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裴国彭|要 债

公告:“四爱杯”防震减灾有奖征文截稿延期至2020年9月30日,欢迎继续投稿!

作者简介

裴国彭,河津作协会员,喜欢读书,爱好文学,创作小说、散文多篇。生活平淡如水,记录一些心头的波光水影。

要债

真是世事无常啊,连张小锋都没想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步看样子是非走不可,要不老爸这条命就悬了。
屋子里坐着三个人,头顶上的灯泡昏黄地亮着,可能照明时间长了,灯泡有些牢骚:光线质量明显地差了,以至于屋子里的摆设恍成个影子。人在这狭小的屋子坐久了,头会发晕,心会虚得如同飘在雾里。张小锋老爹撑着六十岁的骨架,双腿盘坐在炕沿上,手里轻捻着一根纸烟,时不时地在鼻孔上嗅那么一下,可怜的香烟已被他折磨得变了形,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不置可否地抿着嘴唇,思量着说点什么。张小锋母亲坐在炕边的椅子上,架着腿,瞧着丈夫手里的香烟,眉头紧锁,顺带着眼睛就闪出了厌恶的神情。张小锋离他们稍远,坐在吃饭时的小杌子上,可能无聊,也可能心绪不佳,他的两根拇指在交叉的手掌里飞速旋转着,以此来抵制烦乱的心绪。
张小锋觉得这样的沉默毫无意义,就是坐上一晚上也不解决问题。于是首先开口打破僵局。“这事不能拖了,要赶紧想办法。”
“这不都在想么?”张小锋母亲裴桂兰接了话头,“你急什么急?”
“还不急,都火烧眉毛了?”一听母亲这腔调,张小锋就心里窝火。“再不想出办法,我爸这个月的药费都没着落。”
“没钱了,自己想办法,要不生你们这些孩子干什么?”裴桂兰快人快语,六十多岁的人,脾气依旧火爆,一点就着。“没钱了就会找我们要,就不会自己想办法呀。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碰上事了就会向我们埋怨?”
奔向四张的张小锋,听着母亲的训斥,眼睛刹那间抹上一层水光,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行——,家里我不管了,我出去打工给我爸赚医疗费。翠霞和小宝就托你们照顾了……”
“我这身体,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裴桂兰和别的母亲不一样,最不喜欢孩子,说孩子不懂事,太吵闹,把家里弄得霹雳乓啷的,让她没法睡觉。“自己的孩子自己带,娶老婆干啥呢,是摆设?”
“翠霞怀着身子呢,还要照料小宝的一天三顿饭,家里那二十亩地里的活也要干。”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整天就会跟我吵,也没见你在外面有多厉害!想当年,大冬天的,我肚子怀着你这个畜生,还在地里拼死拼活的挣工分呢,我说什么了?”
面对着强横的母亲,张小锋心灰意冷。多少年了,这个家的争吵就没消停过。不知道爸妈怎么想的,张小锋反正是累了,有时候家里争吵,他已经习惯了隐忍不发。
“都别吵吵了,”可能是大病初愈,张海民的语气比较弱,声音好像是通过一根细长的塑料管子发出来的,不那么真实。
张海民真想抽烟呀,要不是老婆在场,他相信自己一口气能将烟嘴吸没了。既然不能抽烟,那就摩挲烟卷,嗅嗅它独特的味道,解解馋吧。张海民当了一辈子农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若是家里没什么事,他能整天泡在地里,把地里泡开了花。说起种地,张海民就是村里的标杆,可以用“整洁干净”来形容他家的田间地头,该松软的地方松软,该坚实的地方坚实,一年四季,杂草不生。躺在地上,手伸进土里,会让人有一种畅游大海的自由感。而紧邻他家的一些田地,浮皮潦草,邋里邋遢,实在令人无法恭维。可是也奇了怪了,一些荒草或者塑料垃圾朝他家刮过来的时候,往往脚不沾地就飞到了别人家,很有一种不是一家人就不进一家门的味道。
"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怪我,没把身体保养好。把你们都害苦了。〞张海民和事佬似的解决着母子俩的纠纷。
张小锋受不了父亲的这种和稀泥的态度,两边不得罪,永远都扮演着那个可怜的老好人的角色,把一些讨人嫌的角色让别人来演。
“爸,现在不是说这的时候,你的病不是感冒发烧,喝两天药就能好,你是心梗,还搭了五个支架,医生说了,像你这样的年龄,很可能要终身服药。”
“哪有那么严重呀,医生就是卖药的,当然希望你一辈子喝药,要不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我倒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也不用我到处说好话借钱。可你看看江娃他爸,心脏支架搭了一年,也是因为没钱喝药,才停了有一个来月,手指头三个发黑。要不是江娃厚着脸皮又四处借钱,赶紧服药,他爸这会恐怕都埋到地里了。”
张海民当然不想死,可是他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来。老辈人流传下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张海民的解决之道就是撒手不管,爱咋咋地,总之天塌了由高个子顶着呢。“小锋,你也长大了,这事我不管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有钱咱就买药,没钱大不了病死,也图个清静。”
张小锋沉思半晌站起身,月亮已爬上树梢,妻子翠霞和小宝还在家等着他呢。“那我回家收拾一下,抓紧时间去省城找二姨夫……”
“你好意思去找人家要钱么?”裴桂兰忍不住发威了。“你怎么这么不懂点礼数,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二姨夫也欠着江娃家的钱,怎么就不见江娃去要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去要钱的,走到哪这话我都理直气壮说的出!江娃家的事我管不了,我管好自己就够了。”
“你没皮没脸了,当然说的出,我还要活人呢?”裴桂兰跳起来,手指当枪一样指着儿子的脑门。“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忘了你二姨夫小时候抱过你么?现在翅膀硬了,不认人了,是么?”
