷隽风神。然而我们依然不一定能完全领会他原来的心意。总有一些描绘不出来的感觉静静地横亘在那里,也横亘在观者的心怀间,仿佛可以稍稍意会,却又不能精确言传。当我们微笑地面对着一池的波光云影与花叶、一筐的绿叶红果与幻滟,心里疼痛的不只是为画面呈现的美,更是为了那些背后不被人熟悉的美丽的细节,为了那些不在画面上的花、叶、果,想她们怎样在一个无人能靠近的时间与空间里,静静绽放,自开自落。“伤心人别有怀抱”,这时我们才发现,在艺术创作上,真正令我们感动落泪的也许就在这种静默而又坚持地环绕在作品后面的空白里。
笔墨处更见精神
笔墨是中国画安身立命之本,是写意花鸟画的最基本元素,也是体现写意花鸟画艺术品位、艺术价值的重要标尺。“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写意花鸟画的笔墨形态历经各时代画家的提炼、加工,已形成了丰富的笔墨语汇,尤其是明代徐渭把草书的笔法引入画中,使写意花鸟画的笔墨推进发展到一个新的层面,扩展了笔墨技巧并丰富了表现手法。它们能在聚散虚实的变化中使画面达到预想的意境与审美境界,创造性地产生富有魅力的视觉形态与节奏变化,塑造出画面的气氛,使作品更富内涵与张力。“何谓笔墨?轻重、疾徐、浓淡、燥湿、浅深、疏密、流丽、活泼,眼光到处,触手成趣,学者深明乎此,下笔时自然无美不臻。”无论是点是面,都不是几何学上的点与面,而是立体的、流动的,交错成飞动的生命之舞。笔墨特有的审美特质使其能超越自然属性,成为内在的精神载体,从而把写照变成心灵的静观与感悟,溢流出某种品位与格调。
以笔入画,求笔法,见笔趣,有书写意趣者,在当今这个离“笔”越来越远的时代,已不多见。苏高宇数十年来一直笔耕不辍、奋力攀登。在传统绘画语言上刻苦学习,广泛吸收沈周、陈淳、八大、石涛、李方膺、吴昌硕、齐白石、郭石夫等艺术大家的精华,并将他们的笔墨精神与笔墨技巧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画作充溢着一种浓郁的古雅之韵。其画法全从书法出,对笔墨节奏、力度、变化的把握和关注,体现的正是他内心对传统笔墨精神的追求。笔墨效果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用笔的提、按、顿、挫,用墨的浓、淡、干、湿等,在画家的激情统领下,产生多层次变化,笔法与墨气浑然天成,水墨交融,气象万千。他时而将笔墨做简性处理,寥寥数笔,直握机杼;时而大面积渲染,细心勾勒;时而精心设计画面,照应物象的构成;时而回归传统写意,重溯本源 。或以色入墨,或纯以水墨,均能各臻其妙,既有文人墨戏般的自由和洒脱,又具现代绘画的光感与色泽,彰显出大写意的独特魅力,正如他自己所言:“笔墨不仅仅是一种技法,而是画家人格的一部分。一个画家的心性、情致、品操始终会像宝石的光泽一样透过笔墨的各色迹象而闪烁出来。”
苏高宇笔下之兰多为野兰、石兰,兰生于石间,吐幽香于深谷。画面构图上打破平稳的结构,一两丛兰草从崖石边蓬勃而出,花歌叶舞,自在开放。用笔上,以粗毫破墨浓笔写石,各种皴法、中侧锋并用,皴出石面质感,笔锋时起时卧,时快时慢,用羊毫笔时提时按表现兰叶、花的正侧变化;在用墨上变化多端,兰叶墨色浓淡适中,和石头有对比变化,兰花以淡墨写出,浓墨点蕊;花朵偃仰有致,藏露得当。其《湘魂》《素面冰心》等多幅墨兰作品尺幅不大,构图简练,笔致灵动,笔墨温润而飘逸,仿佛是在轻描淡写中一挥而就,从从容容,细致而不失于奔放,内敛中寓含着张扬,在一种淡宕空明、虚灵自然的气氛中,展现出他的奇特构思和独具匠心。他从不在画面上猎奇逞巧,或矜险作怪,或惊世骇俗,而是以平淡质朴的审美语言,营造了画家心中的一个栖息地,一个生命空间,一个性灵家园。“打破盎植盆栽,耻与凡卉争荣,我自蓬勃崖谷,颠倒十里春风”(墨兰《野兰》题识)“闻道南国正春深,日日江花映潮痕。一自湘女和泪去,更无情绪叩湘魂”(墨兰《湘魂》题识)……这诗魂萦绕的画作,以极富个性的笔墨语言,表达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和眷恋,阐释了一个画家开阔的澄怀,让我们感受到他深藏于内心的一颗烂漫而超旷的诗心。这也是文人画传统的笔墨精妙与简约特征的体现,是对中国文化精神不断阐释的哲思。
