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中篇小说」王长英|毁灭(中)

线

HAPPY NEW YEAR

毁灭(中)

贵明下车后被带进了一个空房间。屋里只有一张桌,桌后有两把椅,贵明进门后就被按到了正对着桌子的椅子上。不一会进来三个人,都戴着大檐帽。坐在中间的那个人左额那儿有一道伤疤很显眼,他盯着贵明劈头便问:
你叫甚?
贵明。
旁边的一个人在本子上记着。
哪里人?
石峪人。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来吗?
贵明摇摇头:不知道!俺正要问你哩,为啥随便抓人?
伤疤猛拍桌子:别装蒜!你最近开过拖拉机没有?
贵明这才猛然醒悟:一定是河坡底大头告了我!
贵明说,我开过!是在夜里送我儿子看病才开的。贵明正想把大头如何拦路要钱、如何开车到家里逼钱的事讲出来,不想只说了半截就被伤疤打断:
别罗嗦!先讲你干了啥违法的事!
贵明说:俺没有违法呀……
伤疤朝押他的那个警察摆摆头,不一会那人拿了拖拉机摇把搁在桌上:认得吗?
啊,难怪那天我没找到,是他们拿走了!他点点头。
打人行凶知罪吗?伤疤大声吼道。
贵明急得跳了起来:还讲不讲理?俺又没违犯交通规则,是他们 故意用破车撞坏了俺开的拖拉机,又逼俺要钱拦着俺不让娃看病,后来还到家里要钱……要有罪,是河坡底大头一伙有罪!为啥不去抓他们?不是他们,俺娃说不定还死不了……一想到铁蛋,贵明的泪水涌上来,喉咙发紧说不下去了。
伤疤第二次拍了桌子:回答我,那天晚上还干了什么?
贵明在袖口上蹭掉鼻涕与泪:俺到医院给儿子看病,哪想到碰到了没人性的狗医生,把俺娃给耽搁了……俺总有一天要把那个狗日的医生杀了!
住嘴!伤疤站起来,脸胀得痛红:你太嚣张了!你无照开车撞人,在医院砸了东西又打人,按你的罪行能关你半年!
伤疤停了一阵继续说,看你是初犯,按照处罚条例,对你进行处罚,你要向受伤害人赔偿损失,限你在五天之内交出罚金四千元!
贵明弹簧似地站起来:四千?你们还讲不讲理?我的娃子死了,值多少钱?
这么说你是想一直呆下去?
贵明想到了桂花。她是最放心不下的呀,我要是关起来,她受刺激,他不敢往下想了。他说,俺想回家。
伤疤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你可拿真了主意!
贵明说俺已经给过大头七百块钱了,那是我家里所有的积蓄。
伤疤问:你在医院打人砸东西怎么办?
啊!让我包赔狗医生………你们……她耽搁了我的娃!我想杀了她!
贵明的话没说完,脸上挨了重重的两个耳光。打得迅速而快捷,职业而有力。贵明跌在地上。伤疤不再理贵明,朝外走时对身边的那个人使了个眼色。
贵明捂着火辣辣的脸坐起来,两个警察把他带出了房间。他被押到了后院的一个水泥台前,其中一人弯腰掀开一个盖子:下去!