怪不得干了多年的村妇女主任,什么话到母亲嘴里,都能上纲上线,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张小锋冷静地望着母亲的责骂,心里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别人的母亲,不知是怎么样,他却很少从妈妈身上感受到那种温暖的母子之情。小时候,嫌他不乖;乖了,又嫌他呆板,没灵气。好些时候,他不知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令母亲满意。他真想对母亲说:二姨夫抱过我,难道我就应该哑巴吃黄连,当这个冤大头么?二姨夫抱我一下,就成了天大的恩情了,可以欠债不还,可以无法无天了么?但是这话不能说,说了这晚上家里就不得安宁。
“公是公,私是私,当初二姨夫借钱的时候,我们没有为难他,现在咱家有难处,要回本该属于我们的钱,怎么就忘恩负义了?”
“你二姨夫欠的不是咱们一家的钱,别人还没要,你倒是说的出嘴!”
“那你的意思的是,这钱不要了,就等着大风刮下钱来,给我爸买药是不?”
“钱当然要,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妈——,你说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是时候,难道要等我爸起不来瘫在床上才是时候?”
面对儿子的质问,裴桂兰一时语塞。尽管他们夫妻感情一般,可是也没到对老伴的病情不闻不问的地步。对于二妹夫不还钱的行为,她也很气愤!可是说到上门去要债,裴桂兰怎么也做不出来,她觉得那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不是在丢二妹夫的人,而是在丢自己竖立多年的威望。那仿佛是在对村里人宣告,她裴桂兰现在日子也恓惶了,需要靠要债来度日了。她受不了那讨人嫌的事情发生,她想要的是无论何时,别人注视她的都是高高在上的目光。不要说五万块的欠账,就是十万,她——裴桂兰——也不会放在眼里。
张小锋自然无法理解母亲的苦衷,而他也不想去理解。在他看来,现在这个关键时刻,是怎样才能筹到父亲的医药费。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那都不重要。如果因为筹不到钱,耽误了父亲的病情,让街坊四邻知道了,才丢人现眼呢。
时间不早了,张小锋决定不和母亲纠缠下去了。他要回家,只要看见翠霞和儿子小宝,无论怎样糟糕的心情,他都会平静下来。纠缠既然毫无意义,为什么还要纠缠呢?张小锋步履沉重的走到门外,院子里月光如洗,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张小锋总觉得活得好累!时刻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卡在咽喉上,他不知道该怎样排遣。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已浓重起来,路上行人稀少,满天繁星默然地俯视大地,亘古如一。等到了村边池塘,张小锋就拐进去,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他喜欢夜晚池塘边静谧的感觉,无人打扰,夏风似有若无的抚过去,吹得旁边的白杨梦呓一般地响着。水气氤氲地漫上来,让人身心舒畅。
“池塘真是好地方呀。”张小锋的心底升起一声叹息。“可惜过不了多久,这块池塘就不见了。”
可能是听到了张小锋的心声,池塘中央“咕咚”一声冒了个水泡,说不定是哪只调皮的青蛙在跟他开玩笑。
因为前两年村里安上了自来水,这池塘便显得有些多余了。有了垃圾,村里人就随手倒在池塘边,有些事情真是不敢开头,一开头就无法收拾,你倒我也倒,反正这池塘也没用了。这才过去多久呀,半个池塘都没了影子。张小锋想,也许到了明年,这池塘就会被垃圾塞满了。
张小锋不是个老气横秋的人,可是他却无端地喜欢怀旧。尤其近几年,他发呆的机会越来越多,怪不得翠霞说他是个呆木头,脑子里整天不知在想些啥。张小锋只是苦笑,他觉得老婆说的对,自己真就是个呆木头。别人一门心思往钱眼里钻,他却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替古人在忧天。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他经常用这句港台流行歌词来自嘲,觉得再恰当不过。
这个社会什么都好,就是缺少了人情味。这是张小锋对当今社会的评价。过去的人晚上喜欢串门,说些家长里短,现在呢,大人卧在沙发上追剧,小孩躺在床上玩游戏,一个个都“宅”得快发霉了,就是不喜欢出门。过去一家有难,八方支援,现在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成了做人的准则。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世界一下子简单了,也一下子现实了。
说起二姨夫借的钱,也有点复杂。因为出乱子的不是二姨夫,他最多只是有些爱慕虚荣。始作俑者是他的二女儿玉兰,玉兰这几年真是发了,发得人眼红。过去可是一点迹象都没看出来,学习一塌糊涂,胆子却很大,初中没毕业,就跟着人出外打工。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学习好的,到社会上未必就能混的好。玉兰刚开始也跟大多数打工者一样,苦没少下,钱却挣得可怜。后来不知她怎么折腾的,干上了卖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钱到底赚了多少,没人知道。反正短短的数年功夫,买了车,买了房,还将老家的旧房推了,盖了新式别墅,一个小小的女子,不靠天不靠地,凭着自己的能力打下一片别人恐怕一辈子都打不下来的江山,你说厉害不厉害。
生活若是按既定计划来的话,那该多好啊,别说车和房了,就是上天入地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正在二姨夫一家过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玉兰忽然从省城回来,说是找父亲帮忙,在村里借点钱。玉兰的说辞是,她计划扩大规模,将卖酒的事业更上一层楼,从此成为省城酒业的总代理。说白了,就是要当省城酒业的老大。对于二女儿,二姨夫是没有丝毫怀疑的。众多儿女中,也就老二有出息,可以这么说,他们这个家就是玉兰一个人撑起来的。没了她,这个家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说干就干,腆着这张老脸,加上比银行高数倍的利息,二姨夫在村里借了一百三十多万,说好了一年内连本带息还给大家,结果呢,时间到了,他却没影了。后来村里人听说,那玉兰根本不是在卖酒,是在搞什么期货,赔了都有两千万了。
听到这个消息,真能把人吓死!两千万,那是个多大的数目啊!要是用卡车拉,那得要拉多少车呀。这女子真不是一般人,胆子忒大了,大得包了天了。
张小锋回到家,儿子小宝已经睡着了。翠霞挪着身子从炕上下来,关切的问:“你和爸妈谈的怎么样?”
