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46)种子款
46、种子款
天河引水工程历时一年苦战,终于竣工,当清凌凌的水流进了桃花尖一带,数百里黄土塬一下子变成了沃土。
有了水,乡里就和各村跟县里的种子公司订下了种植苞谷种子的合同。桃花尖的家家户户都按照乡里的要求,种上了苞谷种子。合同里说好秋里按一斤七毛二分钱的价钱收购。桃花尖的山民们顿觉有了盼头。一年苦到头,到了秋里,遍地金黄,苞谷种子收打得特别好,乡里果然就照七毛二收了,山民们个个心满意足,这下可以好好过个年了呢。
因有了种子款的钱,我父亲将立木盖房的事又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天天合计着砖头瓦块椽子的事。而狗蹄子则从二虎那里包了一片谁也没心要的荒地,将韩大任给他的那一点紫花苜蓿种子撒了下去。一天天看着苜蓿苗苗长出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密,后来就开出一片紫色云霞般的小花,红一片,紫一片。看着实在喜人。狗蹄子闲了就蹲在地里看那绿色精灵也似的苜蓿,风一吹过,唰啦啦一阵爽心的响。他看得久久出神,心里有一种喝酒般的畅快。割了长得旺势的苜蓿回家喂牲口,牲口喜吃得不得了,且吃了就上膘。院里的空气中飘溢着的也都是一股苜蓿的醉人清香了。
狗蹄子蹲在在牲口圈里,看着吃草的牲口,对我父亲说:“韩书记说这东西好,这东西果然是好哩。”
我父亲心里也美滋儿美滋儿的,他心里的盘算同狗蹄子完全一致:“赶开春,你照韩书记写下的地址,去宁夏地界买回些籽儿来。”
狗蹄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光种这点点地的苜蓿成不了啥大气候,咱把老坟地那面的荒山“下算了,啥都不种,就种紫花苜蓿。不信饲养上不了规模。”
忽一天,不知谁又从哪个渠道里听来一条消息:乡里和县种子公司订的合同上,苞谷种子的收购价原本不是一斤七毛二,而是一斤一块二。这消息将狗蹄子……思从苜蓿地里一下子拉了回来。惊讶之下,狗蹄子细算了一笔帐:“一斤四毛八,十斤四块八,百斤四十八,千斤四百八……咱全村家家户户合起来,总共要收打100万斤的苞谷种子哩,也就是少说黑了咱四十万血汗钱啊,把他家的。能买多少大牲口啊。”
“倒没个王法了?”我父亲疑惑地说:“不能是真的吧?”
狗蹄子憋不住去问二虎,跟乡里和县里种子站订的合同是经二虎一手办的。
二虎听了,眼一瞪:“咋?发有,你把自家叔伯兄弟还信不过吗?说七毛二就是七毛二,我还能骗你不成?”
狗蹄子说:“可我又听说收购价原本是一块二,这又是咋回事哩?”
“啥?你把头想成个蒜槌子去。你也不掂量掂量,就这七毛二的价钱,啥时候有过?知足吧。这都是我跑断了肠子,好说歹说,死缠烂打,才从乡里争取着来的。”二虎说着,挂出一脸的委屈。
狗蹄子看二虎不像哄骗人的样子,疑惑了:“……果真没这事就好。”
二虎当天就开了个会,对众人说:“也不知道你们谁是哪里听来的臊答子话,把好心倒当成驴肝肺了。谁要再疑神疑鬼,我这烂松村长当不成了,谁能了谁当。”
有几个人就向着二虎说:“那还是你点子稠,除过你谁能领咱一村人致富哇。”
二虎顺坡下驴:“既把话说到这里了,就得听我的,各家自管把各家的苞谷种好,不该管的闲事再少管。”
狗蹄子却天性执拗,他想,天下事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传言,就难说纯粹影子都没有:“大,说是说,我心里总还是藏着几分疑惑哩,要真没这事,二虎用得着费那么的劲在众人面前洗刷自家么?啥事情一表过了头就不真了。”
我父亲问:“那你想咋?”
