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学生与“土狗男孩”的进京讨债记 | 粉色大象01
《粉色大象》是戏局上线的全新专栏,作者是“胡同串子”王食欲。这是个和影视圈儿有关的故事,女编剧谢之然为了和无良影视公司“讨债”,雇了社会青年三哥。他们来到陌生的北京,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什么为帮女友还债做了女装大佬的帅哥、粉丝暴打爱豆、深柜导演非洲奇遇记……作为目前戏局最甜的一个故事,相信我,追更不亏,土狗三哥很值得。
“我帮你进京讨债,钱到手后,你要怎么报答我?”三哥靠在小旅馆的墙壁上,对坐在床上的谢之然说。
远处天边的雷声渐渐消退,大雨依旧,小旅馆窗外粉色的霓虹灯光肆意涌进房间。谢之然浑身被雨浇得湿漉漉的,白衬衫下,文胸的颜色快要透了出来。三哥看了她胸口一眼,然后有些不自在地向窗外弹了弹烟。猩红的烟头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消失在了雨幕中。
谢之然,某个不知名电影学院编剧系的大四女生,此刻正局促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都快要缩进去了。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叫三哥,28岁,是个职业讨债人。他剃圆寸,身材精瘦,穿着个黑色工字背心,就像文艺片里常出没在小县城的“土狗男孩”。三哥话不多,但帮谢之然讨债的这几天,快把他这辈子的嘴皮子用完了。
“大家为什么叫你三哥啊?”谢之然对三哥暧昧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是突然地发问起来。
三哥一愣,挠了挠后脑勺:“叫就行了,又不收你钱。”
“那你的大哥和二哥呢?”
“……”
谢之然后来才知道,三哥之所以叫三哥,是因为他大哥袁成斌死于一场实在是挑不出毛病的交通“意外”,二哥因为打架进去了,现在只剩下三哥。这听起来是个悲伤的故事,但三哥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要听我的。”
谢之然现在确实得听他的。
为了一个被改成狗屎一样的剧本,谢之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讨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初中从老家来北京的那位在彼此毕业手册上写下“友谊地久天长”的姐妹,接到她要来北京讨债的电话后居然说打错了。这位小姐妹不但不肯帮忙,甚至都不愿与谢之然相认。可能改变的不只是留在毕业手册上的电话号码吧。
谢之然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刚刚认识半个月不到的“三哥”。
如今,他俩像战友一样蹲在欠债人的小区绿化带里。
谢之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单元门,等待着那个欠了她钱、又羞辱过她的男人回家。
“又发呆呢?”三哥点起一根烟,对谢之然招了招手:“过来。”
谢之然晃了晃神,凑了过去。
“之前咱们拿链子缠的是小区后门,能撑到明天早上。现在是饭点,你说现在哪儿人多。”他的烟在谢之然面前缭绕上升,让人仿佛置身仙宫。可三哥又不是仙女,那味道呛人极了。
谢之然指了指不远处前门的方向:“那儿呗。”
三哥把谢之然一把拉过去,扇了扇身边没散开的烟:“你的任务就是等你老板出现,他来,我就去,懂?”
谢之然点头如捣蒜。
关于谢之然请三哥讨债这事,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天早上太阳一如既往的羞涩,风也不大。闷热夏日的朦胧中,谢之然感觉身边的手机在不停震动,等到视线稍微能看清屏幕之后,她惊呆了----微信来信提示已经厚厚地叠在屏幕上,解锁后图标气泡变成了“…”的样子。
看了几条信息后,谢之然脑子里嗡嗡作响,顾不得起床后嗓子的嘶哑,赶紧给一位远在北京的“老板”打了电话。
“王老板,我的剧本您是直接用了吧”
“什么剧本啊,您是哪位?”
“我是谢之然,大四的编剧系女生,两个月前在网上和您面试过。”
“哦哦哦,谢同学啊,我记得你,什么事情啊?”
“当时面试的时候,您让我提交作品,我就把剧本给您做应聘材料审核。结果刚刚我朋友说你们把我的剧本拍出来了,想看看您给个什么样的说法。”
“说法?呵呵,小姑娘,我看你是来碰瓷的吧。这角色名字不一样,故事也不一样,怎么就是你的剧本了?”
“谁说故事不一样了?只不过你们换了一部分内容而已……”
王老板粗暴地打断:“好了!我还要开会,你可以找我秘书说,大不了法庭上见。”
电话被挂断后,谢之然在床上发了将近二十分钟的呆——“我的剧本被剽窃了。”
谢之然心里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感到恶心,是因为竟然有人靠招聘来骗剧本;还感到伤心,毕竟自己写了快一年的剧本,黑心老板为了偷梁换柱,好好的东西就这样被人改得稀碎;同时,谢之然心里也漾起了一丝得意——我写的剧本原来这么有价值,竟然会被人剽窃!
不过,这些恶人真的很精明。
他们新拍的电影,故事框架和剧情脉络还保留了谢之然原版剧本的走向,只是人物设定和剧情模块被他们洗得稀碎。但是,精明就在于这些稀碎的剧情居然强行撑起了90分钟,甚至还能前后呼应。谢之然一时间呆在了床边,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拍出来的片子还能不能算自己的。
谢之然稍微有些思绪后,打电话请教了大学辅导员,她的男朋友在本地的律师事务所实习。
“打不赢的。”实习律师听完谢之然的慷慨陈词后,在电话那头面露难色,“而且……北京的官司还是得在北京找律师。”
于是,谢之然赶紧在网上查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位身在北京、比较靠谱的版权律师。电话打过去,得到的结果一样,但是内容却让她窒息。
“你可能请不起我。”北京律师说。
“您律师费大致多少钱?”
“十万。”
谢之然想起当时面试的时候,按照那个黑心老板的说法,如果能买下来这个剧本也就三五万入账的样子,就算追回了欠款,以谢之然的家庭条件也未必能付得起他的律师费。
而在这时,这位北京的律师狠狠补了一刀:“对于这种在梗概上做文章,改人物设定又把故事里大情节也替换的情况,很难打得赢。”
谢之然把这事又转述给辅导员的律师男友,问他该怎么办。两人在电话里沉默良久,实习律师安慰了她几句,最后他说:“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专门催债的人。他们,比我们律师便宜,要账速度也比我们打官司快。有时候我们律所碰上棘手的案子,也会向客户推荐他。”
实习律师给谢之然介绍的这位“讨债人”,就是三哥。
和三哥见面的那天下午,他的眉毛上还粘着创口贴。
为了表达诚意,谢之然先请三哥吃了顿饭。两个人在包厢里点了锅包肉、猪肉炖粉条这类的东北本地菜,等三哥两杯冰啤下肚,这场会面算是正式开始。
“坐过来。”三哥拍了拍他旁边的沙发座椅。
谢之然只得照做。
她坐定后发现,三哥的手就已经轻车熟路地摩挲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年纪这么小怎么就玩上校园贷了,后悔吗?”