为了怕翠霞担心,张小锋随口说道:“挺好的,你不要担心。”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是安慰我的,是不是没谈成?”看着张小锋默然地倒了一杯水,翠霞就猜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实在不行我就回丈母娘家——”
“你胡说什么,咱生的儿女自己养,为什么要连累别人。”张小锋喝口水,润了润喉咙。“钱的事,你不要操心了。”
“你准备怎么办?真去要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理到哪咱都说得通。”
“话是这么说,可是面情抹不开呀。”
“二姨夫都抹得开,咱有啥抹不开的。咱替别人着想,别人啥时候替咱着想过。”
见丈夫铁了心,翠霞便不再说什么。不再说什么,并不代表忐忑的心平复下来了。结婚这么多年,她明白丈夫张小锋是个什么样的人。智商一般,情商更是一塌糊涂,但是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做事踏实,之所以和张小锋在一起,翠霞就是看中这一点。跟着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要指望发财,不过你交代的每件事,他都会认认真真的帮你落实。比如你不想洗衣服了,不想做饭了,不想带孩子了,甚至在家呆久了想出去溜达,尽管这些都是小事,却也从侧面反应出他始终将你放在心上。一个女人需要什么,还不就是这种随时被呵护和无处不在的安全感么?何况人生又能有多少大事,真要是事到临头,又能有几个人坦然自若左右逢源?
洗了脚,俩人躺在炕上,谁都睡不着,各自想着心事。“小锋,我觉得这事咱们还是缓缓,钱是要的,过段时间吧。”
“我也不想去啊,不去这日子可咋过呀。”
“你去了不一定就能把钱要回来,说不定还惹一身骚。”
“想不了那么多了。惹就惹吧,咱们还好说,可是爸爸这病拖不得,没钱就没药,没药就没命,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爸因为没钱买药就这么走了吧,那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还有咱们未出生的孩子,我都打听了,光是奶粉钱每月都要上千块,这也是一笔大花销。”
“你也不要强撑,实在不行我就找我弟弟。”
“老婆,你给我点脸好不好?咱欠人家的已经不少了。”
“你呀就是敏感了,我是他姐姐,我有难处了找他,很正常。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翠霞弟弟是做生意的,小时候没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长大了做生意却是一抓一个准。从摆摊开始,到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生意干得是红红火火。尤其是厂里开发的一种草莓汁饮料,深受老百姓欢迎,每有红白喜事,这草莓汁就是席面上的必备饮料。前些年,翠霞弟弟就让张小锋来厂子打工,可是张小锋脾气犟,也不知他哪来的规矩,说是到哪里打工都可以,就是不去亲戚的厂子打工。这事也就只好作罢。
“你怎么说都行,男人的面子还是要的,要不以后进你家门我都抬不起头。何况你弟弟结婚了,有老婆的人,就是有钱,家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他老婆是我闺蜜,还是我介绍的,你想的可真多,跟个女人似的。”
“不想多不行呀,这世上的事要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那就简单了。”
“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就不愿意给我弟弟打工呢?我弟弟又不会亏待你。”
这件事翠霞已经给他说过好多次,张小锋就是不同意。到底是为什么?张小锋不愿意解释,青春年少的时候,张小锋也曾意气风发。初中毕业,本来学习不错的他不得不放弃学业,原因很简单,农村负担重,作为家中长子,妹妹还在上学,他理应做出牺牲。这没什么可惜的,在农村这种情况并不鲜见,好在改革开放,农村人也能出外打工,好好地干一个月,比在地里摸爬滚打一年都赚得多。在那个时候农村,能过上好日子是大家伙最大的期许。
张小锋的第一个老板就是他二姨夫。他二姨夫当年在外面办了个外加剂厂子,急需人,十八岁的张小锋就去了。那时候年纪小,单纯,凡事都往好处想,何况跟着的还是二姨夫,他就是亏别人也不能亏自家人呀。张小锋知道自己嘴笨,在人面上说不了什么漂亮话,于是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还有别人不愿干的危险活,他都一声不吭的弄得妥妥切切。不仅是想给二姨夫留个好印象,更为的是不想在别人嘴里落下个“亲戚不干事”的口实。
但是结果却大失所望,到了年底,该发工资了,别人都喜滋滋的拿着工资回到家,到了他这里,二姨夫却让他把厂子里一台旧电视机抱回家,权当工资,他自然不愿意了。那一台电视能值几个钱,何况还是用旧的,打开电视,屏幕就雪花乱飘,没几个频道能看。
“我不要电视!”
“不要电视你要啥?给你钱你数的清么?”
“数不数得清,那是我的事,我就要钱。”
“想要钱滚蛋,倔驴!”
张小锋还是脸皮薄,不经事,他决定回家后,告诉父母,让他们帮忙把工资要回来。不曾想,二姨夫诡诈的很,恶人先告状,还没等他到家,就提前跟他父母通了电话,说张小锋在厂子里人小鬼大,干什么事情都是闷声不响,厂子里上万块的电机就因为他操作不当烧坏了。听到父母的数落,张小锋气不打一处来。自己闷声不响的苦干,怎么就成了人小鬼大了?还有那倒霉的电机,跟自己有啥关系?那晚上自己只是装料卸货,根本就没有操作电机,这电机烧坏怎么就能扯到自己身上?张小锋要去理论,却被父母拉住,说是算了,糊涂账怎么算得清呢?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糊涂账,为什么就不能清清白白呢?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张小锋觉得世界并不是他想象的五彩缤纷,用单调的灰白来形容才更切贴。只是不知道在别人眼里的世界,是否也跟自己一样。从此以后,张小锋再没有跟亲戚打过工,也没跟二姨夫说过一句话,有二姨夫在场的地方,他躲着。跟二姨夫有过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想认识。
翠霞的弟弟会不会跟他二姨夫是一类的人呢?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谁都不可能未卜先知,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但是在利益面前,又有几个人能经受住诱惑啊。同样是打工,与其在亲戚堆里讨嫌,还不如在陌生人里拼搏,好歹还有个争辩的机会。
