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张行健丨泪洗七月天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张行健,山西临汾人,1959年出生,大学文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作品多次各种奖项。

文学

泪洗七月天

张行健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夏天炎热而漫长,每一个日子都匆匆忙忙无可奈何地跃进凄苦和酸涩的混沌里。进入七月后,天气变得琢磨不定了,苍蓝的天常常会被骤来的大风刮得昏黄一片,乌云和暴雨便趁了这一片迷茫快快地驱走溽热,把整个天地弄得阴沉沉湿漉漉的。

闷热使人们坐卧不宁。地里泥得插不进脚去,家里也捂热得呆不住。三三俩俩或蹲或站地在一方院子里,在一条官道上,摇了扇子,烦烦地谈论庄稼活路,日天捣地咒骂几句热死牛的天气……。队长却不让社员闲下来,出工钟声一响,不是在队部里开会学习,就是聚一块评工分。人们在闷热里吃烟,咳嗽,吐痰,打瞌睡,有时也为了一个两个的工分争争吵吵,哭哭啼啼。

“茂盛,社员会上,最后还是给你评了七分,你们这帮娃家都是七分,不算少哩。”

妈妈开会回来,赶紧生火做饭,边对我说着话,黑黄且消瘦的脸上挂了一串汗珠,表情却是欣喜的。

“你评了多少,妈?”我问。

“我一天九分二,也不少哩,在女人家里面,算是高工分了,。”妈妈转了话题说:“你逢星期了,只要学校没事,就到地里干活儿,一月下来,咱娘俩的工分,也够一个全劳力了,

。”我点点头,担了水桶到村外井台去挑水。小铁桶吱吱呀呀晃悠着,晃悠出一个小青年的单纯和惬意——

十五虚岁的我,还是个六年级学生,个子却细细高高有了一个年轻人的骨架。只要放了学,在家总是闲不住的,拾柴、担水,地里割草,更多的还是照看妹妹弟弟,大妹淑珍十岁已上了学,二妹银珍七岁还没上学,弟弟永盛最小才五岁。平时妈妈要上地劳动了,我和大妹上学了,二妹就引着弟弟玩耍。好在年迈的爷爷奶奶时常照护着他们,妈妈也就很放心。二妹和弟弟便一晌一晌地在奶奶的院里玩耍,渴了喝水,饿了吃馍。

我们家原是一个大家庭,三代同堂十六七口人一年一年过下来。三爸(三叔)和小爸(小叔)先后成家也先后有了娃娃,家庭就更庞大了。时日一长,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就不免有一些口角和小小的不愉快。尽管奶奶是一把勤恳持家的好手,毕竟年迈体弱,面对这个大家庭也有些力不从心。

“分开家吧。”这是爷爷奶奶伤心但又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在黄土地里厮守了一辈子的爷爷,用他的汗水他的心血创立了一点家业,他用瘦小单薄的身骨把这个家业支撑了几十个年头,如今他老了,已无力挽回分家的颓势,在爷爷一片稀薄的泪眼中,一个大家庭就一分为四了。爸爸排行老大,又是弟兄中唯一在外工作的人,自然得照顾着三爸和小爸。小爸最小,和爷爷奶奶住在新盖就的北房里;三爸孩子多,住在老西屋里;妈妈和前院的女邻居秀清挺要好,她家房子较多,收拾了院侧一间小屋,妈和我们兄妹几个就搬了过去。

这会儿是七二年的早春,一个小雨多风的季节。

春天是在窘迫和饥饿中度过的。妈妈里里外外操劳,在地里干活顶一个全劳力,回到家又匆匆忙忙赶着做饭。活儿重,三十六七岁的妈妈饭量也大;我正是发育年龄,又长了个细长的个头,正是能吃饭的当口,俗话说:半截小子,吃穷老子,饭量是可想而知的。分家时分下的一点粮食,吃不了几天瓮就见了底。村里都这样,社员一年满打满算分个二百来斤粮食,再节俭地吃,也是不够的。青黄不接的春季,存粮是没有多少了,上面的返销粮又一时下不来,人们都饿得发慌,村里不时地有体弱的老年人死去,苍白的纸钱和凄弱的哭声,随了渐热的风飘荡在昏黄的村落里。