“啊?”
“跟哥赚钱,不会亏着你的。对了,体检报告带了吗?”
就在他要顺着大腿继续往上摸的时候,谢之然猛地把他的手推开,“不是三哥,我没借什么贷款啊。上午有个律师让我来找您问问追债的事。”
谢之然和三哥两个人四目相对,充满疑惑。
良久,三哥一挑眉“哦”了一声,拿出手机下划了好几页,又看了看她。三哥有些尴尬地说:“明白了,最近有些忙,把你和另外一丫头弄混了。你继续。”
谢之然顾不上思索另外那个丫头和三哥之间有什么勾当,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被骗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讲述详细到这个黑心老板的公司叫什么、面试的时候他吹过多少牛皮。
这一切,三哥都面无表情地听着。
等谢之然讲完,三哥沉默了一会儿。他居然问了谢之然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写的这个剧本……讲啥的?”
哎哟“!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好哥哥!追债才是重要的,咋还有功夫听故事。”谢之然暗自嘀咕。但这种顶撞的话,她可不敢明着和三哥讲。
小怂货谢之然,乖乖地把自己的剧本梗概给三哥念了一遍:“故事就是讲,在零几年的时候,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有更好的发展,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北京做民办学校的老师。哦,当然了,剧本内容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我还写了很多母子二人的生活细节:他们吃的苦、遇到的难,还有在老家不愿意放弃公职的父亲……”
谢之然写的这个故事,是根据自己和几个朋友的真实经历改编的。很多事情的描述多少带着一些主观想法,甚至还会加很多自己的评述上去。她原以为这些略显个人和单调的情节,会让三哥昏昏欲睡。没想到,三哥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谢之然一边讲,一边时断时续地盯着三哥眉毛上的创口贴看。她很好奇,三哥到底是怎么受的伤?他讨债会打人吗?
三哥也感受到了谢之然的视线。他也觉得眉毛上贴着创口贴,一方面不雅,另一方面显得不男人。于是,三哥趁她喝水的功夫,眼疾手快地把创口贴撕了下来。
“结果这老板拍出来的片子,借用了我写的剧本故事,但结局的处理却特别恶俗!”谢之然义愤填膺地挥起了小拳头,“他竟然让一个坚强伟大的母亲,和……和民办学校的校长睡了!还把儿童主角改成了个叛逆崽,天天被老师打!剧本中的父亲没有选择回归家庭,而是和别的女人跑了!这种情节连撒狗血都算不上了,简直是毁我的剧本啊!”
谢之然说得天怒人怨,但三哥却板着一张脸。他把烟一掐,几乎是严肃地问:“那在你的故事里,你说,孩子他爸还爱这个家吗?”
谢之然随口回道:“当然!他在老家做公职,也是想给这个家更多的支持啊。”
三哥瘪了瘪嘴,自嘲地说:“我反而觉得那老板改得挺对,换谁谁不跑呢?”
谢之然愣了一下,回答:“不会的,再怎么样孩子永远是父亲的孩子。”
“那夫妻两个人一两年不见面的,还算个啥?”三哥的笑容愈发难看起来,仿佛他是剧本中的那个倒霉孩子似的。
谢之然察言观色,不敢再顶撞,只是说:“这大人之间的事我不知道,但父母记挂着孩子总是不会变的。”
“谁知道呢。”说罢,三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你就这么想追债?大不了自己再写一个发呗?”
“不行!”谢之然几乎是喊出来的,引得不远处的服务员看着三哥偷笑,“虽然我还没毕业,但是自己辛辛苦苦磨出来的东西怎么甘心被人白白掳走?难道以后上了社会,吃亏的时候都要安慰自己:'没事,我下次小心点?’你的社会的正义感呢!道德感呢!三哥,我不是个能让自己委屈的人,他让我受委屈,我就要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谢之然义愤填膺地说完,身体还激动地抖着。可能是她太过于激动,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三哥久久地望着谢之然,眼睛里充满笑意。
“可以啊小丫头,还挺横。你要是个爷们,我带你混了!”
“啥?”谢之然红着眼圈擤着鼻涕,没听清三哥嘀咕的话。
“咱们走吧?”
“走?去哪儿?”
“去哪儿?”三哥又被逗笑了,“去北京找那狗玩意儿要钱去!”
谢之然傻眼了,她没想到三哥答应得这么爽快。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没多少钱啊三哥…”
“提这事儿干啥,到时候看着给呗,走!”
在谢之然还在犹豫的时候,三哥已经眉来眼去地把账和前台结清了。
到家后简单和父母告别,谢之然收拾了夏天换洗的衣物。面对父母的疑虑,谢之然搪塞说:“我在北京有个社会实践要参加。”
上北京讨债,这的确挺“社会实践”的。
三哥和谢之然在火车站碰的头,令谢之然惊讶的是三哥竟然只背了个小书包,穿着昨天吃饭时的黑色工字背心。
“你咋不把家底儿都搬过来呢?”三哥手揣牛仔裤兜,瞪着谢之然的“装备”。
属实,和三哥相比,谢之然出门的阵仗略显“豪华”。她的身边一个半人高的加大行李箱,背上顶着鼓鼓的背包。从远处看,此时的谢之然活像是一个登山运动员。而三哥就神似她的室内课程的教练。
“这都是需要的呀……不知道要出去多久。”感受到三哥的眼神,谢之然身上的背包也好似重了一些。
“给我吧。”说罢三哥就要往谢之然颈后伸去。
也许是第一天见面吃饭的时候,谢之然对三哥“摸腿事件”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一个小撤步蹿出大半个身位,留下三哥在原地尴尬。
经过一番等待,两个沉默的人终于坐在了硬座火车上。
谢之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毕竟虽然请到了三哥,但她自己真的不知道这个账要怎么讨。而三哥在火车站外的好意帮忙被谢之然大撤步拒绝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略微凝滞。三哥原本憋了一肚子问题想在车上问问谢之然,但此时只得在她对面捧个小杂志看。
谢之然低头瞄了一眼三哥手中的杂志——《故事会》。
“三哥,咱们到时候怎么去要债啊?他们会不会报警然后把我们抓起来?”