“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问个清楚。咱也别冤枉了好人。存禄不是在报社里吗,他自然比咱耳目灵通,先叫他找人在暗地里打问打问。”
狗蹄子专门进了趟城,到报社把这事跟我当面说了,叮嘱我想法儿找熟人打问个细详。我起初也没觉得这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事儿,想起老盖有个亲姐姐就在县种子公司工作。于是就托老盖顺便去当一回包打听。谁知老盖打听来的结果证实桃花尖山民听来的消息并非道听途说,乡里同县种子公司签订的合同上真的是一块二。
这一来,桃花尖真正开了锅,三官庙前又是一盘群情激愤的嚷惶了。
狗蹄子再次去找二虎,二虎照旧不认帐:“发有啊,这事你打死我都不知道,我跟乡里订的时候千真万确是七毛二,你硬箍住说是一块二,哪里来的这一块二哩?我真是不知道,要不了你问乡里去,问许乡长去。”
狗蹄子说:“那当初的合同哩?我看……”
二虎说:“合同是有,就在抽屉里放着哩,你想看我就给你拿,这有球个啥。”
但二虎在抽屉里翻腾半天,却没能找出片纸来……
狗蹄子说:“算了,“甭装模作样费那劲,我看你就没打算说实话。”
过了两天,狗蹄子又来找我:“存禄,你说这事该咋办呀?”
我说:“大家的事自然得大家团结起来,用合法的方式保护自己的权益。现今的社会正朝法制化道路上走,不管是谁都得依法办事,法律是高于一切的。”
“咱大可说自古民不告官啊。”
“现在不是古时候,”我说,“民告官也属正常。全国类似的案子报纸上登出来的也不止是一起两起了,还真有把官司打赢的。”
“能行打赢?”
“还真有把官司打赢了的。”
狗蹄子说:“我去过村委会了,本想让二虎亮豁地交个底,定合同的事,村里总得留个凭据吧,可二虎那滑头鬼硬憋住不说实话。说是拿合同哩,到底也没拿出来。”
我说:“可能二虎也有难言之隐。那只好去跟乡里交涉了,种子款的事,不止是桃花尖,乡邻的好几个村也是这情况,乡里是代表几个村跟种子公司签的合同,不只是牵扯到桃花尖一村的利益,这一来,乡里就变成矛盾焦点了。但我估计跟乡里的交涉是很费劲的。”
狗蹄子点点头:“我想也是,若要是跟乡里交涉不成哩,又咋办?”
“那就只得往县里反映了,一级管着一级嘛。”我同时也说出了我的担忧,“哥,这事很可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事先可要掂量好哩。”
狗蹄子低头抽了半根烟说:“存禄,实话说,这事我也在心里盘算了好多日子了,我不是一时半会脑子发热。我憨我笨,对着哩,可你哥我不傻啊,我就是死活地想不通,一样样的人,为啥单单咱当农民的就活该只有吃亏、忍耐、受欺负的份儿?这说到哪里去也不公道么。就是光从私心上说,我就不想再挖抓回几千块光阴来好买牛么?”
我觉得狗蹄子心底里埋藏着的种子似的那个东西彷佛在突然之间苏醒了。
我说:“哥,你真想挺身出来闹,我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狗蹄子顿然目光矍铄,他似乎被我感动了。
狗蹄子回家后把这意思跟我父亲如此这般地一说,何佛留眼珠子都白了:“球头子上挂镰刀的事。”
狗蹄子说:“我兄弟都细详地调查过了。事实绝没丝毫的差错,铁板上钉了钉子了。说到哪里咱都能站在理上,怕他啥?”
“你也甭光听存“说,既就真有这事,咱也最好甭出那个头。”
狗蹄子说:“那叫谁出头?二虎连合同都不愿意拿出来,还能站出来说话?他跟许乡长他们肯定一个鼻窟窿出气,旁的人你再指望谁去?你说?”