我一直以为中国的大写意花鸟画是思想含量、文化含量、艺术含量最大的画种之一,与中国文化的内涵最为贴近,与中国人内在含蓄婉转的性格最为相符。在封建帝王体制下,大写意花鸟画实质是古代文人内心世界外泄的一个方式和途径——放弃以描绘为主的绘画模式,更多地以奔放、恣肆的用笔,通过借物喻情、托物言志来写出画家的情感心绪。在大写意花鸟画世界里,也最能表现笔墨的神奇魅力。仅用寥寥数笔,便能达到写貌传神,摄魂夺魄的境界。点线块面相交织,浓淡干湿相氤氲,收奇趣于意外,出大巧于简易,一片生机弥漫于纸上;心随气运,意随笔走,水墨互破之时,阳舒阴惨,化机迭现;笔墨挥洒之际,情趣盎然,性灵毕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笔墨精神的内涵,体现着民族文化、哲学和审美的精神;笔墨亦成为中国哲学和传统人文精神的载体,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
苏高宇是少有的诗文书画集于一身、融会贯通的学者型艺术家。其渊博的学识、出众的写作才华,使他的画作比普通的工匠式画家的作品有着更为浓郁的书卷气,更富人文内涵,也更优雅蕴藉,具有鲜明的文化气息和独特的艺术感染力,给人以超脱于尘俗浊世的精神启示。其《梅石》图,当得起气象高迈之作。写意的超逸中饱含着工笔的细腻,意欲苍老淋漓,运笔爽朗流动,寥寥几笔,就“得其意思所在”。清人查礼在《画梅题跋》中说:“画梅不要像,像则失之刻。要不到,到则失之描。不像之像有神,不到之到有意。”苏高宇深谙其道,他的“不似而似”,似在“神”;“不到而到”,到在“意”。他以实写虚,运虚入实,处处洋溢着“神”和“意”的有机融合,犹如盐于水,体匿味存,“以意写之,不在迹象”,深符齐白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主张。“笔墨相生之道全在势”,他在画面的置陈布势上先声夺人,“横枝大干走龙虬”,枝干、山石浓淡相皴,以浓墨点苔,以干墨圈梅,梅枝湿润苍劲,梅花冷傲群芳,独具一格。踯躅画前低回清赏,一面是瘦影扶疏的枝丫由远及近探及心灵,一面绽开着密密匝匝的飞扬的意绪。枝枝无雪,却弥漫着雪意;瓣瓣无香,却似有香袭来。风骨朗健,逸风回荡,仿佛天地间一切崇高、正直、聪明、美丽之人都成了梅。“笔纵潜思,参与造化”,最是神韵处,笔笔关情。画面呈现的精神境界不是传统文人的遗世独立,也不是现实主义的精神寄托,而是古典意蕴的还原和再现,是表现天人合一在经济社会的缺席、重铸的价值。他以写意之笔,画神之墨,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宇宙人生和谐发展的根本规律的深层体悟,表现出深沉博大的历史人生感与浩然正气,形成一种偏于阳刚的审美意境。
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涵由儒、释、道三者交融而成。在此意义上来看苏高宇画作之意境,由象之审美、气之审美进入道之认同境层,即产生了意境深层审美内涵中的儒、释、道哲思审美境界。如果说其墨梅、墨竹、老松呈现的是儒家以善为美、积极入世、天人合一的道德理想境界;那么,苏高宇的多幅墨兰图则更多地表现为对人与自然归一的审美境界的探求,是对大宇宙生命中自然本体的深层体悟,具有“人的自然化”的道家无为的思想倾向,即以虚静之法追求一种“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的美学境界,表现出返朴归真、以自然为法的生命情趣以及超离一切人为羁绊的自由创造精神;而其多幅墨荷图更倾向于在静观中超越社会、自然乃至逻辑思维的束缚,破执断取,由空观达于圆觉,明心见性,实现以主观心灵为本体的超越,获取一种刹那中见永恒的禅宗式的人生体悟。“超以象外,得其圜中”,这种以象为基础、以笔墨为中介、以精神为追求、以理趣为归宿的表现,也正是略形写意的中国画特别是大写意花鸟画区别于以实为本的其它画种的最独特而明显的标识。