贵明以为是地窖,走到跟前一看有台阶斜斜通下去。贵明倒着身子不肯动。不想身子被猛地一推,几乎是滚了下去,额头两肘磕得生疼,他站起来才看清这是个地下室。有半截窗高出地面,窗户上有铁栅栏,屋里摆着两张光板床,床所对的水泥墙并排挂着四五个铁环。贵明进门后就听到身后重重的关门声和锁门声,随后一切都归于寂静。贵明在床上坐下来,望着屋顶那盏发黄的电灯心里一阵凄凉。不一阵肚子咕咕地叫,中午他没吃饭,说不定饭现在还在火台上。桂花会咋样?她的病肯定会加重,夜里她身边没人会不会再跑出来?……什么时候才放我,要这样过两天就会饿死、冻死在这里!又一想,他们不敢饿死人,要饿死我,我死了丢下桂花一人可咋办呀?我又没个兄弟姐妹……想着想着就被袭来的饥饿打断了思绪,他可是有好多年没有挨过饿了,一饿便想起了娘,记得小时候跟着娘去讨饭,在回家的路上,娘走着走着就昏倒在路上。十多岁的贵明哭喊着,娘醒来,抚摸着贵明的头说,孩子别哭,娘不死,娘咋舍得丢下俺孩一个人呢?就这样他扶着娘一步步走回了家。记得快到村口时,娘指着不远外的一棵歪脖子柳树说,那树底下埋着你爹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将来娘死了也要埋在那里,不管是谁,哪怕他走到天边,死后都要埋在大人跟前,要守着大人,家家如此,守不着大人就会把魂丢到外乡,地里的祖先会流泪,不得安稳……母亲的话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我不能死在这儿,桂花还需要我……想着想着意识发粘,贵明倒在床上睡着了。
贵明被开门声音惊醒,他揉眼的手还没有放下,身体就被人死死压住,他戴着的手铐锁在了那墙上的铁环中,他的双手被吊起,身旁站着的两人,都戴着墨镜。
贵明早就听说公安局里的人抓住小偷要往死里打,大多数小偷是受不住打才招供的。他们不会对我也……没容他多想,上衣就被强行褪起,头被罩了个严实。冷气直刺脊背,他来回扭动身子:大声说放开俺,放开俺!……脊背上被什么猛抽,疼痛直钻骨髓,他一阵痉挛尖叫起来。可是叫声丝毫不起作用,反而抽打的频率更快,力量也更大。贵明就捡了最脏的话骂:狗要种,你们是国民党,是日本人!你们不得好死!直到没有了力气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贵明醒过来,发现他褪去的上衣已经放下来,其中一个说,这人骨头就是硬,宁愿挨打也不肯交罚款!没见过!贵明才意识到他没有答应交四千元才挨了打!我可不能死,我得先答应了他们,放我出去再说。
贵明说:别再打俺了,俺答应交钱行不?钱,俺得回家凑……说着说着天旋地转,再次昏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贵明醒过来,他想坐起来, 背上火辣辣地疼,手腕还带着手铐,心里涌起了一股刺痛般的冤枉。我已经答应了交钱,为啥还不放我出去?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地方?难怪大头那么霸道,他们是他的靠山……不是桂花,我出去拿把刀和他们拼了命,让管他们的人看看到底是为什么才出人命案!
屋里那盏灯比刚进来的时候亮多了,也听不到窗外有任何声音,静得像在坟墓里。饥饿与疼痛交织在一起,贵明的意识又开始混沌起来:恍恍惚惚看到了桂花拉着铁蛋笑嘻嘻地朝他招手说:贵明,俺跟咱娃在这里等你好半天了,你答应给儿子买的飞机呢?别再哄俺了,俺要到别的地方去买,说着拉了铁蛋在前面跑起来,跑呀跑,跑得飞快,贵明想给儿子解释,就朝他们追,可使净了全身的力,就是追不上,总隔着一段距离。贵明喊道:慢点跑,等等我……眼看就要追上了,几乎就要拉着了铁蛋的手,突然桂花尖叫了一声,掉下了身后的悬崖!
桂花!桂花----贵明大声惊叫。
贵明被人推醒,发现身边一个白发老人坐在床上。没戴手铐,穿一身破旧的蓝中山服,目光和善地望着他,他以为是做梦,就叫了一声大伯。老人朝他点点头:兄弟,你刚才梦话哩。因为甚关进来的?
贵明心里漾过了一丝暖意,他把前后经过向老人讲了一遍。
愤怒出现在老人脸上,他用拳头擂一下床板:操他妈陈大棒子,你等着吧,只要老子不死,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要告你,死了也要到阎王那里告你,我死了还有女儿女婿,我不信共产党让你狗王八长期祸害老百姓。今天,你狗日的罪状又加了一条。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定要报!没等贵明问老人便主动讲起了自己的事:
老人其实并不大,和贵明竟然是同岁。也是独子,叫赵援朝,他出生不到一个月,父亲就到了朝鲜。便起了这个名。四年后父亲左腿被炸断负伤回家养病。援朝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雅文高中毕业后先是托亲戚在裁缝店干活,后来经人介绍到了一家个体旅店当了餐厅服务员。店里还开有歌厅,桑娜浴,发廊包间。雅文长得漂亮,女老板几次要她到歌厅坐台,她都拒绝了。有天夜里,女老板说桑娜浴包间客人多,服务员忙不过来。要临时抽雅文去送茶,雅文不愿去,老板说,你真不识抬举,我又不是让你去“接客”,送送茶又吃不了你,要是不愿意去现在就走人!你两个月的工资也休想要!雅文怕真惹恼了老板,扣了自己的工资,只得去了。没想到这一去竟然引出了事端:她为一个高级包间送茶时进屋后就见一男人光着上身,仰躺在床上,旁边一个女服务员正笑盈盈地给那人按摩!雅文一个姑娘哪见过这事,脸红到耳根,进退两难,她慑于老板的威胁,低头把茶放到桌上赶紧跑回服务室。她决意离开这里,等算了工钱立马走人!当她收拾洗涮完,女老板又要她为客人送换茶,雅文说刚送了茶咋地又换,老板说有个重要客人挑剔得很,说要正宗龙井,得罪不得!雅文说我刚去过,换别人去吧。老板说今晚客人再多也不要你挨着去送,只要把2号包间的茶换了就行。2号?雅文想刚才那个男人不在2号就答应了。
雅文端着茶到了2号包间,没想到屋里还是头一次送茶的裸着上身的人!雅文以为走错了门,转身就走,不想被那人及时地喝住了:
放到茶几上!