没粮吃,家家户户都想自己的办法。

“茂盛,星期天咱到上官村去一趟,到你姨家借点玉茭去。”

妈妈看着我们黑黄瘦弱的兄妹几个,无奈地这样说。自分家之后到婕家借粮不是一次了。姨家的上官村土地能浇上水,相对就富足一点,起码粮食够吃并还有些长余的。姨姨和妈毕竟是亲姐妹,妈每次借粮姨都爽快地装上口袋。现在的姨夫是前一个姨夫病死后才招亲来姨家的。在家里并不当家,人是实在大方的。只是每次姨夫都要用秤杆称一称。看借出多少斤,心里好有个数目。

我和妈妈是分外感激姨家的,每次拉着装一口袋或半口袋玉茭的平车出了姨家的院门,心里总有一种愧疚感,觉得欠下姨家的粮食,更欠下许多的人情。借一袋或半袋玉茭,磨下面就没多少了,哪敢吃净面窝头,常常面里拌着白菜叶儿,萝卜丝或其它野菜,捏成菜窝窝吃。再者就是在面里掺一些野扫帚苗儿,苜蓿叶儿和可食的多种树叶儿,蒸成古米累吃。午饭大多是玉米抿圪豆或糊糊煮红薯块,难咽了就在糊糊里放一些糖精,凑合着吃饱算了。因住着邻居的小屋,怕把邻居的院子弄脏,妈妈就没有养鸡喂猪,磨下面的糠皮〖HT5,6”〗麦〖KG-*2〗夫〖HT〗皮,妈妈也掺了少许面捏成窝窝头,她不让我们吃糠窝窝,常常晚饭时一个人拿开水泡着,就着咸菜吃下。好多个夜晚人都入睡了,妈妈让我照看好弟弟妹妹,她和几个女人家拿了竹篮、布包,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到生产队的苜蓿地里去拔苜蓿,有时一觉醒来妈还没回来,有时醒来后见妈妈在暗暗的油灯下择苜蓿苗儿。我知道,这便是第二天或以后几天的饭食了。

妹妹弟弟都是馋嘴的年纪,菜窝头是难以下咽的,妈妈就少量蒸着净面窝窝让他们吃。大妹十岁已懂事了,不和弟妹去争,菜窝窝又不想吃,脸儿小得如大人的拳头,人也黄黄瘦瘦成了一把干骨头;二妹才七岁却特别听话,整日引着小弟玩耍,还要把自己的那一半块净面窝窝给小弟去吃。

在我们兄妹几个里,就数小妹长得最亲了。尽管身上瘦,脸盘却圆圆的,胖胖的,眼睫毛长长的环抱着一对双皮大眼。我至今清清地记得小妹的左眼角边长着一只小小的疣子,更增添了妹妹的可爱。队里人不论男女,见了小妹都由衷地说:

“银珍长得真好看,全队里的女娃家都比不上。”

小妹长得亲还在其次,她小小年纪是很懂事很听话的。

七0年夏天爸爸引了小妹到他工作的蒲县中学住了一段,那会儿她才四岁,白天爸爸上课她就一人在办公室里。晚饭后有时要开会去,屋里没送电黑黑的,小妹就站在门前台阶上,在半明半暗里静静等爸爸开会回来。有过往老师见了,很惊奇,问“小女女你一人在这不怕么?”小妹摇摇头说:“一会儿我爸就回来了。”小妹就是这样的懂事。无论做下什么饭,一人端着碗儿悄悄地在一边吃,从没有哭过闹过。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似乎过早地理解了家庭的难处。

