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 | 电影里的罗马人
本文选自法国哲学家论电影续编《要么去爱,要么孤独》,本书从各种文献中精选出法国哲学家的电影文献25篇,包括米歇尔·福柯、罗兰·巴特、莫里斯·梅洛庞蒂、让·鲍德里亚、埃德加·莫兰、吉尔·德勒兹、雅克·德里达、让-弗朗索瓦·利奥塔、雅克·朗西埃、阿兰·巴迪欧、乔治·迪迪于贝尔曼、贝尔纳·斯蒂格勒等,这些文章、短评、访谈是二十世纪后期兴起的电影哲学的重要文献。本书即将上市,敬请期待。
电影里的罗马人
曼凯维奇的《凯撒大帝》(Julius Caesar)中,所有人物角色的前额都梳有刘海。有些卷曲,有些分散,有些绑成一簇簇的,有些抹了油,全都精心梳理整齐。尽管在罗马的历史中,秃头的形象很多,但在电影中从未出现。那些头发稀疏者也要被理发师精心地用尽最后一缕头发装饰好前额,理发师成了电影中重要的创作者,这些罗马人的前额标志始终意味着伪善、美德和征服的奇特混合。
那么,是什么与这些引人注目的刘海联结在一起呢?很简单,就是罗马特征的标签。我们因此看到这些表演(视觉景象)的主要驱力:符号的直白运用。前额的发髻是完整的证据,没有人能怀疑这是在古罗马。这个确定性是永久的—演员的言语、行为、彼此的折磨、对重要问题的普遍讨论,正是由于飘扬在额前的小旗帜,才没有失去一丝一毫的历史逼真性。他们的普遍代表性甚至可以安全地扩张,跨越海洋与世纪,与好莱坞配角的美国佬面孔相融汇:无论如何,每个人都会安心,处在十分确定没有欺诈的经验领域,凭借最为醒目的符号,额前那条发髻,饰演的罗马人就是罗马人。
在法国人眼里,美国人的面孔仍留有几分异国意味,他们认为将匪徒—警长的形貌与罗马人那一小撮刘海相混合,不免令人发笑;颇具杂耍歌舞剧插科打诨的意味。这是因为对法国人而言,因为它的目标清楚显现,所以这种情况里的符号已超过了目标,而无法取信于人。但是如果这发髻在影片里是梳在拉丁人的前额,比如马龙· 白兰度的前额,令人印象深刻,并不觉得好笑;说来不是不可能,这个演员在欧洲成功的部分原因,是由于他饰演的人物总体形貌完美地整合了罗马人的细微特征。相对的,人们不太相信凯撒,因为他长着一个盎格鲁- 撒克逊律师的面孔,那是一张人们已经在上千部惊悚片或喜剧片中见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美发师非常努力地在这朴实的颅骨上平梳出一条发髻。
在头发的表意作用范畴中,另一个次级符号是夜间惊醒时头发的状态:波西亚(Portia)和凯尔弗妮娅(Calpurnia)半夜突醒,很明显头发凌乱。前者年轻得多,发若飞蓬,一望即知未加梳理:可以说最直观地表现了她的毫无准备。后者是中年女子,显露出过度辛勤劳作的孱弱:发辫从脖前绕过,搭在右肩上,这是用以凸显凌乱、不对称的惯常符号。但这些符号用得过度而又无效:它们谋求一种连自己都没有勇气完全承认的“自然”,它们并不光明正大。
《凯撒大帝》的另外一个符号:所有的面孔都不停地出汗,劳工、士兵、谋反者,严峻而紧张的脸上渗出大量汗水(用凡士林来表现)。特写镜头频繁使用,汗水在此显然是所蕴意图的象征。它就像罗马人的刘海或夜间惊起时的发辫一样,也是一个符号。是关于什么的呢?关于道德情感。每个人都在流汗,因为每个人内心都在跟自己辩论着什么;我们在此面对令人极度不安的道德境地,也就是悲剧的境地,恰是汗水表达了这一点。民众先因凯撒之死而精神大受打击,继而因马克· 安东尼(Mark Antony)的辩论而惊心,汗水淋漓,以这孤零零的符号,将情感的激烈和境遇的单纯简单地结合起来。而德高望重者,布鲁图斯(Brutus)、卡西乌斯(Cassius)、卡斯卡(Casca),也不停地渗出汗珠,以此表明他们身上的美德即将艰苦地分娩罪恶,而产生生理上的剧烈阵痛。出汗就是思索—很明显取决于基本假设,对一个国家的商人是适合的,思索是一种暴力的、剧烈的活动,出汗只是其中最温和的表征。整部电影只有一个人没有出汗,面孔光滑,镇定、无懈可击:凯撒。当然,就是凯撒,凶杀的对象,不再分泌汗液,因为他不再知晓,不再思索,他是一件物证,应该保持清晰、光滑,拥有独有的肌理。