原来换房是女老板设的圈套。这男人看到送茶的雅文就顿生歹意, 他叫来了女老板,要雅文来给他按摩,老板开始说她是餐厅服务员,才来两个月,你还是再挑别人吧。不想那人发了火:我要的就是这人,你还想干就把她弄来!女老板当然掂出了这话的份量,因为他就是城关镇派出所所长——外号叫陈大棒子!店里的这些非法生意全靠了他。老板哪里敢得罪,于是便调换了房间。雅文放好茶扭身就走。陈大棒子笑着说,别走,把床铺整理好。雅文刚朝床铺走去,后背却被猛然抱住,野兽 般地把她按到床上!雅文是个纯正的孩子,她反抗,她挣扎,大声喊叫,可听不到任何回音。她的力气难以和陈大棒子抗衡,她仰着胳膊摸到床边放着的修脚的剪朝陈额头刺去……当天夜里雅文被关进了派出所。后来又转到了法院,事实被完全颠倒了:派出所到旅店巡查,一嫖客与雅文当场捉住,陈大棒子在没收嫖客付给雅文的三百元现金时,雅文趁机用剪刀刺伤陈大棒子企图逃跑。服务员,女老板以及被收买了的几人外地人充当了证人,陈大棒子由嫖客一下子成了扫黄英雄……赵援朝得知此事惊呆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女儿会这样,他找不到了一个证明女儿无罪的证人,眼巴巴地看着哭喊冤枉的女儿判了刑!赵援朝从此便踏上了告状之路。县法院告不准,他申诉到中院,中院驳回了他的申诉,他又向高院起诉,他变卖家当,顾不上种地欠了几千元的债,父亲因此而病倒,临死时还说要见孙女……援朝的头在那一年全白了。他想要打赢这场官司必须要寻找有权力的熟人,他翻出了父亲战友十多年前寄来的信,按着地址去找,均没有找到,有的拆迁,有的换了单位,不是离休就是去世,可他依然不死心,让杨家坡的女婿帮着找,终于有了线索,前天他坐车到省城,刚下汽车就被陈大棒子派出的干警抓住原路送回看守所。这之前,他不止一次被抓被打,他就忍着,一旦放出来,他就坐到县政府门口亮出他挨打的伤痕,给过往行人讲陈大棒子的暴行。陈大棒子就派人盯着他,他在县城一出现,就抓了关起来。再后来也就不敢打他。赵援朝从不灰心,只要有机会就一直告。他已经不仅仅局限女儿的案子,只要是陈大棒子的恶行就记下来生法寻找证据。他说着就把一个信封递给贵明:老弟,现在打官司证据最当紧,你出去听到见到陈的恶行就记下来,寄给我……不,上头已经写好了收信人的地址,写好了往信筒里一装就成,我想他们也快放你了,量他们不敢打死人,你要挺住。让那狗日的作恶吧,作恶越多,完蛋得越快,这几天上头要……正说着半截,铁门响了。贵明赶紧把信封装进衬衣口袋。
两个戴墨镜的大声喊,赵援朝,出来!