春季好不容易盼回了返销粮,队里的大铁钟一敲,我拿了口袋引着小妹去分粮。听说返销粮是红薯干,我排在长长的社员队列后面,一点一点朝前移,看着分下粮的人扛着布袋一个个从我跟着过去。我粗略算一下,根据人口和斤数,带一条口袋不够用,便对小妹说:“银娃(我一直这样称小妹)你回去再问妈要一条口袋来。”妹妹听话地回家拿口袋了。轮到给我分粮时年轻的会计员把偏分头一甩,说:“没你家的份,收入户都不分的。”妹妹已拿来口袋,我只好和妹妹空手回去。

小妹问我“哥,咋不给咱家分?”

我说:“嫌咱家是收入户。”

“啥是收入户?”

“爸在外面干工作就是收入户,咱帐上欠队里的钱,交不了钱,就不能分粮。”

“别人家咋能分?”

“别问了,看你有多罗嗦。”我没有好气,就向小妹发火了。小妹立刻垂下了眼睛,手里拿空口袋,跟在我身后,不解地朝家里走……

好在春荒过去了,麦子收下来,地里秋苗又长高了,酷热的七月来了。

七月真热。

老年人说:七月不热,就成不好秋庄稼。

……

我担水回返的时候,见小妹向我走来。远远的,我见小妹的衣服都小了,一条灰裤子短短的,把小腿露在外头。小妹比大妹小三岁,常常穿大妹穿剩的衣裤。春天里小妹穿这身衣服还显得宽哩、长哩,现在倒有些窄小了,整日里见,不觉得她个子长,其实长得很快的。我盘算着,再有多半年,八虚岁的小妹就该上学了。想心事时,小妹和我走得碰头了,她笑着举起右手说:

“哥,看……”

小妹举起的是一枚白面饼子,油油的,白白的,黄黄的,似乎还冒着热气。

“妈妈明天引我到姨姨家里,饼子都打好了,咱们一人一个,我先给你分半个吧。”小妹说着给我掰了半块饼子。

明天到姨家?

我一想,可不,整个一夏季妈妈都忙,收下麦后还没到姨家看看呢。我吃着香喷喷的饼子,担着一担水,左手拉着妹妹的小手,一步步朝家里走去。

“哥,你明天也去吧,咱俩和妈一块走。”小妹仰起头,看我,圆圆的一张小脸上,荡着纯真和喜悦。

小妹是很依赖我的,我对小妹也特别亲。妈妈有了大妹的时候,我还小,还照看不了大妹,等有了小妹时,我就八、九岁了,正好能看了小妹。小妹是我从小背大的,等后来有了弟弟,我上学也紧张了,大妹就照看着弟弟。兄妹几个就这样有了不明确的分工。

小妹对我的亲超出了她对大妹。有时奶奶和妈妈给她一点好吃的东西,她只吃一半,另一半藏起来等我放学回来给我。因为她非常听话,我一到亲戚家就领上她。大姑家在本村就不用说了。姥姥家离我村较远,小土路十四、五里地,还要翻两条深沟。有时我领着小妹去,五、六岁的她一直跟着我走,累了也不说让我背一截儿。有时我见妹妹脚步慢下来,额上头发湿湿地,出了不少汗,便蹲下身子,说:“银娃,哥背你一会儿。”妹妹却不让,说:“上大坡哥也努人哩,背上我,更努人了。”

为了快点赶路我背上了她,小妹在我背上常常不安地说:“哥,只背一小截儿,走到前头那棵树下,我就下来走。”

至今我不明白,小妹那么的年轻咋就学会了体贴别人。

记得在七一年的夏天里,那会儿我上五年级,不知咋回事,我的右脚背上起了很多的疙瘩,并且流脓滴血,走路非常吃力。到村卫生所上了些药水包扎了一层纱布,还得跛着腿去上学。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小妹看着,大大的眼里就盈满了泪花。那天下午我去上学,小妹把我送出大门口,我一跛一跛地走着,就不知道小妹一直站在门口的石头边一直看我艰难地走,出北门转弯时,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才看到小妹在门口远远地看我,见我回头看,她抬起胳膊像在擦眼泪儿……