桃花多了个心眼儿,她同大龙的媳妇玉儿天天在一起编织草编工艺品。好得如同姐妹。桃花便嘱咐玉儿在家里跟二虎私下里打问清楚。但打问了三天,玉儿也没吭声。
桃花急了:“玉儿嫂,你是个实在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二虎他究竟是知道不知道合同的事呢?”
玉儿轻叹一口气:“二妹子,就是真有这回事,你说二虎他又能咋着呢?”
桃花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嘛。”
玉儿说:“不瞒你说,事情是有哩。二虎的意思是小胳膊咋拗得过大腿呀?乡里的许乡长你能得罪起?明知是一块二,也得当七毛二说。口径都是事先统一好了的。”
“怪不道的。”桃花又问,“那多的那一部分呢?”
“还用说,自然是叫乡里截了呗。”
“也就是说,乡里吃了个'过水面’。”
玉儿说:“那还不是常有的事。”
桃花回来就对狗蹄子将玉儿的话说了一遍,狗蹄子听罢,心里更有数了。
狗蹄子同何神仙、何能能,还有芹儿等一伙人商量了一晌午,决定一马杀到乡里去。本来只去几个代表就成了,临时竟聚了五六十个人,狗蹄子的胆子就更壮了。到了乡里,一个姓汪的秘书在,说许乡长开会去了。狗蹄子说明来由。
姓汪的秘书瓷白地瞪了一眼:“你们听谁胡说的?”
狗蹄子心想,这事跟王秘书说不顶个屁用,秘书不是乡长,既就真有其事也断不会说,公家人不向着公家人?狗蹄子跟大家商量了一阵,决定就守在乡政府里等许乡长回来。
天将擦黑时,许乡长坐着红色桑塔纳回来了。见大院里蹲的蹲,站的站,都是桃花尖来的人,下车头句话就说:
“这黑楞楞围一院子人是咋了?”
狗蹄子代表桃花尖的山民们说出了种子款的事。
许乡长一听就冒火了:“我从早起跑到这忽子了,还连一顿热饭都没吃哩。”其实,许乡长的脸面,红光光的,咋看都不像一天没吃饭的样子。“咋?为人民服务哩,服务来服务去,我反倒里外不是人了?你们是不是看我像个贪污犯?”
狗蹄子说:“许乡长,话“是这么说的,谁也没说你是贪污犯呀。”
“那你们啥意思?”
“就事说事,你只说这事是有,还是没?”
“我倒想知道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哩,扯的有鼻子有眼的。不是存心要我们乡政府的好看么?人家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还是有道理哩。”
狗蹄子立刻抓住了这话把儿:“许乡长,你这话就不亮豁了,我们不是刁民。这是行使我们自己的民主权利哪。”
“那你们就好好行使吧,我没工夫陪你们,我吃饭去了。”许乡长说罢甩手就走。
狗蹄子他们第一次到乡里去就这么无功而返。
回来的路上,有人疑疑惑惑说:“看许乡长的神情,倒也不像是红口白牙说胡话。”
狗蹄子说:“真话假话,光脸面上能行看出来?”
回到家,我父亲说:“发有啊,算球啦。小胳膊能行扭过大腿哩?”
狗蹄子却闷闷地说:“有就是有,没就是没;真有的事,雪地里埋不住死人,没的事,咱也不能硬往人头上安。还不止是这哩,上一回的扶贫款,也没发到众人手上,都叫乡里截留了。咱农民总不能老吃哑巴亏吧?”
“可既就你抓住确实的证据,人家说不搭理还就不搭理。”我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着实可怜,“叫我说,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算了。”
“你忍得下去,我再忍不下去了。”
“几辈子都忍过来了么。”
“我可再不想忍了,乡里要不搭理,咱就走县里说去。说啥都得讨个公道来。”
桃花在旁听着,脸上泛出微微地笑,正欲说啥,门道里一声咳嗽,来的是二虎,阴沉沉一张黑脸,进了屋,往炕上一坐,先没说话就是一声长叹。
狗蹄子说:“二虎,你又有啥事哩?”
二虎说:“发有,你再领头闹啥哩闹?够吃够喝,行了。”
狗蹄子问:“这是许乡长的意思?”
