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来的欲望

1

陆薇所在的公益组织,要对一些生活困难的老人进行捐赠和慰问,而陆薇这次要去慰问的老人中,有个叫梅萍的。

看到这个名字时,陆薇心里咯噔一下。当年抢走陆薇的父亲,逼得陆薇妈寻了短见的女人,就叫梅萍。

陆薇拿着信息仔细比对,仍难以确定,这个梅萍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女人。但她在一番矛盾纠结之后,还是去了。

是她!

虽然岁月已经把这个女人摧残得不像样子:皮肤松弛得像一块褶皱的烂布贴在脸上,眼袋耷拉,眼底泛红,一脸病态。整个人消瘦干巴得如同一棵干枯腐朽的老树,狂风一吹就能垮掉。但陆薇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毕竟,这张脸曾深深地刻在陆薇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用句大俗话:你就是化成一撮灰,我他妈也认识你!

梅萍却不认识陆薇了,哪怕陆薇自报姓名,也毫无反应。

也难怪,当年她抢走老陆,上门挑衅陆薇妈,嘲讽她生不出儿子的时候,陆薇才八岁。老陆的钱都养了那女人,陆薇母女的生活一度难以为继,长期吃糠咽菜,陆薇小时候面黄肌瘦。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陆薇都已成婚,而垂垂老矣的梅萍,又如何能认出陆薇来呢?

果然天道好轮回。资料显示,梅萍的第一任丈夫老陆,婚后第二年病死。两人无子。第二任丈夫与梅萍性格不合,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了,儿子跟着梅萍长大。作为单亲妈妈,梅萍吃了不少苦,儿子长大后却并没有知恩图报,反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动不动还对梅萍拳脚加交,出了名的不孝。

梅萍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受捐赠,对好心人的到来表现得相当冷静,也无惧摄像师怼来怼去的镜头。

她用浑浊的双目瞄了眼陆薇手里的粮油,指了指一个角落:“就搁那儿吧!”

然后径自爬上一张吱吱呀呀的小破床上休息,尽显疲态。

同去的搭档把一千元慰问金交到她手里,她用手指揉捻了一下厚度,确认金额,这才不咸不淡地来句:“好人有好报。”

这话一出,陆薇和搭档都噎应了好一阵,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祝福给钱她的人,还是在夸耀自己的福报。

要是后者,她怎么有脸,她今天的处境不正是典型的恶人有恶报吗?

2

回到车里,搭档抱怨:“那大妈还挺傲娇,回去我就跟领导提,下次别来看她了。善款和物品还是给那些懂得感恩的人吧!什么人哪,活该过得这么惨。”

陆薇没搭腔,心里却挺认同的。

她也没跟大伙儿一起回去,谎称附近有亲戚,顺便探个亲。

陆薇留下干嘛呢?她想再对梅萍做点什么,以胜利者的姿态,替自己惨死的母亲出口恶气。

她脑子里关于母亲的那些惨痛记忆,如湖底的沉渣泛起,汹涌而来。她像进入了一段深沉的梦魇,被一种巨大的、困扰了她多年的悲伤情绪裹挟。不知不觉中,眼底涌起一层水雾,身体也开始颤抖。

忽然,屋子里一阵巨大的打砸声,将陆薇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梅萍的儿子来了。他大概是知道公益组织的人来过,趿拉着拖鞋跑回来要钱。

屋子里乒哩乓啷如同打仗,左邻右舍却见怪不怪。

陆薇匆匆上前,找了个刚好可以看清屋里的情形又不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她看到梅萍的儿子疯了一般抄家打砸,而梅萍视若无睹;她看到男子掀了床单被褥一顿翻找,恨不能掘地三尺,最后因为啥也没翻到,气得去踹堆放在墙角的粮油。米袋被他生生踹破了一个洞,雪白的大米沙沙地流出来;

最后她看到梅萍的儿子终于忍无可忍,照着梅萍的脸上重重砸了一拳,然后猛然掐住她的脖子死死地摁在枕头上:“存折和慰问金你他妈都藏哪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折上还有几万块呢!你这么大岁数了要钱干嘛?你不把钱给我,你死了我他妈都不给你烧纸。”

梅萍挥舞着双臂奋力挣扎,呼救声被那只强有力的手堵滞在了喉咙里。

陆薇惊呆了!