“你觉得呢?”
“不知道啊……”
“那我是去干啥的?”
“帮我讨债。”
“那不就得了。”
说罢,三哥继续低着头盯着《故事会》,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爆个粗口:“这人真他妈贱。”
谢之然当然不敢搭腔。
首都北京真大,雨也真大。
下了地铁,三哥和谢之然直奔老板的公司。三哥在前面视暴雨若无物地顶风行进,谢之然在后面举着太阳伞拖着拉杆箱可怜巴巴地跟。就在地上的雨雾快要吞没走在前面的三哥时,王老板的公司到了。
谢之然紧跟着三哥,进了公司。她以为三哥会使出什么杀手锏:把老板制服后再来段江湖豪情的慷慨陈词。结果这一切幻想都被公司里落破的门面和零星几个员工的配置,熄灭了。
三哥看了眼手机很疑惑地问前台:“你们老板工作日都不上班的吗?”
“刚刚老板接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事,工作的事找他秘书。”
“那我要来找他面交尾款怎么办?”
“那您找财务吧,里屋奔东第二间。”
“屁大的地方还用东西南北?”三哥往里屋边走边嘀咕。
“听说北京人都这样。”谢之然在一旁解释。
“回去我也这样说。”
谢之然偷笑,但是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而且这事儿非讲不可。
“三哥,我知道为什么老板突然不见了。”
三哥没说话,眯眼盯着她。
“在地铁里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在不在公司。”
三哥还是没说话,谢之然有些慌。
“我就只是想确认一下他在不在公司呀。是不是他接了我的电话,提前跑了?”
谢之然以为三哥要扬手打自己这个笨蛋,说罢就缩着脖子,一副准备挨打的样子。可三哥只是叹了口气,说:“嗯,知道了。先去财务室看看吧。”
进了财务室,三哥看了看左右,然后推开门大步进去。趁秃顶头油的财务还没反应过来,他熟练地伸手把座机电话线拔下,收起了财务的手机。三哥撑着桌子,像是翻墙一样跳坐在办公桌的内侧,和财务面面相对。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就这么对坐着。
“拉窗帘。”
“哦。”
谢之然拉完窗帘在一旁站着,紧张地有些笑不出来。
“你出去。”
谢之然还在犹豫要不要给财务讲讲自己的情况,说不定这个财务也是知道剧本的内情的。
“快点。”三哥的语气倒不凶,但是他眼神中的东西,突然让谢之然明白文学作品里提到的“杀气”。
关门之后,三哥平缓的声音隐约从里面传来:“……你得帮,不然不够仗义……”之后的话就听不到了。
谢之然坐在普通职员的隔间里,盯着雨伞上的水滴一点点聚在一起,然后无声地滴落在粗劣的地布上。
“走,锦绣家园1单元302,老板家。”
三哥从财务室出来的时候,面色非常平静,好似他只是在里面抽了根烟。
谢之然好奇地伸头看向财务室里面。秃头会计瘫坐在办公椅上喘着气,见谢之然向里面张望,立刻坐正半起了身子向外面赔笑。
“三哥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怎么成那副样子了?”
“没啥,聊聊天而已。”
“你和我说说呗?说不定下个故事可以写你。”
“行啊,你教我怎么做编剧呗?”
谢之然一滞,歪头看向一脸坏笑按着电梯键的三哥。
“这咋教啊,太复杂了。”
“是啊,小朋友不懂的。”三哥说罢就要伸手刮谢之然鼻头。
谢之然皱着眉头再次撤出半个身位:“谁是小朋友了。”
三哥一遍遍戳着开门键:“不想学就算了呗,是吧。”
在高考前的艺考阶段,谢之然曾来过北京。印象中这里的地铁相当拥挤。但是此时此刻,谢之然和三哥站在地铁里,他们身边直径一米内竟然没有任何人靠近。通勤的路人们看着一个浑身湿透、寸头黑工字背心蓝牛仔裤的精瘦男子,身边站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都不禁怀疑起这二人的身份。特别是,当有人把目光落在三哥身上时,三哥都会像动物园里毛没捋顺的老虎一样恶狠狠地瞪回去。
三哥不是英雄,谢之然也不是美人,但他们确实是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能彼此依赖的人了。
到了王老板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小区门口进出的人渐渐变少。
月光下的三哥就像是在谢之然身边行走的一只豺狼,冷静而危险。两人到了一单元302的楼下时,老板家的灯是熄灭的。
谢之然和三哥就这样在他家楼下等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期间,三哥到单元楼里上去看了看,下来对谢之然摇了摇头。
夏夜雨后的晚风带着邻居家老人听戏的收音机声、小孩的读书声、夫妻的吵架声、小情侣间的笑声……肆意地飘荡着。不远处三哥蹲在单元楼旁边的绿化带里抽着烟。
谢之然心里有些别扭。想着自己本应该是在家里吹着空调,躺在床上逗着宠物狗,或者是和闺蜜煲电话粥,度过自己大学时代最后一个暑假。而现自己却和一个不那么陌生的男子在别人楼下等人回家……谢之然鼻子一抽,酸酸的,眼泪就要流出来。
三哥看着我:“冷了?”
当然没有。
“又发呆呢?”三哥稍微挪出来一个位置,“过来。”
谢之然晃了晃神,凑了过去。
“抽吗?”三哥递过来一根刚点着的烟。
谢之然摇摇头,三哥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把烟继续叼在嘴里。
“之前咱们拿链子缠的门是小区后门,能撑到明天早上。现在过了饭点,你说,现在回家的话哪儿人多?”
谢之然指了指不远处前门的方向:“那儿呗。”
谢之然被三哥一把拉过去,她扇了扇身边没散开的烟,听着三哥说道:“你的任务就是等你老板出现,他来,我就去,懂?”