二虎说:“我不瞒你,许乡长今天是把我叫去了,骂了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带头窜腾着这么一闹,临近几个村里的人耳瓜瓜都乍起来了,也哄嚷开了,意思是也要窜腾着找乡里的麻烦哩,你看这可咋是好?你啊,就看在我这村委会主任的面子上,算球了,别闹了。成不成?”
狗蹄子低头沉思。
二虎说:“我是桃花尖的村长,我身上担着一份责任哩。”
桃花在旁说:“他二哥,你这话叫人听着窝心哪,这事本该是你出面才对哩。”
二虎说:“咋了?”
“你刚不是说你是村长么?你不是说你身上担着一份责任么?”
二虎往下就没接的话了,憋了半天,气呼呼说:“我们男“家说话哩,你们女人家插的啥嘴。”
狗蹄子说:“咋?桃花说的不对?咱苦打下的种子,拿不够钱,倒成该的事了?”
二虎抽着烟,缓和了口气:“乡里也有乡里的难处嘛。你想么,那么大个摊子要维持哩,开销大得很。既就是截留一点款项,那还不是像是从自己家里搬床铺盖么?”
“啥归啥,该咱老百姓出的,没二话。不该咱出的,就不能姜窝子里捣浆糊。”
“发有啊,我想你还是走外闯荡的少了,把啥问题都看得过于简单了。乡里这只大碾盘你何发有一只手能掀得动?我听说你还想挑头儿往县里告哩?你可知道县法院的副院长是许乡长的啥人?挑担。你告吧,看你能告出来个啥结果来,吃不上羊肉反惹骚嘛。”二虎又转而争取我父亲的同情:“大大,你说是不是?”
何佛留没主意地嘟囔:“我也就这意思。可发有他硬…………”
狗蹄子说:“我是硬住了,我端端就不怕惹这骚。”
二虎闷坐了一阵儿,见狗蹄子的态度毫无松动的意思,只得怏怏地走了。
桃花说:“发有,那种子款总要走帐哩,是不?我看要紧的是要查住帐,有了证据说话才硬棒。不的话,空口无凭,人家到时候反问咱个诬告罪。谁能说得清?”
狗蹄子说:“这事我反复想过了,可乡里的帐目哪是谁想查看就能查看的?”
芹儿说:“咱又不是查,只求问明白种子款究竟咋的回事。总不犯法吧?上头不是老嚷喊着说财务要公开哩么?”
桃花这一说,狗蹄子心里不但更觉踏实,而且有一股温暖从心底里腾升起来,因为这个他所喜爱的女人始终同他站在一起。
“发有,你啥也甭怕,你要蹲了班房,我就提上瓦罐给你送饭去。”桃花说,两眼是情。
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狗蹄子他们二次去蚂蚱镇时,许乡长早躲到爪哇国去了。只有汪秘书一人在乡政府里打瞌睡。狗蹄子推醒汪秘书,汪秘书河马似的打着哈欠说:“你们又干啥来了?”
狗蹄子说:“还是种子款那事,我们想知道知道帐上是咋的样。”
“你们的意思是要查账哩?”汪秘书这回倒一丝儿不含糊,并且出奇地痛快:“好,可以,这事许乡长交待过了。”再不多说啥,到另外一间办公室里去了,转眼工夫,将账本儿高高抱进一大摞来,往会议室的大桌上一放说,“都在这里了。”说着还从腰里解下一串钥匙,也灿啷丢在桌上:“你们慢“查吧。”
没等狗蹄子反应过来,汪秘书已不见踪影了。
何能能说:“不对,有情况哩。”
高丽铜说:“明摆着的,想讹咱哩。”
狗蹄子心里有几分毛,但事已至此,便硬了头皮说:“管球他,来也来了,先看看上头有那笔种子款的账没有吧。”
何能能几个人立马翻动开账本儿了。查来查去,只查出一笔医疗费。是兰州急救中心开具的,单据上落的是许乡长的亲笔签名。后面括号里写着:“许乡长肋骨断,接肋骨。”许乡长的肋骨同种子款毕竟两码事。
约莫翻查了两个小时,屁也没查出来一个。高丽铜往门口一蹲说:“发有啊,甭白费劲了,你想啊,要是真有的话,他还能给你这么痛快地一锅端出来哩?”