     
贵明是在上午被放出了派出所。他还是被带回到了审讯他的那个房间,只不过陈大棒子不在,一个警察递给他一张纸,要他在上面签字保证在五天之内把钱交回到派出所,他们说原本是让他家里人来送钱来才放他的,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便给他一次机会。贵胆急于回家,便在上面签了字。
既饿又痛的贵明神志恍惚,用了近六个钟头才回到了石峪,当他在村边隐隐约约看到有人朝他走来,他嘴里不知喊了句什么便栽倒在路边,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到了二婶家的炕上。二婶做好了热腾腾的面条端给贵明。她说是二贵把他背回家的。贵明头句就问桂花的病,二婶说好多了!你先吃饭,好好歇歇再回家。贵明太饿了,吃了满满 的两大碗。不一会二叔拄着拐杖进了屋:哎呀呀,到底醒过来了,可把人吓死了!他们对你动手?贵明咬牙摇摇头。他不敢靠告二叔实情,他怕气坏了二叔,二叔的性格烈着哩。身体又不好。贵明吃完饭起身下地要回家。二婶、二叔怎么也劝不住。他硬走出院子,他看到二叔院里拴着他的牛,牛看见了他,抬头朝他哞地叫了一声。贵明一阵心酸。多亏那天没卖了,要不钱早被没收了!我回来就好了,就能够好好喂你,你先呆会儿,等我先看看桂花回头再牵你回家。贵明见二婶二叔跟在他身后就说,俺让二老受累了。我好多了,你俩回屋歇着吧,他走出街门,二叔二婶还是跟了出来。贵明心里一阵滚汤。母亲在世时跟二婶关系最亲,二叔与贵明不一姓可跟一家人一样。贵明母亲死后,二婶两个闺女都已经出嫁,家里的农活贵明几乎全都帮着干。贵明没结婚时的针线活全由二婶做。贵明觉得二婶二叔如同活着的爹娘,报不完的恩。
快到自己家门口时,贵明觉得异样,不少人站在自己家门口的槐树下朝他看。今天咋来这么多的人?噢,对了,一定是自己昏倒被二贵背回来惊动了村里人!他们是惦着我呢!可不,二贵也在他们中间。他放慢了行走的速度,涌上了一丝担心:桂花的病没好,见人多了会受刺激!他走回自家院子时说:大伙都回去吧!桂花有病不宜人多。他这么说了,人们还是迟迟不散,二贵反从人群里走出来,搀扶住他的胳膊。身后的二叔、二婶摆着手,人们才往后退。贵明看到自家窑洞的门关着,他叫了声桂花,屋里没有应声;推开门一看惊呆了:屋里炕沿与条凳上支着一付门板,上面躺着桂花!桂花的脸上苫着一块红布,贵明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两腿一软跌倒在门里……
二贵扶着贵明站起来,二贵抹着泪说:哥,你可好生挺着。你要是……嫂会心不安的……二婶与二叔说:贵明,你要你挺住呀……
贵明突然间变得很冷静,他掀开了桂花脸上那块布。桂花的表情很平静,面色红润,像往常睡熟了一般,有一络头发贴在了前额,贵明用手朝一边理了理。二婶流着泪说:贵明呀,有甚话你就跟桂花说说吧,她可是一真睁着眼等你呀……贵明一看桂花的眼果然微睁着,贵明用手边抹边说:桂花,俺回来了,你、你咋就等不得俺呢?
贵明还看到桂花的右手紧紧攥着,他扳了扳,扳不开。他说,桂花,俺知道你是放心不下俺,是想儿子,俺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就松松手吧……贵明这么说着,发觉桂花的手果然松开了,叮铃一声什么掉到地上,低头一看,是桂花几次问他没有给儿子戴上的那个银锁!贵明捡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桂花呀,俺答应过在今年清明节给娘上坟时带给儿子的,你咋就等不及呢?那天你不是说等俺回来的么?丢下俺一个人咋过呀?你我做了一回俩口,咋就不给俺留几句话?哪怕一句也好呀!桂花—俺在外头受的治想告告你,你咋不听呢?桂花,桂花!你听见了没有呀?你跟儿子走了,俺活在这世上,还有啥指望?……呜呜呜……