谢之然点头如捣蒜。
他俩就这么蹲着,不远处陆陆续续回家的人们多了起来,不过没人注意到蹲在草丛里的两个人。
谢之然是一个很有发散思维的人,比如看到耳机可能会想到窃听,想到窃听就会联想到德国的战后电影《窃听风暴》,再由电影想到下个作业的剧本会不会是由男女朋友之间猜忌,进而引发二人相互窃听的故事。在校的时候,谢之然的朋友会劝她开心点,别闷闷不乐的。可实际上,谢之然并不是闷闷不乐,她只是开始发散思维,构思新剧本了。
三哥在谢之然身边懒散地划拉着手机,听到附近有什么响动就机警地看看,发现无碍后又松弛地靠在草丛边上。
此时此刻,谢之然的思维发散到了法国导演吕克贝松在1994年拍摄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电影中,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小女孩玛蒂尔达由于家里人被屠尽,不得不和杀手里昂一起生活。小姑娘一方面迫切想要复仇,另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应当成为里昂的负担,于是决定和里昂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杀手。在电影里有这样一个桥段:二人趴在高楼的顶端,里昂教玛蒂尔达如何狙击目标,要保持平稳呼吸、观察环境等等。在那个桥段里,玛蒂尔达精准地找到了目标,并且一枪狙杀,当然了,里昂给她的是彩色墨水弹。
谢之然看了看身边的三哥,他安静得像只匍匐在草丛里的豹子。渐沉的暮色为他勾勒出一条暖色的轮廓线——青寸的头型、直挺的鼻线,以及薄薄的嘴唇上叼着的烟头……但他不是里昂那样一把年纪的大叔。
想到这谢之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啥?”
“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受过严格的训练?”
谢之然愣了一下,什么严格的训练……哦,三哥抛了个《美人鱼》文章警官的梗。
再看向三哥,他就差把沾沾自喜写在脸上了。
“你说咱俩像不像《杀手不太冷》里,蹲天台狙人那段。”说完谢之然有些后悔,因为三哥不太像是那种会看电影的人。
“我不喜欢结尾。活着多好啊。”
“你看过那部电影?”这轮到谢之然惊讶了。
“咋的,你们这些学电影的就看不起我们小老百姓呗?”三哥揶揄道。
“不是……我……”
三哥看了眼草丛外陆陆续续回家的人,抽了口烟:“高中不想读,逃学我爸又会打我。”
“然后呢?”
“我们图书馆老师……”三哥深深地抽了口烟,色眯眯地挑起眉毛,“很漂亮。”
“这和看电影有啥关系?”
话题没有再继续,二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不是因为王老板回来了,而是因为腿是真的酸。
“找个地方住吧。”三哥看了眼手机,“这鳖孙怕是还有其他房子。”
由于出发前并没有明确说要给三哥多少钱,而且谢之然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在北京耗多少天,她带的钱并不多。可是,这时候要找家里伸手的话,怕是先前“社会实践”的谎会被戳破。如家、汉庭这样的宾馆他们是很难计划了,于是谢之然在手机地图搜了半天,终于寻得一家能看得到王老板家门口、价格又合适的无名小旅馆。
投宿的半路上雨又下了起来。
到达小旅馆的时候,前台看了三哥一眼,身后笨笨的谢之然拖着箱子收着伞。
前台问:“大床房还是双人间?”
谢之然抢着说:“双人的!”
三哥看谢之然一眼,一副不解又不屑的模样。
到了房间里,三哥倒也放得开,可能也是淋了雨的缘故,直奔浴室去。等谢之然把旅行箱上的泥点和雨水擦干净的时候,浴室的门被突然打开,三哥光着上身穿着沙滩裤径直走向她。
他的身材精瘦却线条明显,要放在文艺片里,算是个比章宇、黄觉帅点儿的男主。可谢之然并不是文艺片的女主角。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男人的裸体,顿时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定在原地。可实际上,谢之然却毫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床上。
等谢之然反应过来时,三哥已经叼着烟靠在窗边的墙上玩手机了。
谢之然脸红彤彤的,她真的很好奇为什么男生洗澡可以这么快。
突然,三哥狠狠吸了一口手里捏着的烟头,对缩在床上的谢之然说:“我帮你进京讨债,钱到手后,你要怎么报答我?”远处天边的雷声渐渐消退,大雨依旧,小旅馆窗外粉色的霓虹灯光肆意涌进房间。
谢之然有些害怕。她思忖:三哥是不是想睡我?
其实到现在谢之然还没有交过男朋友。虽然写剧本时什么都敢写,但现实中她什么都没经历过。至于在校期间,她其实是偏信大学恋爱无用论那一套的。毕竟,如果不能托付终身,为什么要做出决定呢?
谢之然哆哆嗦嗦地回答:“三、三哥,你行行好,我今天……”她撒了个谎,“我今天来大姨妈了。”
谢之然浑身被雨浇得湿漉漉的,白衬衫下,文胸的颜色快要透了出来。三哥看了她胸口一眼,然后有些不自在地向窗外弹了弹烟。猩红的烟头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消失在了雨幕中。
“想啥呢,赶紧睡觉。”三哥略显尴尬,“明天早上还得盯梢。”
一夜无话。
第二天的上午。三哥和谢之然二人再次出现在老板家的楼下,熟练的三哥借着上楼的住户打开的单元门,到了老板家门口。不一会,他又从单元门内走了出来,告诉我:“他回来了,干活儿。”
三哥带着谢之然凑到老板家的防盗门外。三哥先是趴在门上听了一会,他拿着手里一个被搓得细细的纸条说:“这是我昨晚放在钥匙栓上搭着的玩意儿,有人开门就会掉下来。而且,只要他老婆不在家里养男人,门里说话的肯定是你的王老板。”
谢之然赶紧趴在门上听了一会,里面传来的声音正是骗了她,又对自己横加羞辱的王老板!
“三哥,一会怎么说啊?”
“想那么多干啥,先开门。”
敲了一会儿,带着门闩安全链的大门虚虚地打开一条小缝,从里面挤出王老板有气无力的声音:“谁呀?”
三哥扶着门框:“王老板您不认识我了?我们上个项目合作过,带您见一下演员。”
谢之然强忍着恶心,躲在王老板看不见的盲区里,娇滴滴地假装女演员说:“王老板您好!”
王老板试图透过门缝去看一直没出现在视野中的谢之然,但三哥却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您是哪个公司的经纪人来着,我记得今天没约……”趁王老板说着,三哥伸出食指和中指就要反钩安全栓把门打开,没想到王老板早有准备。不知这个肚肥脸油的中年男人哪儿来的力气,“砰”的一声就把大门狠狠关上,险些把三哥的手指夹断。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没安好心,想糊弄我?门都没有,呸!……”王老板在房间里的叫骂声渐行渐远,又渐渐回来,“……给我听好咯,你丫要是不怕事儿你就跟这儿站着,一会甭管来了弟兄还是警察,有种你别跑!”王老板的声音透过门在楼道里传出了好几层,邻居不知是上班还是见惯了,竟一个探头看热闹的都没有。
“就你公司那点人,能来几个?”三哥在门外面听乐了,点了根烟,“再说了,我干什么了吗?你真当派出所你家开的,随叫随到啊?”