这一幕一直嵌在我的脑子里,终生不会忘掉。妹妹穿着粗布做成的小衣小裤,妈妈用染料染成一种赭色的,短短的裤子,小小的衫儿,妹妹就在大门口的石头边儿,一直看着我,看着我……

听妹妹说明天要和妈到姨姨家里去,我想到明天是星期六了,妈去姨姨家,我得照护大妹和弟弟,星期六下午不到校,到地里干活儿还能挣几分工哩。

星期六一大早妈妈引上小妹到姨家了。那天我记得天气晴朗,东边的日头把一抹血红的光线投在小厨房的窗格上。妈在屋里收拾东西,我也起得很早要到学校,小妹被妈叫起在厨房里一人洗脸哩。

我匆匆往厨房看了一眼,见小妹正蹲在厨房的土地下洗脸,黑生铁盆里盛了不多的白水,小妹正拿粗布手巾擦脸,我没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拿手巾的小小的手背和两条肉肉的胳膊。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小妹了,我真后悔没和小妹说上一句话,就赶忙到学校去了。

我怎么能想得到呢。

星期六下午就不上学了。我到地里和社员们一起干活。地点是在南沟对面的地里,具体做的啥活路我是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劳动间歇时队长给每人发了几颗甜瓜。我吃了一颗,另外的三颗给弟弟妹妹剩着,我知道,妈妈和队长请假时,队长只准了一天时间,我想天黑时妈妈就领着小妹回来了。我穿一件蓝布上衣,我脱下来把三颗甜瓜包好,等收工时带回去。

我踏着幕色回到家时,看到大妹弟弟和妈妈正坐在院里圪台上,妈正和秀清婶说着话。因到姨家,妈换了一条半新的月白色裤子。可能刚回来一会儿,妈把从姨家带回一手巾半熟的桃子放在台阶上,大家你一个他一个地吃。

“妈,咱银娃没回来?”我问。

妈说,银珍下午肚子有点痛,喝了点盐开水,不痛了,妈又要急着赶回来,明天还要上工哩,队长只准了一天假,看着银娃子累了,就把她留在你姨家了,一两天再抽空接她去……

听妈说过我也没有在意,以为小妹有了点小病,在姨家住个一两天也不错。把衣服里裹着的三颗甜瓜拿出两个给大妹一个,弟弟一个,另一个大的我还是给小妹放起来。

夜色愈浓愈稠起来,我干了一下午活儿,妈也走了一天的路,都困乏了,一家人泡着吃了一点馍,就早早睡觉了。

七月的夜焐热沉闷,等到夜深时才渐渐凉爽,有一声一声夜鸟的啼唤传来,把夜晚啼唤得恬静了。我们怎么能知道,小妹在这样恬淡的夜晚里,在忍耐着突来的疾病的折磨,在极端痛苦中,无声地承受着熬煎,是这个焐热而冷酷的灰色的夜,把我的小妹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第二天我和妈妈都上地了,并且不在一块地里劳动,妈妈和其她女社员锄地。后来有人给妈妈捎信,说银珍住进了镇上医院,正打针哩。妈一听慌了,扔下锄把就往县底镇上跑。当时我并不知道,只以为妈妈接小妹去了。下午还是劳动,我和全队的社员一起拿锹整理碾过麦子的麦场,铲场边的杂草,又一起把草拉到一堆,埋上土抠粪。天气起先是晴着,日头亮亮地能把土地庄禾烘干,后来一阵风起,头顶上移来一片一片的云。天气就这样半晴半阴着,给人的心头带来许多压抑。

不多时,队里一个年轻的男社员郭保林喘喘地从坡里上来,见了正在劳动的小爸,喊道:“全龙——快回村里吧,银娃子没啦。”

郭保林没看见我就在他身边,我清清地听到了这句话,我愣愣地怔了一怔,心像被人拽着揪着一样疼,耳朵里嗡嗡地响开了雷。

“没了”是“死了”的忌语,当时正劳动的小爸没听清,问道:

“咋了,我家银娃子找不见了?能跑到哪里去?”