这些年她积极投身公益,见过了太多人间悲剧,也听闻过这样的不孝子,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带给她最直观的视觉冲击。

按理她应该果断报警,可她没有。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呆若木鸡。身后隐约传来邻居的声音:“别管啦,她家就这样,一年到头没个清净。警察来过,居委会也来过,没用。”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

是陆薇的丈夫陈默打来的。

3

自从上周六她丢给陈默一纸离婚协议之后,已经很多天没搭理他了。

当年母亲的惨死,除了让陆薇成为孤儿之外,还带给了她巨大的精神刺激,使她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无法相信男人。不论对方怎么激情饱满、热血沸腾,到她这儿就是一盆凉水,让对方妥妥地哑火。

她跟陈默的婚姻,说白了其实是陈默单方面努力的结果。而当这种努力长时间得不到应有的回馈,任谁也会开始猜忌和怀疑。

她好像根本不需要丈夫,她对他从来没有一句交心的话,她连生病了也不叫他陪同,连他的车她也基本不坐。

有一次,下雨,陈默特地开车来公司接她,她却让他回去,说自己搭出租就行了。陈默有点恼火,就坚持在外面等,结果她默不作声上了一辆出租先走了。不知情的陈默在那等到晚上八点多,感觉不对打她电话,才知道她已经到了家。

为这事夫妻大吵一场。陈薇坦言:“男女间的感情都是不能长久的,我不想接受任何男人的好,免得分开时难过。”

陈默发出了灵魂质问:“既然如此,你当初干嘛跟我结婚呢?”

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一句:“那就离了得了。我可能根本不适合结婚。”

极其不负责任的话,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陆薇没接陈默的电话,但电话铃声却惊动了屋里的人。

梅萍的儿子有点慌张地回头,见陆薇衣着得体,还挂着胸牌,瞧出她是公益组织的人,终于松开了因为窒息而憋得一脸酱色的梅萍。骂了声“操”,翻了个白眼,气急败坏地走了。

基于自己的身份,陆薇走了进去,搀起了奄奄一息、被粗重的喘息和咳嗽呛出了泪的梅萍。

屋子里一片狼藉,如同被炮弹轰过。

梅萍说:“姑娘,你咋还没走啊?”然后她强撑着去一片废墟里翻找,翻了半天,翻到了一张旧照片。陆薇探过头去,竟是老陆。

陆薇心脏狂跳,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悲痛抑或是难堪。许久,故意问:“这是谁?”

“这是我第一个丈夫。”

“他人呢?”

梅萍卡住了,半晌,哭起来:“我俩只结婚了两年,他就得了重病,走了……”

4

陆薇的心头隐隐略过一丝快意。

可这快意并没有持续太久,即被难以名状的痛楚所取代。她恶毒地讥讽:“您方才不还跟我们说,好人有好报吗?那您为什么没有得到福报呢?”

梅萍不恼反笑:“大概是我造了孽吧,很多年前当小三,逼死了人家的原配,所以遭了报应。现在就剩这么一个孽障来折磨我。姑娘,你说,我这样的人怎么才能解脱呢?”

一百个“死了就解脱了”争先恐后要从嘴里出来,都被陆薇狠狠压制回去了。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为什么要死呢?这样活着难道不比死更痛苦吗?就算真要死,也不该是个痛快的死法,得和她妈当年一样,在极度的痛苦和后悔中,一点一点、慢慢地死去……

陆薇又连续来看了梅萍三次,打着关爱老人精神生活的幌子,来欣赏这个风烛残年的女人遭受人间酷刑。以此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每次来,都能看到一个比前一次更憔悴更衰败更凄惨的梅萍。

她知道梅萍的慢性病已经很严重,没有治愈的可能,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不算太痛苦,但也绝对不轻松;她知道她在老陆死后就再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了,好像真的受到某种诅咒,什么都不好了;她知道梅萍的儿子每天变着法儿地折磨她,妄图从她手里抠走最后一分钱……

最后一次,梅萍说:“姑娘,谢谢你经常来看我,我能求你个事不?”

“什么事?”

“你知道怎么才能买到百草枯吗?”

可陆薇私下去看梅萍的事,被陈默发现了。

陈默追求陆薇的时候,她是以孤儿的身世示人的,陈默也是后来才知道陆薇母亲离世的真相。当年竟然上过新闻,登过报。

正是这个真相,让原本决定放弃这段无望婚姻的陈默,又改变了主意。他对妻子的埋怨与愤恨,终于被怜悯和疼惜所取代。

事有因果,他总算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因”。

所以在知道陆薇频频去“看望”那个逼死自己母亲的梅萍时,陈默感到不安,他问陆薇:“你想干什么?”

陆薇不以为然:“我还能干什么?关爱生活困难的老人不是我的工作吗?我是好人做好事,有问题?”