“行啊,你就给我站在那别动,等着啊。”王老板继续叫嚣。
谢之然心里属实没底,拉了拉三哥的后衣襟,不由得有些害怕:“三哥,现在怎么办。”
“你会打架吗?”
“我?当然不会啊。”
“这不就得了。他刚刚开门的时候防守意识很强,怕是经常有人上门找事才养成的习惯,说不定还真能叫到人来。现在拖不得,得想办法进去。”
“啊?这还能进去?”
三哥没理她,把谢之然向后一拨,对准钥匙孔上去几脚猛跺,防盗门被震出了金属的嗡鸣声,楼下的汽车都响起了警报。无果,三哥又从裤子口袋掏出几个塑料薄片,像是1.5升可乐瓶身剪成的。他对了对角度开始刮门锁的锁舌,不一会“咔嗒”一声传来,三哥熟练地把防盗链钩开,紧接着就是房里女人的尖叫声传出。
“别叫,我来找我朋友。”三哥没有进门,只是把手搭在门口的王老板夫人的肩膀上,“不偷不抢的顶多就是个民事纠纷,你敢报警我就喝酒,顶多算酒后闹事,关一宿就出来了。等我出来,你也没什么收益,明白了吗。”
王总夫人捂着嘴点了点头。
“那我能进门了吗?我很文明的。”
王总夫人摇了摇头,只听三哥轻轻“嗯?”了一声,她又开始点头。
三哥进门后搜了一圈,转身对王总夫人说:“你男人呢?”
王总夫人颤颤巍巍地指向卫生间,三哥愣了一下,而后一个箭步冲向那里。
“操,这都能跑?”
他家卫生间的窗户很大,然而偏偏没有防盗窗。顺着楼外的排水管上的新鲜的、长长的手印向下看去,楼下一辆SUV的车顶上有个大大的坑。好家伙,原来刚刚汽车防盗警报声是他摔响的。
三哥和谢之然只能悻悻地回到小旅馆。
三哥回到房间后出奇地没有抽烟,谢之然抱着宾馆的枕头看着他。
三哥低头搓揉着烟嘴,看向谢之然。
这时候空气中可绝对不是暧昧的气氛。
良久,三哥深深地叹了口气:“大意了。”
“换我也想不到他还能有这一出。”谢之然本想安慰安慰他,可话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毕竟自己不是职业催债人,说这话多少不太合适。而三哥也没什么反应,只不过是把烟嘴搓掉了,直接“啪”的一声点起火抽烟卷儿。
看到三哥这个“人物的非典型动作”,这才知道,三哥怕是遇到硬骨头了。
“这他妈的老油条了。”三哥骂道。
“是啊,厕所都能用来跑路。”谢之然乖乖附和。
“哟,还知道'跑路’?用词还挺专业。”
“我学编剧的,平时看很多电影的好吧。”
“哦。”
三哥狠狠地嘬了一口烟,憋了一会,而后长长呼出。
“家是不能再去了,去不成。”
“公司好像也都知道咱们长什么样子…”谢之然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三哥,你今天上午说的是真的吗?”
“啥啊,进门之后给那娘们说的?”三哥瞄了眼抱着枕头的谢之然,“门是咱开的吧,门上的脚印是咱们的吧,私闯民宅还真想遮过去啊?”
“也是……”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沉默之后再沉默。
谢之然再次捧起手机,看着之前和老板的聊天记录以及朋友圈。
“半年前陪老婆孩子吃饭打折集赞的朋友圈还能留到现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恶人真是处处做人设啊。
“他有孩子?”话音刚落,三哥就已经靠在谢之然的枕边上了,他洗澡后的香皂味夹杂着烟草的残留,编织成一股独特的味道,撩拨着女孩的鼻腔。
谢之然脸一红忍不住又偷偷闻了几下。
“有味儿吗?”三哥说着拿起谢之然的手机,回到了他的床上继续翻着,“有味儿我一会再洗,你别过来不就行了。
“哦……”谢之然只得伸着脖子看着三哥。
三哥翻了会儿王老板的朋友圈,并没有找到他家里人的照片,但是发现了他从微博上转载的带水印的会议合照。三哥捣鼓好久才回到主屏幕,又左右划拉半天才看到微博的图标。
谢之然真的好担心三哥点开自己的相册——她平时太爱自拍了。
三哥先是输入“王项东”找了一圈关联人物,无果。他想了想又打开王老板的朋友圈,找到他发图的生意伙伴的微博,对着王老板发朋友圈的时间开始查他合作伙伴发微博的时间。再从那条的转发人里逆查转发的人,一个个对比。
“找到你了。”三哥看了眼屏幕上白白胖胖的小男孩的样子,然后把手机甩给谢之然,“查他小孩身上穿着的校服名称,字糊了看不到,明天我们去请他吃饭。”
“啊?”
“啊啥?这是他儿子,找到他,这是把那个老东西钓出来的底牌了。”三哥见谢之然呆呆地看着他,不耐烦地转过身,“还看我干啥,姨妈来完了?要陪我睡觉吗?”