狗蹄子灰心地说:“把账本子看好,一张纸片片都不能少,少了就是个事。”
不多时,许乡长就回来了,看似一副悠闲的样子,脸阴阴地问:“何发有,你们把乡里的帐都查了个三六九,查出啥来了没有?你看我这个乡长是该判刑啊,还是该枪毙啊?”
狗蹄子说:“许乡长,这帐里头没那笔种子款。”
许乡长脸色陡然黑青,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气:“哼,你们这叫啥?无法无天。”
更没想到,等狗蹄子和桃花尖的一帮山民们回到桃花尖,镇子上的派出所里脚跟脚也到了。正是吃黑饭时辰,狗蹄子桃花和我父母正在院子里边吃边说着去乡里的事,正议论着许乡长的态度。大龙和玉儿忽然匆匆地跑进院子来了,神色紧张。
大龙喘咻咻说:“快,镇里派出所的两个民警进到村里来了,看来势不对。”
何佛留喔唷了一声,立马慌张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狗蹄子问玉儿:“派出所的?来干球啥?”
大龙说:“照直往你们家来了,预计是冲着你来的。”
狗蹄子说:“那就一定是许乡长安排的了。”
我父亲眼睛都急红了:“你看看你看看。我早早的时……说的来?你就是不听,硬要给咱凭空惹这祸端哩,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哩哇……”
我母亲说:“发有,这可惹不起呀,不了,你先躲一躲去?”
狗蹄子说:“我一没偷人,二没抢人,我凭啥要躲?”
小水水子说:“大,你咋了么?”
狗蹄子摸着儿子的锅铲子头说:“大好着哩,咋也没咋。”
桃花从厨房里出来说:“对着哩,发有,你甭怕,这都到啥时候了,天下还真没个说理的地方了?你“你堂堂正正坐稳当,好好吃你的饭,倒要看他们能咋呀。”
玉儿说:“二妹子,这话真还说不来。人家到底是公家人,看那来势,十有八九是想闹出个动静来哩。”
大龙说:“就是的。惹不起哩。”
话音未落。镇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已走到门口,没进门就呼喝:“……何发有?”
狗蹄子吸哩呼噜埋头吃着饭,头也没抬起。
何佛留张惶立起,声腔儿都变得嗫嗫嚅嚅了:“你们这是……啥事?”
民警没理我父亲,端直地走到狗蹄子跟前:“你是何发有吧?”
狗蹄子这才抬起头来望望那两个民警,眼里一丝惶恐都没有:“是我。”
民警说:“是就好。跟我们走一趟。”
桃花出来说:“发有他咋了?犯了啥法了?你们抓人总得有个由头吧,想抓就抓啊,你们凭的是哪条哪款?”
警察把一张拘留证拿出来晃了晃:“何发有犯的是妨碍公务罪。”
狗蹄子说:“我不知道啥叫个妨碍公务。你给咱解释解释?”
民警懒懒地说:“到了派出所再给你解释。”
狗蹄子说:“我现在就想知道。”
民警说:“你领头到乡政府闹事,麻烦惹了一噗嗒,你自家心里不清楚?乡政府也是一级政府哩,要是都照你们这么胡来,这国家还成个国家了?”
狗蹄子说:“这倒日怪了,老百姓的事不算是公务?这是哪家的道理?”
警察说:“一懵咕给你也说不清,我们是奉命行事。走吧。”
桃花一个蹦子窜到狗蹄子面前,一手将狗蹄子拦在身后,同那警察吵嚷起来:“你们随随便便就绳拿锁捆哩?这天下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说话间,闻讯赶来的众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有何神仙、何能能,还有高丽铜和喜娃家的芹儿等人,嗬楞楞地堵住了大门,七嘴八舌,个个义愤不平地指责警察。
两个警察有几分紧张:“……咋,你们想闹事哩?”