趁着还不是农忙,张小锋计划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就出发。这一天,妹妹张小慧一个人来他家,张小锋以为妹妹是赶集买东西,便随意地聊着家常。
“哥,你是不是准备去省城找二姨夫?”妹妹和嫂子翠霞剥着院子里的玉米,莫名地问了这么一句。
“谁告诉你的?”
“咱爸。你怎么不给我说一声?”
“这不是怕你担心。”
“你不说我就不担心了?”
“那你是不是也不想让我去啊?”
小慧忽然扔掉手中的玉米,兀自趴在膝盖上嚎啕大哭起来,弄得张小锋两口子不知所措起来 。
“小慧,你怎么了?”翠霞轻轻地抚慰着小慧的瘦弱的背脊,关切地问道。
小慧的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地淹没了她,嫂子的几句抚慰,好像几块不起眼的石子,没堵住豁口,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张小锋放下手中的活计,他这才意识到,妹妹找他原来有事。
“小慧,有事你就说,哥替你做主。”
“哥——,我冤呀!”小慧抬头泪眼迷离的望着哥哥,一把扑倒在他的身上。
“有冤你就说,是不是全娃惹你生气了?”全娃是张小锋的妹夫。
小慧摇摇头,又点点头,连张小锋都给搞糊涂了。说真的,妹妹小慧这么伤心地哭,张小锋还是头一次见到。妹妹自幼要强,和母亲很像,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妹妹也不忒喜欢有些窝囊的哥哥。从小到大,张小锋就一直惯着她,因为只有一个妹妹。后来妹妹结婚,嫁给了隔壁村搞养殖的大儿子全娃,那些年国家大力提倡养殖,妹夫家有个小叔子在农资办当个小头头,有些福利政策就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流到他们家里。生意自然红红火火,妹夫家见形势一片大好,就想着扩大经营,四处借贷。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发生了猪瘟,一夜之间就死了一半,剩下的蔫不唧唧,看样子也活不了几天了。疫情严重,上面来了一拨人,不由分说就将剩下的猪拉上车,倒进事先挖好的坑里,来了一个活埋。这时候小叔子的电话打死了也打不通,打通了又能怎么样?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几百头猪毁于一旦,破灭的发财梦,让他们本来红火的日子,一下子陷入泥潭。
按说妹夫还年轻,沉下心来打几年工,还了欠债,日子又会风生水起。可惜妹夫当惯了老板,出了几次门,都扫兴而归,后来干脆就窝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妹妹好说歹说都无济于事。日子再难也要过呀,眼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开销却只出不进,没法,向来过惯少奶奶生活的妹妹,只好抹干眼泪,进了乡里的一家超市当售货员,没有休息日,一个月栖栖遑遑的才挣一千来块钱。
张小锋先将大门关了,上了栓,这才坐到妹妹身旁。“妹子,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
“那狗东西要跟我离婚。”小慧趴在嫂子的肩膀上,哭得泣不成声。
“为啥?”
小慧又不言语了。
“哭有什么用,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呀,他凭什么和你离婚,要离婚也是你跟他离婚!”张小锋急了。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翠霞顶了他一句。“你先回屋去,有事我叫你。”
张小锋尽管心急如火,还是听从了翠霞的建议,他坐在屋里的窗户下,点燃一支烟,随手将搁置数天没有完成的柳条筐移到手边编织起来。这些年,妹妹在婆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他倒要听听,这全娃狗东西凭啥要跟妹妹离婚!要是他出什么幺蛾子,他这娘家哥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小慧也跟玉兰搅和在一起。半年前,玉兰给小慧打电话,说是做生意,手头资金周转不开,向她借点钱。小慧只有苦笑,自己穷得叮当响了,哪里有闲钱借给她呀。玉兰说你没有,可以找亲戚朋友借呀,自己出高利息。小慧有些为难,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向别人借过钱,开不了那个口。玉兰不放弃,说我要不是遇到难处,也不会打电话求你。看在咱们从小长大的份上,你就帮我这次。我也不让你白帮,等我熬过了这段时间,我给你股份,我让你每天坐在家里也有花不完的钱。也许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小慧吧,她决定试试。玉兰是因为资金周转不开没钱,小慧是没有出路的没钱。小慧决定赌一把,赌赢了,那她也算是村里的小富婆。那会不会赌输呢,小慧没想过,她觉得玉兰那么能干,生意又做了这么出色,还有从小长大的感情摆在那里,玉兰是不会骗她的。于是小慧豁出去了,玉兰是要借十万的,小慧舔着脸从亲戚朋友哪里借了三万,用身份证在信用社贷了两万,从自家兜里翻翻捡捡凑了一万,一共六万块钱。在给钱的一刹那,小慧害怕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撤回,那她这辈子恐怕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可是她赌输了,玉兰说好的三个月连本带息还给她,结果呢,她连玉兰的电话都打不通了。事情比她预料的还要糟糕,很快村里传言,玉兰做生意赔了两千万,她心急火燎的给二姨和二姨夫打电话,刚开始,他们还接,后来就将她的电话拉入黑名单。那些要债的说小慧和玉兰是一伙的,天天找上门来在她家闹;全娃和公公婆婆也整天埋怨她,要她赶紧把事情解决了,否则就让全娃和她离婚,小慧一个弱女子,哪里经过这种事,这一连串的打击早将她打懵了。无奈之下,她只好来找娘家,母亲的火爆脾气,她不敢讲,只好偷偷摸摸的跟爹说了,张海民听后气得当时差点背过气去。
“这人的良心让狗吃了,大难来时各自飞呀!”
“嫂子,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小慧的这一问,可真把翠霞问住了,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小慧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大,大得没边没沿, 让她怎么回答才能令小姑子满意呢?这若是自己的问题,做了选择,结局的好歹自己来承受,怨不得别人。可若是别人让你替她做出选择时,那可得慎之又慎,结果若是皆大欢喜,那自然是好,若是差强人意呢,那这个锅谁来背呢?