5

一周后,梅萍死了。

与此同时,陈默从陆薇的电脑里发现了一笔交易记录。她通过特殊渠道购买了一瓶百草枯。

陈默崩溃了,他不寒而栗,他从未像现在这么恐慌,情绪激动地问陆薇究竟干了什么。

陆薇坦言,是梅萍让她帮忙买的百草枯,她是助人为乐!

如果不是自己的妻子,如果不是知道她曾经遭遇过什么,陈默真想给她一巴掌。

他像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蹲下身抱头痛哭,声嘶力竭:“你懂不懂法?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涉嫌故意杀人了?一旦查出来那瓶百草枯是你买的……我们是夫妻啊,你有什么……有什么不能对我说?呜呜……我他妈好累啊!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维护我们的感情了。你为什么……陆薇,你根本就没有心。”

陆薇愣住了。她没想到陈默会这么伤心,好像那个即将锒铛入狱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她当然知道那是犯罪,但她并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害怕,也不后悔。那是她身为女儿,应该为自己的母亲做的。

只是她突然那么强烈地,舍不得陈默。

她回想跟陈默一路走来的日子,一直是他在用热脸贴她的冷屁股。他似乎一直在她身后追啊撵啊,很努力地靠近她,竭尽所能妄图化开她那颗冰封冷硬的心。

只是她又怎么可能被融化和治愈呢?她哭了:“你知不知道我妈当年怎么死的啊?她是喝百草枯死的。她足足躺了八天啊!我亲眼看着她……看着她怎么……怎么忍受着……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点一点地死去的。我救不了她,我无能为力……我只有八岁……”

这是陆薇第一次在陈默面前哭,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她第一次把她的内心,她掩藏了多年的秘密与痛苦,毫无保留地扒开给他看。

带着血,和着泪。

许久,当她的哭声渐渐小下来,她听到陈默痛苦地呢喃: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呢?来不及救赎她,来不及阻止这场谋杀,还是来不及跟她一路走下去,白头偕老?

6

梅萍的事很快上了新闻。

确实是中毒而亡,但却不是服的百草枯,而是她自己去附近的农资店亲自购买的另一种农药。

她在儿子再次对她施以暴力的时候,把那瓶农药拿出来猛灌了大半,送去医院的当天晚上就毒发身亡了。

警察并没有在梅萍家发现其它可疑物,包括百草枯。尽管陆薇确实网购了一瓶,也确实给了梅萍。

陆薇只能推断,梅萍把百草枯提前处理了。比如深埋在哪个隐秘的地方。

至于她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专门求陆薇去买,拿到了后又没有服用,而是自己去另买,这成了陆薇心里的一个谜。

直到一周后,团队的大姐出差回来,谈起这件事,唏嘘不已。她问陆薇:“你跟梅萍是不是认识?”

陆薇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哦,你们那次去慰问,回头她就打了个电话到办公室来问你的情况,问你多大,家住哪儿,挺仔细的。我问她有什么事儿,她又不肯多说,就匆匆挂了。”

陆薇就那么僵在原地,久久未动,如同一尊石像。

原来梅萍早就认出了她!细想也难怪,她有着跟老陆一模一样的脸型和眉眼。梅萍没有戳破这件事,而是提出让陆薇帮她买百草枯,只不过是想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了结当年那笔孽债吧。

也许梅萍抢了老陆后,并没有过上她梦想的美好生活,对人生充满绝望与怨毒,想着既然陆薇送上门来,不如顺水推舟拉她下水;但事到临头最后一点良心未泯,所以把那瓶百草枯处理了,服了自己的药;

也可能梅萍让陆薇去买百草枯时,就只是想让陆薇在形式上完成这个为母复仇的心愿而已,她一早打定主意不能牵连陆薇,所以陆薇把百草枯一送来,她就立刻处理掉了,另买了新药;

不管怎么样,梅萍一心求死是真的;陆薇躲过了一劫,也是真的。

如果说世上真有报应,那梅萍该承受的都已经承受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还何必把自己一直置于痛苦的泥沼呢?

何况在她身后,还有个值得信任和依赖的男人——在知道梅萍并不是服百草枯身亡时,陈默抱着陆薇又哭了一次,哭得不能自已,他不停地说:“真好,都还来得及,来得及”。那也是陆薇第一次,有了从痛苦的深渊爬出来的欲望。

她想跟这个男人白头到老。她想从此抛开所有的恩怨情仇。她想活得简单又轻松。

她拿出手机给陈默打了个电话,语调欢快地说:“今天没下雨,可是我不想挤公汽了,也不想叫出租,所以,下了班你来接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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