郭保林急着说:“快回去吧,银珍病死了——”

我“哇——”地尖叫一声扔下锹就往村里跑,我不信小妹这么快就不在了,就是生病也得有个过程的,我口里直嚷着“小银,小银……”从南沟的土坡上跑下来。半路上碰见了提只筐子割猪草的春娃,我争着问:

“春娃,你见我家银珍了么?她现在咋样了?”春娃见我很急,也急着说:

“看着了,刚回到家里,用毯子抱着,脸都成了那样,青青的,不会说话的。”

“没,没死吧,春娃。”我乞求地问。

“没有吧,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

我一口气跑进队里胡同时,就听见小院里炸出一片哭声,胡同里有女人家婆婆家三三俩俩地还在朝着院里走,我的头嗡嗡响着已有些晕了。院里屋里有不少人,我哭着进小屋的时候,见小妹躺在炕上,身上盖着拥有一条红道道的灰色旧毯。小妹紧闭眼睛像睡着一样,只是那张美丽的小脸儿罩着一层青黄。小妹的大眼永远不会睁开了,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银娃妹子呀——你看哥回来啦,啊——啊——啊——”

我不知道我的哭声有多亮,我要再抱抱我从小抱大的小妹……身后好几个人拽着我,不让我去抱小妹,屋子里一片混乱的哭声。

妈妈爬在小妹身边已哭得不起来了,被几个女人硬拉到一边,妈的嗓子已有些沙哑,哭声已经很弱了——

“我也不活了,跟我的银娃子一起去吧,呜——呜——”

奶奶身材瘦小,一年四季大都是一身破旧的黑布衣裤。泪水流满了奶奶脸上许多条皱纹里,眼窝角红红的早已肿过,她两只干瘦的手,蘸了脸盆里的清水,在一下一下给小妹擦脸……奶奶哽咽的时候,整个瘦小的背和窄窄的胸腔在跟着颤抖。奶奶埋怨着妈妈——

“娃娃病哩,咋就能大意地留在亲戚家里,你一个人回来哩,它生产队里再紧张,还有我娃娃的命要紧?整整一夜,我银娃不知咋遭的,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银娃又胆小,呜——呜——,还不如让我老婆子替我娃儿死去哩,真西活(凄惶)死我的银娃了,真可惜了我的银娃了,啊啊——”奶奶稀疏灰白的头发抖动着,在哭在泣。

六十多岁的奶奶经受的磨难太多了,爸爸上面的四五个未成年的大爸和大姑姑们都相继夭折了,那会儿娃娃多,医药又不行。哪个娃娃不是身上掉的肉啊,奶奶经历了一次次揪心的痛苦后挺过来了,在窘迫惨淡的日月里把爸爸姑姑兄妹五个养活成人……想不到年岁大了,还要受到失去孙女的打击……奶奶哽咽的哭声包容了对昔日苦难的倾诉和对一个大家庭四分五裂的痛心……

姑妈、小姑一阵伤心的哭过后,走到大庙上,村上的邮所在那里,给在蒲县教学的爸爸拍电报。大爷家的五爸同春娃的哥哥福子等人在小院里忙着叮叮当当锯木板钉棺木。木板是五爸临时凑起来的,木质不同,薄厚不一,因棺材小,时辰不长就基本钉起来了。