门外站着的人一片欷歔声。
二婶哭着告诉了贵明出事经过:
警车拉走贵明后,桂花被村民送回了家,拿了把菜刀就要到城里,她说要杀了那警察,人们费了好大劲才劝住。她先是盈盈地哭,继成交替呼唤着儿子与贵明的名字,哭着哭着就从包袱里拿替换衣的衣服说要回河南老家。二婶连哄带劝把她叫回了自己的家,偷偷打发人拿了安定药放到她碗里,吃了饭就硬让她在自己家睡,吩咐二叔夜里把街门倒锁好,以防半夜桂花跑出去。可是那天夜里桂花睡得出奇地稳,第二天一打早起来像换了个人,说话也平静多了,她说我该回家收拾屋子做饭了,贵明走时没有吃饭,她回来我得给他做饭哩。二婶说,我这里正做着呢,桂花答应了。说我得去喂喂牛,喂完就回来吃饭。二婶做好饭就喊桂花,她还听到了桂花应了声。二婶回屋盛好饭,等了一会不见桂花来,就又去唤,可是却听不到回应。二婶接着大声喊,还不见,撒开了人四下里寻找,直到上午才在通往县城的小路上发现了一个撒开了的包袱挂在了一丛灌木上,旁边紧挨着被荒草遮严的筒井……
入殓时,贵明特意将银锁放在桂花的手里。送葬的那天下午,贵明最后一个离开墓地,直到一轮弯月透过那棵歪脖子柳的枝桠照在了桂花的坟头。
安葬了桂花的第三天晚上,月亮长成了宽镰刀。月光冷冷地泻在院子里,地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霜。临睡前,贵明端了豆料倒进石槽。他决定明天到集市上把牛卖了,因为尽管安葬桂花很简单,所有的花销几乎全由二婶垫着,二贵修车钱替他给大头的钱也得尽快还了……贵明迟迟地立着,背上的伤似乎更疼,手觉得凉丝丝的,低头一看,是牛在舐他的手。槽里的草料却一动也不动,人常说牛通人性,难道它知道了要卖它?还是看不到了桂花与儿子?贵明心里涌起了一阵凄凉:家里除了他就只剩下这头牛是个活物了。他拍拍牛的头说:好好吃吧伙计,明天就跟了别的主人了;牛还是不吃,来回晃动着耳朵突然指向前面,像是听到了什么。贵明侧耳一听是起了风,院里的槐树发出时断时续的忽哨声,富有弹性的树枝倔强地摇晃着,一部分树影叠印在窑洞的前墙上。贵明想牛该喝水了,他回厨房盛了水,给牛倒入槽头的饮水锅内。牛喝了几口水便开始吃料了。他提水时两腿像灌了铅,头发也越发的沉,两个鬓角木木的。实在是太困了。他返回到厨房坐在门槛里的小凳上,现在还不能睡,他要等牛吃了料再添好夜草,这样夜里就不必再起来,他双臂伏在膝盖上,听着牛吃料的咀嚼声……
不一会,仿佛听到有人叫,啊,是桂花隐隐约约站在窑洞门前望着他,贵明好生惊讶:是你?才把你埋殡了,咋地又回来了?桂花说,俺惦着你,俺有一肚子话要问你哩。
贵明说,你快说吧,俺听着哩!
桂花说,你告俺实话,咱娃的病倒底是咋回事?你咋不肯告俺实话,俺是孩他娘呀……
贵明说:桂花,是俺怕你着急,才没敢告你,路上的大头耽搁了时辰不说,到了医院是那狗日的医生又不理咱娃……贵明把那天看病的经过告诉了桂花,末了说,不是怕你着急,俺早就跟他们拼了命!
桂花鸣呜地哭了:贵明,咱俩招惹了谁呀?命咋就这么苦?是俺对不住你,俺只给你生了一个娃,俺命苦也连累了你……
贵明不让桂花说下去:你快别这么想。不是你,俺还是光棍一条,你我过了这么多年,你对俺好,俺知足哩……
桂花停住哭,突然问,贵明你那背上咋尽是伤?
贵明一惊:我谁也没告诉,二叔二婶都不知道,你咋看见的?