在此,符号还是模棱两可的:它虽处在表面,但仍未放弃它的深度。它想让人理解(这值得赞赏),但同时又显得出乎自然(这是欺人的);它呈现为人为有意却抑制不住、人工与自然、加工的产品与发现的自然存在物兼具的状貌。这会把我们引向符号的行为准则,符号只能以两种极端的形式呈现出来:或完全是知识的形式,根据差别而简化为代数形式,犹如中国戏剧以一面旗帜表示整支军队;或扎根深处,可以说每次都需要发现它,展露出内在而隐秘的面貌,是重要环节的征兆,而不是概念的标识(例如就是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艺术里)。但居间状的符号,蕴含罗马特征的刘海,或表示思索的出汗,显露出一幅卑下的景象,它害怕原朴的真实,又畏惧所有人为的匠心独运。因为如果完成的表演让世界变得更加清晰可辨,这虽然不失为圆满的事,可终究是把原本可切分的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双重性混淆了。而资产阶级表演艺术特有的双重性是:在表层知识的符号和内在深处的符号之间,虚伪地安排了一个混合符号,简练而又矫饰,给它取了个气派非凡的名字:“自然的”符号。
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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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去爱,要么孤独:法国哲学家论电影续编》
即将上市
本书目录:
阿兰·巴迪欧
—我的哲学与电影 (2010)
—要么去爱,要么孤独(2003)
—寓言的辩证法(2003)
贝尔纳·斯蒂格勒
—蒂蕾茜亚或时间的战争(2004)
—电影的时间(2001)
—意识犹如电影(2001)
雅克·朗西埃
—电影的距离(2004)
—友爱的影像(1976)
吉尔·德勒兹
—脑即银幕(1989)
—什么是创造?(1987)
雅克·德里达
—电影及其幽灵(1998)
—论空间艺术(1990)
让-弗朗索瓦·利奥塔
—一部至尊电影的理念(1995)
—电影诱惑的两种变形(1980)
—作为场面调度的无意识(1977)
让·鲍德里亚
—影像的恶魔(1987)
保罗·维利里奥
—视觉而非词语(1998)
居伊·德波
—关于盗用电影的注释(1990)
—我提前拒绝任何后续的放映(1987)
—对于一桩可能诉讼的反驳依据(1974)
—关于《景观社会》(1974)
—在电影中反对电影(1958)
罗兰·巴特
—萨德-帕索里尼(1976)
—电影中的创伤单元(1960)
—电影里的罗马人(1957)
—穷人与无产阶级(1957)
—一个善良的工人(1957)
—嘉宝的脸(1957)
—强势与潇洒(1957)
—凡尔赛宫及其金钱账户(1955)
—论变形宽银幕(1954)
—评《罪恶天使》(1943)
让-保罗·萨特
—驳斥关于《伊万的童年》的批评(1960)
—评《公民凯恩》(1945)
莫里斯·梅洛-庞蒂
—电影与新心理学(1945)
文章信息
大都会电影文献翻译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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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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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就是不断地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