天近傍晚时,阴沉的云,黑了许多,没有风,雨点子破例淅淅沥沥落下来,不似夏日的暴雨劈头盖脑,倒像秋雨一样绵绵缠缠。

屋子的主人是杨秀清,我们称她秀清婶,她和妈同岁,又同一年嫁来大翟村,平时很能合得来,她人还算厚道,妈才临时住在她家的旁屋里。秀清婶儿的男人叫令子,我们叫他令子叔,令子叔的父亲是跛子陈老五。其时陈老五和令子叔早日分开家各自过光景,院落自然是不在一块的。陈老五知道银珍病死的事大为不悦,按乡规,成人在外面死去(一般指在村外)尸体是不能进村进院进家门的,这是指成年人,小孩子夭折倒不太讲究。陈老五知道银珍死后进了他儿子的院子,并在屋里呆了半后晌,就气咻咻地说给了众人,且对令子说,这样对他们家门是非常晦气的,得快快弄走。令子叔的心里也老大地不满意,就说给了三爸和五爸。一家人给令子说了不少赔情道歉的话,并说在村外找到个合适的地方,就立刻装殓过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朦朦胧胧的雨雾,笼罩了整个天地,家家的瓦棱上、屋檐上、树木的叶片上,一起向下淌着水线。

三爸五爸小爸几个人,好不容易和队干部商量好,才决定把小妹的棺材搬到村外旧时的麦场上边的一间圈羊的小草房里。小草房因为破烂早就不能圈羊了。四面土墙歪歪斜斜,顶子上处处是窟窿白白地透着青天,有雨丝一条一条地飘进来,地下脏而潮湿。小爸草草收拾了一下草房,三爸在棚顶上盖了几块塑料布,天没黑尽,装了小妹的棺木就移来凳在破草房里了。

爷爷是下起雨后才从地里回来的。爷爷给队里割苜蓿已经十几年了。七十二岁的老人自四清以后就让人陷害给扣了一顶四类分子的帽子。爷爷戴着这顶黑色的政治帽子天天清早在胡同里扫街,一整天给队里割苜蓿。

爷爷听说孙女银珍死了起先不相信,后来发疯一般跑到小草房里。爷爷揭开棺盖时,这个残酷的现实就被证实了。老人粗笨迟钝的大手抚摸着他最心爱的孙女,老泪已经把眼窝模糊了。小妹的脸早已发凉并渐渐泛青僵硬起来,爷爷的嘴唇抖动了半日就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我的银娃子呀——”

那是一个老人撕心裂肺的大哭。我长了十五岁从没见过爷爷的哭,没听过爷爷这揪心的恸哭。爷爷脾气不好,属于火爆子性格。年轻时在地里干一天活跑回到家里累了饿了,如果奶奶的饭还没做好,爷爷就发火了,声音亮亮地吵,吵一阵爷爷就平息了,就嗯嗯地说话,就嗬儿嗬儿地笑,就平静地吃饭了。爷爷是村里有名的肯动弹(爱劳动)的人,他的勤恳能吃苦和作务庄稼活路在方圆一带十里八村是无人不知也无人能比的。单干时我家富裕的家景是爷爷辛勤的血汗浇灌出来的,买房子、置地、买头牯以至后来雇长工和农忙时雇短长,才使得后来的家庭成分被划得极高,而像郭志良陈老五之流年轻时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卖房子卖地卖家产以至最后卖老婆,把个好端的家景糟踏完了,四清运动时,却划成了贫农下中农的最好成份……

爷爷的哭声又引起全家人的哭声,谁都把爷爷拉不开劝不住,爷爷说,就是分家分坏了,要不分家我的银娃儿也不会这样突然死的。老天就不长眼,咋就把我家银娃子夺了去?这么听话的娃娃全村子都难找哩……我可是作了什么孽了啊……

爷爷的哭声震荡着小草房,从房顶滚落下来的雨水和着爷爷的老泪一起掉在棺木板子上……多少年这哭声一直洇湿到我的记忆里,我每每忆起妹妹的时候就想到了爷爷,想到爷爷的同时也就记起了小妹。