桂花不吭声,死盯着他的脸。
贵明便把那天他挨打的事说了。
桂花眼里又流出了泪:贵明呀,咱本本份份,只想过个安稳日子,咋就乱人欺负……你要是早点回来,俺也不会……贵明,你可得给俺出出这口气呀……
贵明点点头:桂花,进屋说吧,外头冷,你回来暖和暖和……
贵明抬脚去开门,桂花却迟疑着不进屋,贵明上前去拉,桂花倏地不见了影……正在纳闷,忽听书包“叭达叭达”拍屁股的声音,啊!是儿子铁蛋满脸稚气地朝家跑,贵明怕儿子跌倒,说:铁蛋,你慢些呀!铁蛋站住:爹!给俺买的飞机呢?贵明说:爹没买下,钱借给别人……铁蛋一听扭身就走:你不给俺买,你说话不算数,俺要寻娘去!说完一闪也没也没了影。贵明忙去追,铁蛋,铁蛋!爹给你买---你等等---贵明被自己的叫声惊醒,啊!刚才又是做梦!他从小凳上站起来,牛仍然嚼着草料……
月光更浓了,风比刚才更大了,槐树打着尖利又婉转的忽哨,树影在地上、窑洞前墙上来回晃动……
天阴沉沉的,像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的布。风又倒成了东风,不怎么大,却有些粘稠,像是要下雪的样子。石峪村在未褪尽夜色的清晨里瑟瑟发抖。贵明一早就起来,身穿黄棉大衣戴顶护耳蓝棉帽,捂着口罩,提了个帆布包在村民熟睡中沿着小路朝县城走去。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是去交钱,而是要寻找他的复仇对象……
昨天,贵明到张庄卖了牛,那个买主看透了他急于想出手的心理,直拖到了天黑仅以九百块的价格买走了他的牛。回到村里先还了二贵、二婶的钱,他只剩下了三百块,二叔二婶不肯收,贵明硬是把钱留下。老人告诉贵明他去卖牛时,公安局的人来过,催他赶快把钱交去。二叔二婶跟贵明说要不就先从他的两个女儿那里借些先垫上;剩下的以后再想法。贵明说不能信他们的话,我哪能再连累你老俩,他们除了白给大头那七百,还得再交四千!这不是往死里逼人?我上哪去凑那多钱?让我包赔医院柜子,包赔那个狗医生……我家两条人命值多少钱?他们褪起我的衣服抽打我的脊背,我该要他们赔多少钱?……二叔二婶头一次听贵明挨打的事。看了贵明的伤,二叔气得直跺脚,拉着拐杖在地下来回转圈:这,这,还有个说理的地方没有了?这共产党还顾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了?他气喘吁吁地拍打着他的老寒腿说:我、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头次听说这等冤枉事,我,我就不信这个邪!我要去……话没说完就跌在地上,贵明赶紧去扶。
从二婶家回来已经是深夜,石峪像睡熟的婴儿静谧而安祥。天空中的云彩时淡时浓,透出的月光抚摸着山峦和房屋,分不清是月亮在云里穿行,还是云彩掠过月亮。贵明在院外的土坎子上徘徊着。这几天,贵明害怕回家,尤其是在晚上,屋里任何一件东西都会扯动他对妻子、儿子的回忆。仿佛他们刚刚出去,一会就会回来。他老是恍恍惚惚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以前,他憋在肚里的话只要向妻子说了,烦恼就像日头下的雪即刻化掉;而现在想说话只能像个称砣坠在心头……
冷风刺透衣服,针一样扎到他的伤口,他只得朝家里走。屋里的火炉快要熄灭,贵明拿火铲往炉里添碳块,火铲的把子上似乎还留着桂花手上的余温,墙上书包仿佛刚刚挂上……好端端一个家说毁就毁了……还要我交那么多的钱!我贵明就是把所有的东西变卖了也难凑呀!反正是个死,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人常说一死百了。贵明想起了与他在一个队里干活的小名叫玩毛的光棍,学大寨时期晚上加班,队长分配活儿时发现他不在,打发贵明去叫却怎么也叫不开门,喊来人破窗进去一看,玩毛死在了炕上,身边有一瓶歪倒了的1605农药……人们说玩毛早就流露出了死的念头,孤苦一个人,光棍打了二十多年没有熬盼头。我现在不就和玩毛一样吗?不!比他还要惨!玩毛是自己寻死不想活下去,而我却是被他们步步紧逼……贵明从墙角找来一条绳子,可窑洞弧形顶部没有拴绳的地方。
他来到了院子里看到了那根槐树。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槐树正对着土坎下的一条路,村东上学的孩子们要路过这里,他吊死在树上娃娃们上学就要害怕,家长就要操心。我活着没有伤害过人,死也要死得利落!他又返回了窑洞,关门的声响使他的脑际一亮:我咋这么笨?这门框不就是个好地方!他拿绳的一头捅破窗纸朝外穿,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使他打了个冷颤。响声来自窗台:是绳的另一头挂倒了镜子,镜子的反面正对着他:里面夹着一张全家福像,破碎的裂纹横贯了像片……他想起了照像的事。
那年,儿子还没上学,村里来了串户的照像师,还带了彩衣婚服等 “导具”,一听说贵明桂花没照过结婚照,连连说这太遗憾了,有好多人都在补照哩,照一张吧!我带的服装免费;价格打八折,贵明、桂花不肯,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出甚洋相!无奈被邻居们极力撺掇强行穿了彩衣并当起了“导演”,这时在一旁玩耍的铁蛋跑回来拉了桂花要一起照。摄影师说,小孩先离开,单另给你照,你娘结婚时还没你哩!铁蛋不肯:就有!就有!有人往外拉,铁蛋急得哭了:就照,就照!俺跟俺娘结婚哩……人们听了哈哈大笑……贵明捡起镜子,像片上的桂花的表情变成了愤怒:贵明呀,没想到你这么窝囊!兔子急了还咬人,你答应过给俺出气的,你说话算数不?