“不不不,睡觉就算了。但是三哥,你好帅,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
“信息时代了,你村儿里刚通网吗?赶紧睡觉去。”
第二天下午五点,北京四中初中部南门。
“不知道他们走哪个门放学,不过最多等三天就能逮到。”三哥围着学校转了一圈,回来和谢之然说。
“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站着吧,因为看起来……真的很不像家长。”谢之然看着周围,家长们有的三五成群扎堆聊天,有的靠在车门外抽着烟,一脸享受的样子。
可不吗,两个年轻人戴墨镜穿牛仔裤,就这么明晃晃站在学校门口,怕是一会儿就要被抓走。自打上次私闯民宅事件过后,谢之然已经对警察这个职业,产生了后天的恐惧。
三哥消失了一会,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大沓报纸。
“一会儿开门之后,我们一边给家长免费发报纸,一边等那个小孩。这些都是刚刚报刊亭收的昨天前天的存货,分量少报社也不会回收。便宜,拿着。”
三哥帮她把报纸担在手臂上,摆好,“要是有保安问你就给他也发几份,嘴甜一点。别发太快,撑到放学结束。有什么事手机联系。”
说罢,三哥就像是泥鳅一样钻到了等待接放学的人群中。
一直到六点多钟的时候,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原以为是逮到了,结果三哥告诉谢之然,说现在出来的都是初中部兴趣班的了。凭借老板爱炫耀的性格,他儿子要是有兴趣班多半是会被发出来的。那么现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被老师抓住留校补作业或者是挨批,那么极有可能家长会到学校来。为了不打草惊蛇,谢之然和三哥只能回到小旅馆。
回到旅馆谢之然问三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三哥今天像是累到了,他把自己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回答道:“多学习,多看书。”
谢之然被噎得无话可说。
第二天下午五点,二人仍旧带着报纸在北京四中门口“社会实践”。保安队长甚至还向谢之然打了个招呼,当然免不了送他几份报纸。
不一会,谢之然突然看到三哥带着笑意,牵着白白胖胖的“报童”向她走来,谢之然心领神会,急忙向远离学校的方向跑去。王老板的儿子终于被他俩给找到了!
后来据三哥的回忆,这个小孩像是被陌生人“接送”出了经验。待三哥道明来意后,小胖子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就一部手机,你拿着。苹果手表有定位功能,你要我关机吗?”
三哥顿时抱拳承让:“哥们,你比我专业。”
三个人走在离开学校的路上,公交车站的塑料广告牌映照着这由高到矮,像极了信号格一般的三人。
谢之然有个难言的小习惯,就是遇到车窗、橱窗、广告牌之类种种能反光的物件时,都要不经意地望去看看自己。其实多数时候人的成就感获得的途径,真的很是微妙。谢之然自己做过一些小的总结,但大抵不超乎自己对未来预期的精准实现。
看向那块公交站的广告牌时,谢之然发现三哥也在“不经意”偷瞄。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在一块街边的能反光的小牌子里忽地碰撞。
谢之然瞬间红了脸。
晚上九点,谢之然和三哥带着王老板家的小胖子,坐在麦当劳的二层落地窗前,看着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小胖子倒也淡定得很,写一会儿作业,大口吃一会儿麦旋风,嘴角还沾着奥利奥的渣。
“时间过得真快啊,小胖子你最晚几点回家?”三哥吭哧吭哧地咬着甜筒的蛋卷。
“八点吧,再回去晚了我妈要打我。”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不?”谢之然问到。
三哥擦了擦嘴,手上下拍了拍:“给你爸打电话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小胖子点了点头:“哥,我办事,你放心。”
“你看看人家城里的孩子,多懂事。不愧是北京四中的!”三哥把他的手机开机扔给他,光是微信QQ短信的振动提示就足足响了一分多钟。小胖子业务还挺繁忙,估计是爸妈着急疯了吧。
“爸,我今天和两个哥哥姐姐做社会实践了。他们说是你的朋友。我们在东大桥这边吃麦当劳。”小胖子简短地说完就把手机递给了三哥。
三哥后来和谢之然喝酒的时候笃定地说,以后他生了孩子,一定要来北京上学,还是北京的教学质量高!谢之然不知道小胖子给三哥的影响竟有这么深。
“王总你好……你应该记得我。是,您家门口我不敢站。这不,找您儿子聊聊天吗?”电话那端传来王总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王总淡定的回应。
三哥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道:“这么说,您是愿意见我们了?那太好了!您儿子今天社会实践一定很辛苦。是,是,社会实践结不结束,那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好,再见。”
等谢之然给了小胖子五十元纸币让他打车回家后,三哥盯着她:“明天中午十点,公司见面,我一个人去。”
说罢,三哥起身留下谢之然一个人望着他。
“走啦,发什么呆。”
三哥笑着出了麦当劳的门,留下身后的谢之然一个人在橙色的椅子上呆呆地坐着。
第二天,谢之然早早地爬起来给三哥买了早餐:一碗粥,一个茶叶蛋,三个肉馅包子。回来之后三哥已经起了床。他还是老样子,嘴里叼着烟,靠在窗边望着外面早起上班的车流。
她拿着烟灰缸走过去。三哥回头看到谢之然提着的饭:“回来了?”他把烟头熄在烟灰缸里,“我还以为你付不起我的工资跑路了。”
说罢,他瞄了眼谢之然哈哈地笑了起来:“吃饭吃饭。”
今天的三哥心情格外的好,这也是谢之然吃的最长的一顿早饭。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收债的时候,人家是准备好了才让我去的。就几个冰箱那么大的小店铺,冬天一掀棉帘,好家伙,里面居然站着十几个握甩棍管刀的大老爷们!这帮孙子在那儿巴巴抽烟……丹东那边你也知道,嘴里骂骂咧咧,西八撒给地就上来了。”
“还有一次,女债主被我们推了一把,倒在地上假装抽风。我灵机一动也躺她边上跟她比赛抽抽。后来那女的羞得不行,爬起来没事儿人一样溜了。倒是我摔得太真了,膀子肿了好几天。”
“说起抽抽,那次最好玩儿,讨债的时候带了框肉蛇,没毒的那种。结果菜市场的老板脑子有病,往那筐肉蛇里装了条水毒蛇,原本是要去吓人的,结果被咬了之后自己倒在地上搁那儿口吐白沫。还好有兄弟在附近,送我去了医院。后来啊,那片再没人敢欠我手上的账了。”
三哥喝了口已经冷掉的粥,笑着看着谢之然。她也在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哎,咋哭了,好了差不多了,你知道我的,哭没用的啊。”三哥认真的盯着谢之然,“你不会是真没钱了吧,哎,我不是要吓你啊,吱吱?”
谢之然转身跑进卫生间,擦干眼泪,洗了洗脸,听着他在门口喊道:“吱吱,你怎么了?我之前是逗你的,吱吱?”
“别叫我吱吱,我又不是个耗子!”