“怎么办?凉拌!”张小峰气呼呼地从屋里出来。
“你是说离婚么,哥?”
张小锋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只是坐到她的面前说:“妹子,这事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咱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坐在开往省城的火车时,张小锋思绪万千。他觉得自己三十多岁了,活得挺失败的。钱,没挣到多少,似乎刚够一家的花销,这若是在十年前,他会很知足的。现在不同了,步入中年的他,上有老,下有小,全要依靠他。平时没事还好说,一到有事,就处处捉襟见肘,要命的是,这几年事情是一桩接一桩,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结婚以后,自己不是在家种地,就是在外打工,一年也难得停歇,可就是没有钱。至于说到世俗的权力,对他来说更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奢望。没有文化,自然进不得单位。村里有了红白喜事,儿时的伙伴就会不期然地聚在一起闲聊,那一刻明显地差距就会让他如坐针毡。想想吧,小时候都是在一块没羞没臊的和泥巴玩,如今别人车也有了,房也有了,与之相应的社会地位也有了,而自己呢,除了脸越发黑了,头发越发白了,什么也没有。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呢?是自己不够勤奋,还是命运的捉弄,张小锋想不明白。有时候,他真想问问这些儿时的伙伴,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像他们那样有房有车,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窍门或者捷径?最后,他给自己下的结论是,张小锋,你就是太傻了!你的心不够狠,你的手不够硬,所以,你就处处不如人,说到底,是你活该!
到了省城,天没亮,公交车还没上班。张小锋干脆到候车厅找了个位置坐下休息,喝了口矿泉水,张小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张欠条,一张是妹妹的,一张是二姨夫借他家的欠条,这张欠条是他临走时,母亲托妹妹送过来的。他问妹妹母亲说什么了。
妹妹说:“妈妈说,钱能要回来,自然好,要不回来拉倒!”
“咱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的,为什么不要回来?”
“哥,世事无绝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些年事情经得我都害怕了,原本以为是好事,可到头来,不要说一场空,连个平平安安都保证不了。我现在遇到事情无论好坏,都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平平安安。”
“哥,你也是,”妹妹语重心长的望着张小锋,因为这件事,张小慧才发觉哥哥与他最亲,这么多年来,真是误会哥哥了。“以后遇到事不要逞强,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就放下,不要一个人扛,扭不过人家,咱们就忍,日子好歹还不是都一样的过。”
妹妹的话,让张小锋心酸又无语。生活看不见也摸不着,它不是坚硬的石头,也不是汹涌的河流,却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磨得没了棱角,跟过去的自己一比,说是判若两人一点也不为过。任何高科技都无法预测未来,一直往前走,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但却不是唯一。就好像面对一座巍峨的大山,有人想着翻越,看看山的那边有什么。有的人累了,在山脚下结庐而居,不再追求远方的幻梦,踏踏实实与生活和解,又何尝不是一种选择。
张小锋想要过安定的生活,可是他发觉生活每次都逼迫得他无法安定下来。就说眼前的这两张欠条,无论他怎样说服自己,也无法平复他的暴躁的心。张小锋何尝没有想到过忍呢,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干脆这钱不要了,就当是狗叼了去!人这一辈子,谁还不认识几个人渣呀!但是,谁给得人渣的权力,让他们借钱不还,如果真把这些人渣当狗来看,那这狗过的可比人还舒服,坑蒙拐骗,却吃香的喝辣的,而埋头苦干的老实人,不偷不抢,辛辛苦苦到头来换的却是吃糠咽菜,这是什么天理?
也许在火车上坐了一晚上累了,也可能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迷迷糊糊地张小锋竟然在候车室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颇感欣慰的梦。在梦里,母亲支持他向二姨夫要债,若是二姨夫敢赖账,就跟她打电话,她非得在电话里骂死这王八蛋不可。忽然,还没等他出发,二姨夫就笑盈盈地提着挎包进了他家门,将一摞一摞的钱摆在饭桌上,后来那钱多得连饭桌上都摆不下,二姨夫就将包里的钱送到他父母手里。母亲激动地说够了够了,用不了这么多。张小锋好像就站在旁边,听见二姨夫说道,这是利息,你们一定要收下。父亲的病一下子也好了,说话不气短了,走路也有劲了。恍惚间他还看见父亲挽起袖子,扛着锄头又要下地干活,满脸红光,好像年轻了十多岁。这时候,他向门口看去,他想妹妹和妹夫也应该来了吧。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妹夫抱着两个孩子,妹妹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正要进门......
“哎,小伙子,抬抬脚,”张小锋睁开眼,看见一个阿姨在打扫他座椅下面的垃圾,他急忙站起来准备出候车厅。
“小伙子,忘带东西了吧。”阿姨用扫帚指着座椅上的那张欠条。
张小锋一拍脑门,埋怨道:“我这糊涂蛋,到哪都是丢三落四。”要不是手里提着东西,他真想给阿姨一个大大的拥抱。
“没事,谁还没有犯糊涂的时候呀。”
叠好欠条,妥妥地装进口袋,打扫卫生的阿姨已经走远。世上还是好人多,望着阿姨的瘦小的背影,张小锋转念又想,世上好人这么多,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烦恼?