循序中渐臻化境
“青藤雪个真大痴,墨汁和泪写花枝;我非前世飘蓬客,底事辛苦作画师。”一个初秋微凉的夜晚,读到苏高宇这首题画诗,内心涌起无限感慨。
作画难,作好画更难。三十多个春秋寒暑,一万多个昼夜更替,苏高宇将或热烈奔放、或低回婉转的情怀,倾入团团漆黑的墨色和墨痕中,渗透到细密柔软的宣纸里,用他特有的笔墨语言传达着诗性的流淌和生命的律动。赏读他的一幅幅花鸟写意,或如老庄的散文,汪洋恣肆;或如婉约的宋词,迤逦缠绵;或如明清小品,睿智哲思……无论构图、线条还是笔触、节奏,都呈现为自在自由的徜徉。就形式而言,这自在在于对笔墨、技法的超越;就意境而言,这自由则在于灵性的天马行空。
如果说艺术是天才的事业,那么绘画则是生命的一种修炼方式。苏高宇写意风格的底蕴便在于生命的修炼。他是个严谨而认真的人,对自己要求严格得几近苛刻,摒去一切外在的干扰,为的是让自己赢得更多的时间专注于艺术创作,只在“一”字上用心竭力,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汲取心灵的能量,清醒思考,潜心读书、写字、作画。诗要孤,画要静,宁静以致远,才能得到高雅之“意”;若于尘嚣缰锁、凡俗纷扰中,则得到的只能是躁气和表相之物。“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余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极静极净”也是苏高宇所追求的。它建立在画家宁静淡泊的心态之上,把绘画当作一种非功利性的愉悦活动,移情于物,与花鸟虫鱼同悲喜;建立在画家深邃的人生感悟和高尚的人格之上,“内美”与“修能”统一,德行与学问统一。“静”“净”也是中国文化精神生命的内美,是一种清澈澄明的生命境界。苏高宇的画,以清净之气扫净五彩,以无色之色呈露了造化的精神与气韵,将物质的存在转化为心灵本体的存在。
苏高宇早年随吴湖帆、贺天健高足杨石朗学习山水,后师从王培东、郭石夫专攻大写意花鸟。这种转向我以为是苏高宇清醒的“发现”和“自觉”。大写意花鸟注重心灵感悟的抒发,不着重物理表象的真实再现,这种精神既是画家个人的个性,也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大自由和大解放。苏高宇“深情与想象并举”的艺术个性与大写意花鸟精神更为契合,以其深挚之情感深入社会人心深处,感受宇宙生命的脉搏、人生的喜怒哀乐,以之落入笔底,故画面气韵生动;又能以丰富的想象超然于利害关系,作一番独能洞见的观照,见人之所不能见,故画面典雅脱俗,颇有“高致”。
观其紫藤图,我被他充满想象力的运思攫住。我以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在现代中国诗画中经常是缺席的。因为诗画若是被极端化了,不管是充满现实的诗篇,还是幻觉遍布的幻想,都不再新鲜。真正诗化的意境是意象与情趣的契合,是虚实相生、情想合一,不顾此失彼。苏高宇的紫藤,你看到的画面是现代的,甚至有着野逸的华美,却基于生命最本真的现实。面对着那些缠绵往复的藤枝、素雅又孤单的花朵,会有种疼惜的感觉满满地塞在胸间,又好像还掺杂着某种不安,如同面对一个充满理想、有着丰沛才情却拙于世故的可敬的朋友,仿佛在一幅画里看到了画家的一生,又仿佛在他的留白里演出了自己的一生。傅雷曾说:“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须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之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一位艺术家只有具备“深邃之感情”和“纯挚的性格”,才能在笔墨中建立当下感受和现代情趣,才能创造出具有高度艺术美的作品。