谢之然站在镜子前,听着门外的三哥说着这些那些。当然了,这并不是被他吓的,谢之然只是心疼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已经有过那么多糟心的过往。谢之然很清楚,若是半个月前自己和他在大马路上遇见,恨不得要绕道而走。可如今呢?他竟然为了自己这样的一个不知名、甚至还没毕业的小编剧,去讨要连律师都没把握的稿酬。
门外三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谢之然洗了洗脸,长呼一口气。开了门之后发现三哥非常反常地穿上了黑色衬衣。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三哥走向门口,忽地转身:“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海盗要穿黑色的衣服吗?”还没等谢之然反应过来,三哥笑着说:“因为黑色的看不出流血啊,我走啦。”
谢之然突然产生了一个冲动——她很想抱抱他。但还未等自己付出行动,三哥已经甩上小旅馆的房门,离开了。
谢之然在旅馆的房间内枯坐等待。大约是下午四点左右,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来自王老板公司附近的派出所,是片儿警和三哥一起打过来的。
接完电话,谢之然火速前往派出所,一刻都不愿意耽误。
出租车上她不停地催师傅快一点。师傅闷声答应。而上了三环之后的车速却降到了最低。师傅习以为常把车窗摇下来,在迟迟移动的车流里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
谢之然心急如焚。
慌慌张张地赶到了派出所的接待室后,谢之然发现三哥一边搓着被手铐锢出的白印,一边和两个年轻的片儿警嘻嘻哈哈地侃大山。见到谢之然来了,他满不在乎地扬了扬下巴,道:“笔录做完了。感谢两位民警,只给我定了个治安拘留。”
谢之然心里紧张的弦在此时此刻,崩断了。她立刻哭了出来,激动地质问三哥:“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干什么了!”
她看到,三哥的眉毛上又粘上了创口贴。
两位民警见谢之然情绪这么激动,赶紧站起来拉她在桌子对面坐下。他们贴心地给谢之然倒了杯水,冷静冷静。
三哥简单描述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但是场面一定不这么简单。
三哥在十点左右进的王老板的公司。据三哥自己的描述是:当时的场面很平常,前台也一如既往的站在那儿。老板这时候就出来了,和三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三哥憋着一肚子的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用圆润的话聊正事儿,三哥似乎不是王老板的对手。王老板试图打太极,把三哥惹急眼了。他刚准备上手,办公室里就涌出了六七名保安,把他团团围住。他们一边拉架一边对他肚子下黑拳,为的就是让他还手。三哥推开边上挤着的保安,准备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录像自保。但是手机还没举起来,保安们已经把三哥推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警察就已经赶到了,王老板像是见到救星了一样,带着一群保安串通好的话术把三哥告进了派出所。好在三哥第一,没有动手;第二,虽然三哥没有录到视频但是音频还在,手机正在修复中;第三,三哥受伤了,其他人没有。现在七个保安和三哥一样,都在派出所治安拘留。
“没事,不疼。”三哥很笨拙的挪着椅子,凑过来安慰道。
谢之然抓着三哥的手,眼泪不停地掉。
三哥倒是反而安慰起谢之然:“是我掉链子了。”
“三哥,这个钱咱们不要了,咱们回去吧。”
三哥沉默了很久,摇摇头,习惯地往裤子口袋里去摸烟,但什么都没摸到——进警察局时,烟、打火机、皮带,都要没收的。三哥尴尬地笑了笑。
“这样,我给你个电话号码。”三哥安排道,“你就说你是三儿介绍过去的。这人比我能耐。到时候……你稍微客气点。”
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最能依赖的人倒下了,迎接自己的又能是什么样的希望呢,谢之然站在派出所的门口看着晚高峰的北三环车水马龙,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谢之然整理好自己,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拨通了三哥给她的电话号码。一个明亮干练的女声从电话另一侧传来:“你好,哪位?”
谢之然愣了一下。她真的没想到三哥口中“比他还能耐的人”,竟是一个女人。但既然是三哥介绍的,肯定有他的道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谢之然将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全盘托出,还特意把三哥被治安拘留的事说给了这位姓刘的大姐听。
“哦,你是三儿的人啊!”刘姐意味深长地说,“毛孩子没长大呢,就学大人办事了。等着啊,姐马上就到!”
见到刘姐的时候是当天下午的四五点,她直接敲开了谢之然住的旅店房门。
刘姐大概四十五六岁的样子,是三哥口中那位十分敬重的大哥的遗孀。她年纪不小了,但是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衰老的痕迹,精神劲儿十足。后来和刘姐聊天得知,大哥当年意外死亡后,忽地就留下刘姐这样一位女子,曾经对她笑脸相迎的人慢慢对她冷淡。但好在刘姐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她尽可能收拾了大哥以前留给她的人脉,只身前往北京开了一家名叫发大财的“金融”公司。
为什么这个金融公司需要打引号呢,是因为这个“金融”公司真的不简单。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场春雨滋润了中国大地,不论是经济还是民生都是一副欣欣向荣的好景致。但高速发展的阵痛往往会被兴奋的喜悦延缓放淡,当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发财并趋之若鹜的时候,很少有人去观察那些有了钱的人会有什么后顾之忧。按照刘姐的原话说:“他们是向前走的人,我呢,帮他们清理那些不该出现的脚印。”
常言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
在那个时代的带动下,刘姐就像是衔着凤凰尾后翎毛的小鸟般一飞冲天。十年前,刘姐孤身来到北京,她的业务由一开始的催收,逐渐发展到放贷、安保,甚至还做出了那个年代特色的产物——信息咨询。什么叫“信息咨询”呢?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基于早期互联网时代的私人侦探业务。
这样一位具有传奇特色的大姐,忽地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谢之然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合眼前突然看到了一颗荧光发亮的还魂丹。顾不了那么多,谢之然赶紧给刘姐一五一十地说了被骗的经历,以及三哥和自己这些天的“丰功伟绩”。
“问题出在找他孩子那天了。”刘姐听罢断言,“那天果断一点的话,可以立刻就让这个老板以版权赔付的方式直接结款,真不知道三儿黏糊些什么。”
谢之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小妹,你既然是老三的人,事情包在姐姐身上了”刘姐拍了拍谢之然的肩膀,“按理说这样的事儿我让公司里的男孩儿们出头解决就行了。但你毕竟是三儿的人,这笔钱,姐亲自替你去讨!”
