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言文《吴士》·原文·译文·及赏析
〔明〕方孝孺
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与国朝争雄,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夫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嬴缩。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一交一 ,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人,月糜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未尝能将兵也。李曹公破钱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
右《越巫》、《吴士》二篇,余见世人之好诞者死于诞,好夸者死于夸,而终身不知其非者众矣,岂不惑哉!游吴越间,客谈二事类之之书以为世戒。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本》
吴地有个读书人喜欢夸夸其谈,自以为才能很高,号称当世谁也比不上他,尤其善于谈论兵法,言必称孙武、吴起。当时正值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张士诚在姑苏自称吴王,与本朝争夺天下,战事还未决出胜负。那读书人拜见张士诚说:“我看当今天下形势没有比姑苏更便利的了,物产没有比姑苏更富庶的了,武器士兵也没有比姑苏更一精一锐的了。但是之所以不能称霸天下的原因,是因为将领太无能了。现在大王的将领都任命那些浅陋的人担任,指挥作战而不知道兵法,这简直是鼠类相斗罢了!您大王若真能拜我为将军,便能夺取中原,至于战胜那些小敌就更不在话下了。”张士诚以为也说得对,便拜他为将军,听任他自行招募兵士,并告诫管理钱粮军需的官员不要计较他支取的多少。那读书人曾游历过钱塘,与钱塘的一些无才能而又怯懦的人有交往,于是就到钱塘去招募兵士,那些浪荡市井的人都去投靠他,他选拔了几十个人给予官职,每月花费的军饷以万石来计数。他们每天聚坐一堂相互谈论行军作战的兵法,余下的时间就杀牛宰羊大摆酒宴,那些招募来的人实在是不能率领兵士作战的呵。曹国公李文忠攻占钱塘以后,那读书人及部下都逃跑离去,不敢稍微抵挡一下,后来被搜索捕获,捆一绑到辕门诛杀,临死前还在说:“我熟读孙、吴兵法。”
上面是《越巫》、《吴士》二篇。我见世上之人喜欢虚妄的死于虚妄,喜欢吹嘘的死于吹嘘,而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毛病的人是很多的呵,这怎么不让人感到困惑呢!我在游历吴、越时,有客人谈起这二件事,就把它们归为一类,写出来作为人们的戒鉴。
(陈稼禾)
赏析
《吴士》这篇讽刺小品,像投枪,像匕首,像一团熊熊的烈火,既刺中了夸者的要害,也烧掉了好大喜功、缺乏知人之明者的官气。读完了它,吴士之夸夸其谈,如萦耳际;士诚之挚挚求功,如在目前,刻画之妙,可谓入木三分了。
赵括、马谡都是“善谈兵”的,在纸上谈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一旦指挥实战,则茫然不知所措,以致身败名裂,为天下后世所指目,这是军事上的教条主义所导致的悲剧。至于“谈必推孙吴”的吴士,则是无赖,是骗子,只知“斩牲具酒”,呼朋燕饮,于用兵之道,一无所知,而乃大言不惭,“自高其能”,以恶战为“鼠斗”,以强兵为“小敌”,以宿将为“贱丈夫”,吹嘘什么“中原可得”,胜算在握,骗取了张士诚“听自募兵”,“月糜粟万计”而不“较赢缩”的绝对信任,及其闻金鼓之音,见旌旗之色,即辟易远遁,“不敢稍格”,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叫人笑掉了牙,非夸而近乎痴,夸而近乎狂么?
然而张士诚非但闻其夸辞而不疑,见其忲色而不憎,而且居然推之以诚,信之以专,縻之以官,委之以兵,像汉高解衣推食于淮阴一样,其用才之心切,进贤之意决,非雄才大略之主,其孰能如是?然而士诚确实被蒙蔽了,吴士确实误了乃公的大事,其蔽就在于急近功而无远虑,好谀辞而失考察。张士诚一听到“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的话,便踌躇满志,夜郎自大,以为形势之便,粟帛之富,甲兵之利,皆在掌握之中,加上“吴士”这员猛将,便可以指挥若定,得胜有日;而不知所任之将,乃承意迎合之小人,非战胜攻取之大材,与二世之任赵高,哀平之任王莽,异世而同调,宜乎败亡之速,覆巢之惨,无异于二世、哀平也,呜呼,像张士诚这样好大喜功的,史不绝书,而没有引起人们“覆辙之鉴”的原因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