“藤要古,花须瘦,惟巧极,转朴厚。既雕既琢见真态,画家腕底通灵透。”(《紫藤》题识)“铁石身,风雪僽,气归真,生太瘦,点珠光,百花后。梅兮梅兮应有恨,孤山处士今已矣,独立天地谁与俦。”(《墨梅》题识)“立起为松,卧着是龙;空山万古,不屈春风。”(《老松》题识)“由花青,变藤黄,腹中空,柄儿长,笑尔不能成大器,聊伴闲人作酒囊。”(《葫芦》题识)……这些独具个性的题识和独具风格的书法,使苏高宇的画作呈现出诗书画相融相映的雅致风格。他不拘泥于传统的题跋方式,因人因时因地,或文或白,或交代背景,或总结经验,或设置悬念,发人遐想,或富有内涵,引人深思;或横亘于画面中央,或置于一角,或疏朗于枝头,或密集于崖石,打破画面略显沉闷的平静,新颖而自由。因其对“密不透风,疏可走马”“执白守黑”等构图理念的深刻体会和画面节奏的准确把握,他的很多作品中水墨的氤氲、个性的题跋都显得大胆而独特。
苏高宇不仅诗文功底扎实,诗画理论修养也颇厚实。三十多年孜孜不倦地在传统与现实中接榫、磨合,实践着他的艺术追求。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关注现实,体悟自然;他“远承青藤白阳之衣钵,近窥吴缶翁、齐白石、陈师曾之法门,复探现代潘天寿、李苦禅之踪迹,而于恩师郭石夫用意最深,可以说师脉相承久远矣。”他能入师门复能出师门,“入古又能求脱”,承继传统又张扬个性。其极富个性的画风,不见泥古不化的旧痕,多有自我更新的锐勇,想必前沿与新知,已然深植于巨笔纤毫。因此,在他的大写意花鸟画册中,你找不到板桥的竹叶、石涛的兰草、李方膺的梅枝……浸润画中的,唯有大师们鲜活的创造精神。
“有法之极归于无法”,“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书画艺术是一个拼底气、拼学问、养浩气、退躁火的过程,需要朝斯夕斯、矢志不移、老火慢炖、笔墨精进的艺技琢磨。郑板桥《题画竹》诗云:“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郑板桥画竹之所以成功,在于他四十年日夜辛勤探索,才悟出艺术的“生”与“熟”的辨证关系:画到新的意境,越是具有创造性的时候,感到技法有点生疏,但画下去,深谙其理,就又熟练了。“冗繁削尽留清瘦”,揭示了艺术的独特的个性特征。“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书画艺术的妙义是一种明心见性的养心之术,其玄微妙境的实现,端赖艺术家丰厚的精神涵养和心性修炼。“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秀,或率意挥洒,补皆练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画境是心造的,心造的画境用手写的笔墨去传达,率意挥洒成的,要高于惨淡经营的,然而,要达到率意的境地,必须付出惨淡经营的代价,在技巧上毕生追求而不得的东西,也许就在画外的功夫里。
行文至此,想起苏高宇在博文中描述的一个场景:童年的苏高宇蹲在一家铁匠铺旁,看那个脑门光亮的孤独的老铁匠抡锤和淬火的壮举。老铁匠那令人痴狂的手法和力量,那与胸膛前炉火较量时的镇定和从容,那用从容包裹起来的没有作态、浑然天成的铿锵……“豪华落尽见真淳”,也许这才是苏高宇最终要抵达的化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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