谢之然并不了解这位仗义的刘姐为何愿意对她出手相助。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连刘姐都要不回来这笔钱,那她就认栽了。
晚上了,刘姐为了不吵谢之然,一个人在小客房外的走廊打着电话。声音时远时近,聊的无非都是些生意上的事,谢之然的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既然你是三儿的人……”刘姐下午的那句无意之言,像是在谢之然心里生了个种子,肆意地伸出了一只枝丫。
小旅馆外的霓虹灯粉色依旧,这些天那个常在窗边抽烟的那个男人不见了,他的床空空的。
第二天,两个女人直奔老板的公司。
刘姐到了公司门口倒不急着进去,先是看了看周围的样子,嘀咕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王老板的公司位于酒仙桥附近的文化创意产业园,北边是中国电影导演中心,南边是360大楼,西边是798,东边是大地时代,地理位置卓越得十分有远见,真是一丝一毫也丢不起人。
刘姐今天没有穿衬衫铅笔裙,而是换上了一身土得掉渣的中老年妇女刺绣雪纺裙,她从背着的破书包里取出一把折叠马扎,干练地把马扎一放。随即,她开始坐在公司门口大声哭诉王老板的恶行。她言语中不带一个脏字,但也尖酸刻薄至极。
她的声调铿锵有力,在抒情的部分有秦腔功底的怒吼,在叙事的部分有二人转技法的娓娓道来。经她这么一闹,仿佛王老板欠的不是三五万,而是三五千万。
在这个抖音快手微博短视频时代,信息的传播可谓是病毒式的。路人纷纷驻足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不过,这次王老板更加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干脆下了门面拉了窗帘,和员工一起躲在房间里硬着头皮不出来,门外的人倒是越聚越多。
这时,物业估计是收到了王老板的投诉,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保安过来要把刘姐叉走。只见刘姐一钻一横,直接躺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天杀的王项东骗我女儿的钱,还要派保安来打我,救命啊,光天化日保安要欺负我们母女俩啦…”
哦,原来我和她是母女关系啊。——谢之然想。
哦,原来我的钱被老板骗了啊。——谢之然想。
哦,原来老板欠了钱还要派人打我们啊。——谢之然对刘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编瞎话的能力,刘姐才应该去做编剧!
“打女人啦,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刘姐的哭诉变成了小声的呜咽,而人们在吵闹的时候,最能集中注意力的往往就是微弱而有力的声音。
“诶爷们,我说,您这也忒不地道了吧?没见着人家遇着困难呐?”一个穿着红色二杠背心的路人大叔先是开腔了。
“是啊!”
“就是就是!”
“我们可拿手机都录着呢!”好事的群众纷纷仗义起来。
几个身强力壮的保安互相看了看,面露难色,挠着头四散而去。
公司里,扒着百叶窗一直观望的王老板这时候可坐不住了,终于出了门。
刘姐大喝一声:“就是他!”人们纷纷看向刚刚走出门的王老板,刘姐趁热打铁,“是他把我女儿骗得痛苦万分,让我们家妻离子散!王项东,今天你要给个说法!”人群里爆出一片赞同的声音。
王老板走到谢之然和刘姐的面前,一副很厌恶的样子,他看了看周围对着谢之然说:“你这么搞,真的不怕把名声弄臭了,业内没人要你做编剧?”
谢之然马上驳道:“先臭的得是您的名声,再说了,我一光脚的怎么怕您穿鞋的?”
王老板扫了眼周围笑道:“编剧老师,我们今天财务没上班,要不您看明天再来?”
“那可不行。”谢之然拉着刘姐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扶起,“我妈这么大年纪了,明天再来的话,累着她老人家!”
王老板皱着眉头:“我说你这小姑娘可真不识抬举,是不是要我给你老师说明情况你才要回去啊?”
“我还真不怕,您说我自己的老师是护着我还是您啊?”谢之然看了看周围,“这么多明眼人可看着呢。要不明天我们去您片场逛一逛?一天开不了机的钱和您欠我的编剧费比,您觉得哪个贵一些?”
刘姐这时突然神补刀:“我听说您儿子也挺喜欢电影,要不明天叫他也来?”
一群人围着他等个说法。最后,王老板忍无可忍地从微信里付了款。毕竟,如果刘姐真闹去了片场,仅仅一天剧组空转的流水就得六七万有多,更何况,商组里资方都是会派代表驻组的。即便王老板承得住钱的损失,他的信誉和形象也会大打折扣。
这大概就是人情社会的红利吧。
那天晚上,要到钱的谢之然请刘姐在王老板公司附近吃了韩国烧烤。吃着吃着谢之然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小姑娘就是爱哭!好啦,干这个行业不受点委屈,就跟没吃饭一样,难受!”
刘姐爽朗的笑声,伴随着她保时捷卡宴起步的轰鸣声,消失在北京的夜空里。
谢之然一个人站在韩国料理门前的广场上,看着身边形形色色来往的人们。他们蓦然地行走,注视着面前的方向,空洞的毫无一物。但是他们依然似乎坚定地向前走去。韩国料理店门口负责招揽客人的服务生们,见到又是一车的打工人走出了地铁,便扬着手中的菜单冲了过去,赔着笑脸请求客人到店里消费。
这,就是北京吗?
星空点点,华灯初上。
在派出所缴纳了保证金把三哥赎回来后,他俩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旅馆。
谢之然倚在三哥之前靠着的窗边,向外望去。
下班回家的车流在北四环外的路上将灯光拉成了线,明晃晃的,像是锦缎。远处偌大的北京城郊灰蒙蒙的。
“三哥,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些天你都在这破窗台上看些什么?”谢之然对着窗外的景色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好看的。”
三哥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看你。”
老式的推拉窗被旅店老板擦得透亮,从窗户的反射中,谢之然隐隐约约看到身后的三哥半躺在床头。他望着自己,叼着烟。
谢之然脸突然红了。
“三哥,你以后要干嘛?”
“收收债,遛遛狗,吃吃火锅,逛逛街,顺带拯救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谁知道呢!”
“你还有狗呢?”
“野狗。”
“野狗还用得着遛?”
三哥看着谢之然一张纯真的小脸,回答:“我在路边捡到一只小狗,汪汪汪汪地叫,这事儿我得管吧?”
谢之然嗫嚅:“我怎么感觉你说的不是狗……”
三哥无声地笑了一会儿。他扫了一眼谢之然,问:“那你呢?你以后要干嘛?”
谢之然耸耸肩,无忧无虑地回答:“不知道啊,不过应该是先把这些天的经历写成故事吧。”
“操,我早说了,别写我,我没故事。”
“嘿嘿,我就写,你管得着吗。”
三哥笑着把烟头扔进不远处的洗手池里。
“吱吱?”
“嗯?”
“饿了吗?”
“有点…”
“吃啥?”
“谁知道呢…”
第一单元 完
文学助理 金津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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