由于舍不得那几块公交车钱,张小锋买了个烧饼就步行去找二姨父家。二姨夫家他去过,那时他还跟着二姨夫打工,人家赚了钱,买了新房,他去帮着搬家。桌椅板凳,洗衣机煤气灶,那时电梯还没流行起来。从一楼到五楼,他哼哧哼哧的往上搬,干的很卖力。那时候他相信,傍着二姨夫这样的大款好好干,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在省城买一栋这样的房子,把老婆孩子接来,从此一家人过着体面的城里人的生活。
来的路上,张小锋就下定决心,不管二姨夫说什么,他只要钱。给钱,走人;不给钱,自己就赖在他们家里,看他怎么办。等到了目的地,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下班的人潮蜂拥而至,小区门口好像洪水的一道闸口,拥挤着不少要回家吃饭的人。到了地方,张小锋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一连走了三个多小时,不累那是假的。张小锋想坐下来喘口气,等小区门口人少了再进去找二姨夫算账。他从手提的蛇皮袋里翻出水杯,水是火车站的热水,这时候入口是很惬意的温热。他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剩了一点又装进袋子里。
翠霞不喜欢蛇皮袋,觉得提着它,就好像是去逃荒,人见了,总不免要戴一副有色眼镜看你。张小锋不以为然,逃荒不逃荒他倒没觉得,他就是喜欢蛇皮袋的方便。大大小小的,挤一挤都装得进去。张小锋猜二姨夫不会顺顺利利地将钱拿出来,所以蛇皮袋里装着睡觉时用的毯子,换洗的衣裤鞋子,吃饭的碗筷,还有一些洗嗽用品(想一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硬皮箱子怎么装得下来),总之他做好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心理准备。
他甚至想好了,二姨夫要是耍横不给钱,他就打地铺吃住在他家里,看他能拿自己怎么办。要是二姨夫说没钱,那他管不着,一句话,房子卖了,也得还钱。至于他们无家可归,流落到什么地方,管他屁事!
张小锋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望着慢慢蠕动的人流。忽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震住了他。他缓缓地站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人,那个穿着保安服装的中年男子竟然是他的二姨夫。张小锋使劲揉了揉眼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可是,这个让他心里发狠的人又怎么会看错呢。
二姨夫刘德彪举着个小旗子,在小区门口指挥着交通。他身材中等,中年以后更是发福地不成样子,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一张肥嘟嘟的胖脸,就扭曲得变形。张小锋离得老远,都看见汗水湿透了他的背脊。他旁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手抄背后的保安,胳膊上绑着一块红布,看样子是个小头目。这人表情严肃,时不时地呵斥几句刘德彪,嫌他指挥失当,造成小区门口车流人流的拥堵。刘德彪不敢怠慢,尽管已经累得满面通红,也不敢辩解半句,像个木偶似的在小区门口蹦来跑去。
张小锋还记得两个月前,刘德彪回老家,坐着小轿车,见人就发大中华。当时村里关于他们家的谣言已经像病毒四处蔓延,可是看着人家这生活档次,人们不禁怀疑谣言的不可信。也有一些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洞穿了刘德彪的虚伪,以为这家伙纯粹在演戏给别人看呢。不管怎么说,刘德彪的这一招的确是唬住了不少人,原来准备向他讨债的人,心里不免倒怯了三分。
他怎么会干这个?张小锋心生疑惑,转眼又释然了。将近六十的人了,为了糊口,除了干保安,他又能干什么。张小锋想起村里老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天理循环,因果报应,苍天饶过谁。人流约莫二十分钟,就陆续散去了。这时门口的长椅上站起来一个肥硕的中年妇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趔趄地向刘德彪走去。这妇人其实早就在门口的长椅上低头坐着,张小锋刚才看见了,只是没在意。大热天的,她头上裹着一方头巾,脸白得瘆人,两片深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一条脱离池塘的鱼,在地上无助地挣扎。唯独那分开的眉心,和母亲太像了,一样地蛮横,一样地执拗。在岁月的洗礼下,眉心中间已镌刻出三道深深的竖纹。张小锋不明白,慈眉善目的姥姥,怎么会生出性格迥异的两个女儿。
二姨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太好,至于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在面子上,一个比一个做的好。说到底,还是太要强,总要在各个方面都强过别人,结婚时,比女婿,结婚后,比儿子,实在没比的,那就比谁有钱。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屈居下风,面子却不倒,凡是二姨支持的,她就反对;凡是二姨反对的,她就支持。张小锋只是搞不懂,为什么在要债这件事情上,母亲从头到尾都持反对意见,难不成向二姨夫要债,她的做人的面子就塌了么?又或者说,在钱这方面,她终于可以债主的身份向二姨施加威压,不论还钱不还钱,二姨都觉得亏欠了她什么,一雪多年压在她心头的耻辱。
“歇会吧,”二姨说着将手中的塑料袋提过去,“赶紧吃饭。”
“那针带了吗?”刘德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都在袋子里。”
“赶紧给我。”
“吃完饭再打吧。”
“来不及了,心慌头晕的不行!”
刘德彪抓过塑料袋就往门房走。这时张小锋已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并不想急于见二姨他们。透过门房的窗户,张小锋瞧见刘德彪撩起自己的汗湿的衣襟,用碘伏胡乱在肚脐上摸了一把。那肚脐由于长期注射,上面七七八八地显出好多块乌青,让人不忍直视。就在刘德彪准备用牙齿撕扯注射器的包装袋时,门房的铝合金门开了,胳膊绑红布的保安横眉竖目地走进来。
“老刘,说了多少次, 要打针去外面。”
“门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管我!”
“这样影响不好,你要是再这样,我可给领导反应了。”
“去去去,赶紧去,拿着鸡毛当令剑,吓唬谁呢?”