贵明被镜子里桂花的目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把绳了扔回了墙角,坐在炕上。他想到了赵援朝,他跟自己是同岁,可他是那么硬气,一次次地被抓,一次次地告!而我却……实在是对不起桂花与儿子!贵明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援朝给他的那个信封,虽然皱了,展开一看,上面已经写好了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不过不是援朝。噢,对了,援朝说过那是为了躲避陈大棒子的盯梢追查。我给他写些甚呢?不!他走告状这条路,我想我的法。贵明先把信放到抽屉里,觉得不放心,就放到靠墙的炕席下。
贵明几乎是一夜未合眼,他在酝酿着自己的计划……
县城就像一个爱打扮的模特儿不断变幻着自己服饰。街道两旁的楼房争相媲美,彩色瓷砖和玻璃墙体闪着富贵而夺目的光,巨幅广告像新娘头上发卡与丝带,车流人流蚂蚁搬家似的忙碌。贵明汇入这人流中。他拐过汽车站站前广场,走向直南直北的建设路。在路的中端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用浅绿色瓷砖贴了面的牌楼式的大门:琉璃瓦下一个方框内镌刻着“人民医院”几个大字,字的下方是个红十字。那天来医院是在夜里,没注意门面。人民医院?贵明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疑问:什么是人民呢?贵明只念过小学四年级,文革中在村里劳动也背诵过毛主席的《老三篇》,其中有一篇叫《为人民服务》。残留在脑子里的理解就是好多的人才算作是人民,就是老百姓。毛主席要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为人民服务,这医院既是人民的自然也要为人民服务,我也算人民中的一个吗?可那狗日的黑痣 医生,心咋那么硬?贵明长这么大统共来过两回医院:头一次是生儿子的那年。当时医院还没有换这个门,人民医院的牌子很不起眼。记得妇科主任姓冯,态度可好呢,当时床位紧,冯医生就把桂花接回了自己家里,说有了床再告诉你,不会误事的。生了铁蛋后,妻子下不来奶,冯医生还拿了自己订的奶喂儿子,买了催奶的药让妻子吃。贵明要给钱,冯医生笑着说要收钱药房里有的是。出院时,冯医生再三嘱咐如何照看儿子,感动得妻子拉着她的手舍不得丢。一次,贵明到城里带来绿豆小米看冯医生,却听人说调回了地区。同一个医院,同样的医生,说变就变成这样……
一阵尖利刺耳的刹车声在贵明的身边响起,一个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骂:妈的!没钱买棺材了?
声音引来行人的目光,贵明紧走几步跨过马路。
医院铁删栏大门开着,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几个保安在一旁不时的叫住他们认为可疑的人盘问一番,贵明没有想到查得这么严,心提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里提着的黄布包,他是装作来伺候病人的,包里装有几个碗和几双筷子,还有把菜刀,万一盘问他就说是病人家属要自己做饭。县医院为病人做饭专门准备了灶火,贵明在头一回住院时看到的,故而想到了这个办法。另外,在他的后腰的裤带上插着一把昨天夜里磨尖的改锥,假若扣了包子,他还有武器!面对门卫,贵明担心,要是搜身呢?他叮嘱自己要稳住情绪,一慌乱就要露馅!就会前功尽弃,只要闯过这一关就好办!
机会终于来了,一辆双牌座车停在门外,车上下来五六个人,搀扶着一个病人,贵明插上去,他被当成了病人家属,那个门卫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其实是贵明自己紧张,进医院哪有这么紧张的!
进了大门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左右两侧是对称的低矮的铁栏杆围起的花畦,花畦背后是一排墨绿的塔柏,像竖着两堵墙,挡住了一楼的窗户。与大门正对着的是门诊楼——一幢朝前凸出的白色二楼,高高的一溜台阶从大门延伸到地面,贵明记起那天晚上就是从那儿进去的,只不过门诊楼三个字在夜里是亮着的。贵明在跨进门诊楼时一个身穿黄制服的保卫指着门里的一个玻璃房要他登记。他前面一个探望病人的人非常不耐烦:这是进军火库了,来看病还是来检查?
保卫笑笑解释:城关派出所临时任务,说这几天怕有人报复医生!
那人说:那说明医生惹了人!凭白无故谁自找麻烦……贵明靠近玻璃房,里面的保安用手指指他的脸,并做了个下拉的动作,然后问他哪里人?