何神仙说:“要说闹事,我们都闹来,你狠了把我们一起都抓上走!”
喜娃家的芹儿也说:“对着哩,桃花尖的男女老少都犯了法。要治罪就一起治罪。该杀就杀,该判个十年八年就一搭里判!”
警察说芹儿:“你嘴还长得很,没你啥事,一旁个蹲着去。”
芹儿说:“咋叫没我啥事?这本就是众人的事。”
众人的嚷声越发高了。一阵阵谑然哄笑,又是一阵阵叫骂。骂的不是民警,骂的是不公正,骂的是一手遮天“骂的是老百姓不是人。
二虎出现得最迟,进门就一声声说:“这咋了?啊?这咋了?”
高丽铜说:“二虎你究竟还是不是桃花尖的村长?”
二虎眼一翻:“咋了?”
高丽铜说:“是村长你不管啊?你村里的人叫说抓就抓上走哩,你不管?”
二虎一声嗨叹:“你问一问发有,我早早地就劝过他,吃不上羊肉倒惹骚哩,看结果咋的。”说着掏出一盒子牡丹烟来,给两个警察一人上了一根烟。二虎捧了火给两个警察点烟:“啥事都好说好商量,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警察叼了烟点着之后说:“算了是不成的,道理一懵咕也给你们说不清,不是我们跟你们桃花尖谁家有仇哩,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没办法,只得是奉命行事。”
二虎愁眉苦脸地往地上一蹲:“发有,事到如今,你看该咋办呀?”
桃花仗义地说:“二虎你别充好人了,你要早为桃花尖的众人想一想,也不至于有今天。”
二虎站起扔了烟蒂说:“……好,说得好,这事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爱咋咋吧。”说罢甩手而去。
我父亲急了,当地兜转着圈儿:“你看这叫啥事……你看这叫啥事……”
“怕啥?一人做事一人担,我何发有好歹也是个男人家,今天我要不跟上他们走一趟去的话,他们跟乡里确实也交不了差事。走就走,没球个啥了不得的,不信他们还能咬掉半截儿?”狗蹄子往门道里走出几步,回头对那两个愣着的警察说:“走啊。”
桃花眼圈红红,忘情地叫了一声:“发有啊……”
一片乱哄哄的嚷声中,两个警察和狗蹄子上了警车……
“发有!”桃花碎步子一直追在警车的后面疾走,警车刚刚开到三官庙前,路就被横在路上的两只石碌碡给堵了。百来十个桃花尖的男人和女人们围成一疙瘩,扬胳膊、掳袖子,个个是一副愤怒的样子。
两个警察只好下车:“这石碌碡是谁放的?赶快丢到一旁去!”
没有一个人动。
警察说:“你们谁是领头的?”
没有人言喘,领头的估计是二秃子。
两个警察见说不动众人,只好自己来搬,哼哧哼哧地动作了几下,那双碌碡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纹丝也没动。
堵在路上的众人直在一旁闹嚷嚷哄笑那两个警察。
狗蹄子就“这时候下了车,他穿着那件桃花昨天……刚洗过晾干,还散发着雕牌皂的轻香味的汗褂子,走近了那两只碌碡……
两个警察在一旁呆呆地望着他,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
从家里紧追而来的桃花心里噗嗵一跳,眼瞅着她放在心尖尖上的这男人弯下虎背般的结实腰板去,憋足了一口气,嗨地一用劲儿,就将其中一只石碌碡整个抱了起来,一张国字脸是全憋红了,脖子上的青筋也根根暴起。
两个警察惊呆了,众人也惊呆了,嚷喊戛然而止。
狗蹄子迈出一步、两步,三步……走到路边,一松手,那只石重的碌碡噗嗵落在道旁,地上竟砸下去个簸箕大的一个坑。
桃花看在眼里,再也忍不住了,霎地,眼泪哗地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很想颤声儿唤一声“发有,我的人”,但喉咙却被一把锁子锁住了,发不出一丝儿声气。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