二姨在外面听见势头不对,急忙走进来。“老不死的,你给我少说两句,李队长说你,那也是为了工作。”等镇住了刘德彪,二姨又转向那李队长,满脸堆笑地说:“李队长,体谅一下,刚才忙了一阵,这死鬼头晕的厉害......”
“头晕也不能在门房打针呀!”李队长抢白道。
“是是是,下次我让他回家打针。”
“还有身上那味——熏人呢。”
“主要是天气忒热,出汗,等会我让他回去洗澡。”二姨知道刘德彪忌讳说他有糖尿病的事。
“时间不要长,这还上班着呢。”
“你放心吧,家就在旁边,三两步就到。”
“下不为例。”
李队长斜着眼睛进来,又斜着眼睛出去。
刘德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表情呆板。手中的针管掉在地上。
“你也真是,和他计较什么呢?”
二姨捡起地上的针管,扯开包装袋,抽好胰岛素,然后又递到刘德彪的手里。
“你不是头晕吗,还不快点!”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缕哀伤,压得刘德彪的嗓子颤颤地发出哭腔。
“自己造的孽,就得自己受着。”二姨不由地也跟着哀伤起来。
“当时真是眼瞎,怎么就信了那贼女子?”
“你能不能不要再叨叨了,还嫌日子不安生?”
“连我的厂子都给搭进去。”
打完针,刚才还虚脱一样的刘德彪,突然来了精神。“这日子我过够了,我要回老家。”
“你回老家干啥?欠了那么多钱,怎么还?你不怕别人怕你吃了!”
“哼!”刘德彪腮帮子一咬,肥脸上的青筋就露出商人的狰狞暴戾。“老家不是还有好多亲戚么?让他们帮咱们还!”
“刘德彪,你真是没脸没皮啊!”此时坐在门房窗户下的张小锋实在听不下去了,突然站起来,盯着刘德彪质问道。“你自己掉到坑里了,死了还拉这帮亲戚给你垫背,你问问自己,你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
刘德彪两口子先是一愣,他们没料到窗户下躲着个人,而这人还是自己的外甥。接着是一窘,刚才的话被外甥听到,会不会传到村里去。最后所有的不堪都沦落成了气急败坏,觉得这孩子忒不地道,鬼鬼祟祟的,弄得自己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是小锋啊,你啥时候来的,怎么不给二姨说一声。”二姨说着走到窗前,准备安抚一下外甥,可是张小锋避过了二姨伸过来的手。“你不要相信你二姨夫,他说的都是气话,我们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张小锋头脑一阵晕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见张小锋不言语,二姨又问道:“小锋,你到省城有事?”
张小锋听见自己的呼吸好像狂风在耳畔呼啸,他对着二姨点了点头。
“有事?你是来打工?”
“不——,我是来要债的!”张小锋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欠条,打开,展在二姨的眼前。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张小锋来省城都快一个月了。债没要到,却应了他二姨的那句话:你是来打工?世界兜兜转转,张小锋也没料到,十年之后,他会鬼使神差的又来到省城打工。不过这次不是在二姨夫的手下,而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张小锋对工头说,工资要日结,那怕一天钱少点。这种事情在工地上并不少见,何况张小锋还是个青壮劳力,工头自然应允,不过安排给他的都是工地最苦最累的活。
晚上吃过饭,张小锋跟往常一样走出闷热的工棚,在路边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城市的夜空很美,一栋栋的高楼拔地而起,在深浓的夜色下显得伟岸无比。路旁整齐的槐树,披挂着一层层妩媚的小彩灯,多像孩子那一眨一眨的眼睛啊。忙碌了一天,张小锋最喜欢路边那凉爽的风,它们好像能体谅他的心情,轻轻地抚慰着张小锋疲惫的身体。
向来不吸烟的张小锋,来到工地的这些日子里,也喜欢上了烟草那苦苦涩涩的味道。吸完一支烟,平复下心情,张小锋掏出手机,准备给家里打个电话。他出门时,翠霞要求他必须一天一个电话,给家里报平安。张小锋不想让妻子为他担心,所以不管工地多忙多累,这个电话他是一定要打的。
“吃完饭了。”电话那头一如既往地响起翠霞的问候。
“嗯。”
“你怎么了,是累吗?”
“有点。”
“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呢。爸爸的病情现在很稳定,你寄来的钱我都收到了,除了每月医药费,还能剩点。”
“是么?”
“忘了告诉你,我弟弟的加工厂扩张了,现在缺个做饭的。我把小慧推荐了去,这样小慧既有钱赚,又用不着看婆家的脸色。”
“霞,谢谢你。”
电话那头响起翠霞娇嗔的笑声。“说了多少遍,自家人,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跟着我却没享过一天福。”
“跟着你,我高兴,付出再多,我也高兴。”听着老公的情话,翠霞有些激动。“给你说一个特大新闻,二姨夫不是欠着村里好多人的钱吗?前几天,这伙人一块去了省城,见了二姨夫,啥话也没有,就是要钱。二姨夫耍横,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村里有些人手里握着空酒瓶,真是打也不是,扔也不是。江娃他爸也去了,准备要到钱,好到省城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眼见着要钱无望,抓着酒瓶就往自个脑袋上砸去,听说当时一下子血就流了满脸,动弹不得。二姨夫慌了,也不知从那找来五千块钱,才打发他们走了。”
“后来呢?”不知什么原因,张小锋听的来了精神。
“听说江娃他爸到附近医院缝了几针,就没事了。”
“哦,人没事就好。”张小锋觉得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还有后来呢,想不想听。”翠霞卖起了关子。
“事情还没完?”
“当然了。村里人也不是傻子,经过这件事,他们觉得二姨夫不是没钱,是没到那份上。于是天天拿着个酒瓶子,啪啪啪,在二姨夫家门口练铁头功呢,说是不给钱,他们就拿酒瓶砸自个脑袋,死了的话,就让二姨夫一家跟着偿命。”
“这么牛!”
“二姨夫怕了,听说这几天在找中介卖房子呢。”
“那房子能值几个钱?”张小锋的心头不免一阵酸。
“省城的房子,你说能值几个钱?”
张小锋无话了。挂了手机,一阵风吹了过来,张小锋觉得那风不再凉爽了。空酒瓶,空酒瓶,好一个空酒瓶!回工地的路上,他舔着干涩的嘴唇,心头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张小锋,你还折腾啥?你就是一个打工的命!