南沟村。贵明脱口而出说,这是事先想好的。
那个南沟?
贵明心里怔了一下,很快补充道:靠柳河边的那个。贵明的话不假,在学大寨的那些年,贵明曾被抽调到那个村开了一年多的渠。
保卫点点头,又问,来医院做什么?
看病人。
在哪个科?
贵明楞住了,这可是他未曾想到的,他有些结巴:是肚里的病……
那人笑了。反提醒他,在内科,快去吧……那人边写边摆摆头。
贵明长舒了口气,戴好口罩,拐向右边朝急诊室走去,才走了没几步,左肩就被人扯住。另一个高个子保卫用手指指左边的一个楼梯口:内科从那里上楼……贵明应着折回身,那个保卫正是那天晚上抓他的!可别让他认出来!好在他戴着口罩。他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急诊室在一楼的右边。内科在二楼左边,现在不得不先上二楼再绕到右边的楼梯口才能回到一楼的急诊室。在保卫视线看不到他时飞快地行走:先上楼,再绕到楼下,当看到“急诊室”那三个字时,贵明的心跳再次加快,他屏住呼吸,放慢脚步,经过一楼的厕所、注射室来到他熟悉的那个门前。
贵明稳稳神,然后敲门,却发现门露出一条缝,他轻轻一推闪了进去。其实,平时急诊室的门一直是开的。他无须敲,冲了黑痣医生的门而去。门推不开,贵明左右瞅瞅,右边门里一个病人家属提醒他:你敲呀!
该敲却忘了敲!这是紧张的缘故。贵明低头看了一眼黄挎包,刀把子露出半截,再摸摸后腰,硬硬的还在;于是用劲敲了三下,他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右手禁不住有些颤抖,毕竟现在就要杀人,一想到那个夜晚,愤怒火一样涌上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提包里露出的刀把。他推开了门。
令贵明十分意外的是,里面坐着的却不是黑痣医生!一个睡眼惺忪的年龄约有四十多岁的男医生打着呵欠问:你找谁?
贵明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下来。他说我找黑痣医生!
男医生没听清,你说什么?
贵明重复一遍。
医生朴吃一声笑了,显然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他用手指指自己的下巴:是长……长了个……那个黑痣的医生?
贵明点点头。
她姓陈。好多天没来上班了,我又不是院长,住哪儿?你咋这么烦?有病看病,这是急诊室……
贵明退出来,心凉了半截!沮丧的心情笼罩了他,他的计划落了空!难怪落空,他连黑痣医生在哪天上班,在哪里住都不知道,怎么能……贵明返上二楼。他只要碰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就问。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不是说不知道就是反问他在哪个科看病。或者让他去急诊室,大多数人则干脆不理他。贵明沿着走廊看到写着“病房”的字样的门就进去问。当他准备推第三个门时,被身后的一只手拉住了。扭头一看,果然是那个高个保卫!保卫把贵明扯到了楼梯拐角那儿,两眼像看透了他的心:怎么,还没有打听到病人?
贵明极力镇静住自己:没哩。
保卫说:我不已经告诉你到内科病房去找的吗?
俺不识字。贵明撒了个谎。
那好,我带你去找吧?
贵明捂着口罩说:不用不用。他生怕保卫认出了他,那样计划会彻底完蛋!他赶紧往前走。保卫挡住了他,脸上出现了一丝冷笑:审视的目光盯着着贵明:你究竟要到哪儿?
他怕追问下去说,俺先上回茅房,回头再找。
保卫又拉住了他:你是石峪村的!刚进门你戴了口罩,我没认出来!保卫的话像在一层层地剥他的衣服,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他怔在那里,保卫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手中提着的布包!贵明的神经不由揪紧,不行,我得赶紧摆脱他!
贵明说,你认识俺,那俺就不客气了,你替俺提着包,俺先撒泡尿,你再带俺找找。
保卫还真为他提了包。贵明装作紧尿的样子拐向楼梯口。到了一楼他迅速冲向门口。几个人在走廊里走着的人被他撞着了胳膊,可他一眼就看到那儿有两个保卫守着:一个是那个高个,另一个戴着眼镜。他赶紧拐向厕所。男厕关着,他闪进女厕;跳上了窗户,打开纱窗,跳了出去!那排塔柏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他抽出改锥扔到一边,跨过花畦朝外疾走。他不敢跑,那会引来保卫的追逐。当他走到与主楼平行的路上时,一眼就看到了高个子保卫朝这边张望,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手里还提着他的那个黄包!
贵明怔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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