责任编辑:张辉

“四爱杯”防震减灾全国有奖征文启事
在人类漫长的发展历程中,我们经历过无数的自然灾难,人类在与自然灾难的抗争与搏斗中不断地发展成长,逐步进入现代社会。今年是“5.12”汶川地震十二周年,是“7.28”唐山大地震四十四周年,在全国处于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特殊时期,每一个人对我们生存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生存环境都有了新的思考,为了呼吁全社会牢记灾难,珍爱生命,特举办以爱自然、爱科学、爱生命、爱家园“四爱”为主题的有奖征文大赛,号召我们每个人都学习防震知识,增强防灾意识,尊重自然规律,掌握减灾技能,树立科学精神,争做文明市民,永远珍爱生命,共建小康社会。
现将有关事项公告如下:
一、征文时间:以纪念“5.12”汶川地震与“7.28”唐山大地震为征文时间节点,征文收集时间为2020年5月12日至2020年7月28日。
二、征文主题:以爱自然、爱科学、爱生命、爱家园“四爱”为主题,内容包括描述人与自然的故事,个人自然灾害的经历,或个人有关地震的记忆,有关人类与自然环境的思考,防震抗灾的故事,世界范围内人类历次自然灾难的知识与故事,家园的守护,自然灾害科学防护知识与故事等,凡是与自然、科学、生命、家园、防震抗灾有关的内容均可,但要求言之有物,生动感人,有故事,有事例,切忌泛泛而谈。
三、征文体裁:本次征文为散文体裁,要求字数为1万字以内。
四、奖项设置:一等奖1名,奖金2000元。
二等奖2名,奖金1000元。
三等奖3名,奖金500元。
优秀奖5名,奖金200元。
五、投稿邮箱:来稿请投寄2121200290@qq.com电子邮箱,征文题头请标注“四爱杯”征文字样,并附作者简介及生活照片2张。
六、评奖规则:参赛征文经初选后,将在作家新干线文学公众号陆续发布,由省、市作协的专家组成评委会进行评选,征文阅读量和留言量,将作为评选参考标准之一,入选作品阅读量须高于1000人次。
七、颁奖时间:征文活动结束后,将于2020年8月下旬举行颁奖活动。
主办单位:垣曲县防震减灾中心
(0)

相关推荐

  • 三岁看老,绝对是真理

    如果你给孩子买了好吃的,可是你自己想吃一口孩子都不让,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不管有多优秀,你都要给自己留够充足的养老金,三岁看老绝不是盖的. 本人70后,我有个表妹,比我小六岁,是我三姨独女,从小就自私,用 ...

  • 李青松丨都是“亲”

    沟通互动了许久,忽然一天在和二姨夫聊天后,意识到他在省城随表弟一起生活后,我已经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记得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二姨夫时常给我讲"别看我们身单力薄,我们啥都能干",他 ...

  • 边界不清,常常是家庭痛苦的罪魁祸首

    人际关系中的很多烦恼,都源于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模糊. 毕竟,每条平行线的相交,注定都是一个"互相冒犯"的过程,你和TA之间的"模糊地带"越多,彼此相处起来也越累 ...

  • 亚凌婚恋小小说:三个女人的爱情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l ...

  • 回忆我的十年婚姻(九)

    一段不完美的婚姻,总有许多的问题存在着,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婚姻的真实犹如梗在喉头,没有经历就没有解释,不吐不快.这个十年婚姻的稿子已经被出版社约稿了,敬请读者关注并积极留言分享! 前情回顾 ...

  • 祝老姨夫、老姨春节快乐

    祝老姨夫.老姨 春节快乐  辛丑牛年春节到,  向您二老问声好:  吉祥如意百岁寿,  松柏长青永不老. 杨  华  单忠芝 辛丑牛年正月初一日 (2021年2月12日) 于保定府家中敬贺

  • 「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秸杆田旁那道坡

    .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 ...

  • 「年度小说推荐」李慧|崖柏

    . 作者简介 李慧,阳泉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底镇文联主席.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娘子关><阳泉晚报><郊区周刊>等刊物,主要作品有小说<十斤鸡蛋><金 ...

  • 「年度诗歌推荐」裴夏萍|方向

    作者简介 裴夏萍:笔名予尘,山西万荣人.80后文学爱好者,现自营养殖场.对自己而言,最美的时刻莫过于畅游在文学的海洋里,濯洗心灵. 方向 深夜无故失眠 躺在床上隔着玻璃 看着14楼下的路灯 目送最后一 ...

  • 「年度小说推荐」夏野|擗白菜

    作者简介 夏野:原名景盛存,58岁.中共党员,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几十年来笔耕不缀,在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发.诗歌等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帮扶记>获得运城文学院.作家新干线2019 ...

  • 「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牛也会流泪

    .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 ...

  • 「年度小说推荐」刘春生|离婚风波

    作者简介 刘春生,1948年生于山西省浮山县响水河镇,18岁来到侯马市参加工作,现为退休职工.爱好文学,笔耕不辍. 离婚风波 时令已过了立秋,天气依然火热.头天刚下过雨,大地到处一片绿色,田禾庄稼在阳 ...

  • 「年度小说推荐」倪峰|烟斗

    作者简介:倪峰,山西运城人,60后,现从事会计服务工作.为人忠实憨厚,工作兢兢业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开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烟斗 文/倪峰 爷是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 交完 ...

  • 「年度小说推荐」李英利|两个女民兵

    作者简介 李英利,1964年出生于山西临猗,运城市作协会员.临猗县庙上中心学校教师,喜欢文学,酷爱创作,多篇小说.散文.童话.儿歌发表,出版童话集<三个气球>. 两个女民兵 一 一九四四年 ...

  • 「年度小说推荐」李英利|青春的火花

    作者简介 李英利,1964年出生于山西临猗,运城市作协会员.临猗县庙上中心学校教师,喜欢文学,酷爱创作,多篇小说.散文.童话.儿歌发表,出版童话集<三个气球>. 青春的火花 一  相遇 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