从那年七月起,爷爷就再也不是从前的爷爷了,小妹的死使爷爷的神经受到了刺激,他失去了过去的严厉和火爆,他没有了一点脾气,并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常在傍晚里站在村口土圪瘩上,问过往的行人,“见我家的小银了没有?她到哪儿去了?”从那年起爷爷生发了一种怪病,发病时躺在炕上或地上,四肢乱颤乱抖,口里单调地重复着某一句话,全身大汗淋漓……到妹妹死后的次年冬天,爷爷犯病之后没有恢复过来,带着许多的苦楚和冤屈,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把爷爷从草房里扶到他住的北屋后,爷爷已没有一点气力了,他躺下,一时不让我走开,红肿的老眼窝定定看着我,问我:“茂盛,你说咱小银还能活过来么?”爷爷神情极认真,这两天我没有见着娃,娃咋就不在了?”我无言以对,抹过泪,劝爷爷睡下,在沥沥的泪雨里回到前院的小屋。

我收拾着混乱不堪的屋子时,在小木柜子的柜顶上,发现了昨天晚上给小妹留下的那颗甜瓜。甜瓜大而圆,散发着香甜气息。我的泪又止不住地淌下来。我想小妹是永远吃不到它了。我想把它捧到小妹的灵棺前,刚一伸手,去拿,我发觉甜瓜上湿湿的一层,用眼细瞅,原来瓜皮上布满了泪水一样的水珠,不知是外边天下雨,屋里泛潮么,还是连这个原本就是给小妹的东西也有了灵性,它也在为小妹的突死而难过流泪哩……

小妹死后第三天,接到电报的爸爸回来了。接电报后,爸爸先是一惊,便胡乱猜想起来:是老人年迈忽然生病了,还是茂盛星期天在队里劳动出了什么意外?汽车到了临汾车站后,爸就带着焦虑的心情一路步行回来。二十多里土路爸爸匆匆忙忙地赶。爸回到家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因是星期二我到学校上课了。放学回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爸在无声地哭泣,不时摘下他的近视镜擦眼泪、擦镜片。他把突来的悲恸深埋在心里。

那年爸爸只有三十六岁,在我的感觉里爸当时的年纪似乎要大得多。上有老下有小负担沉重就不说了,大学毕业的十几个年头里就没有轻松过一天。同家伙(全家老少几代一块过日子叫同家伙)里时欠下的陈年老帐要他还;小爸娶媳妇的所有花销要他出;人口多了房子旧了要盖新房又得凭了爸的工资……这不,现在在别人家里住,又不是个长远办法,还得节俭着攒点钱盖房子……为这,爸一年很少回家,除了暑假和年假回两次,平时哪敢回来?为省来回几趟的车费哩,哪里又能顾得了家?拮据的日子使爸的一头浓密黑发渐次地稀下来,他擦泪的时候,胳膊抬起来,我看到肘子处那块妈妈去年缝上的大补丁。

为了亲戚的这层关系,爸爸丝毫没有责备姨家。还是后来过年的时候姨表哥掌印来我家时,说起了小妹死的事情,我和爸才知道小妹病死的过程——

到姨家后,吃过饭小妹睡了一觉,醒来小妹觉着肚子有点痛,妈让她喝了一点盐水,喝下感到好些。傍晚时妈起身往回走,问小妹:“你跟妈回去,还是住在姨家?”

姨姨说:银珍今儿跑累了,要再走回去又得步行十里地,就住在姨家吧,一两天你妈再接你,或让你香菊姐姐送你回去。小妹也确实有点累,妈妈看看天已不早,还得急着赶回去,明天还要上工哩,就留小妹在姨家,一人起身回来了。

天黑下来时小妹有些发烧,没吃晚饭就又睡下。姨姨姨夫也没当回事儿。全家人都睡下时,小妹烧得重了,浑身发烫难受……要是在自己家里,小妹会告诉妈妈和我的,小妹知道自己在别人家,人又胆小,就忍耐着……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是中毒性痢疾,如果那会儿姨姨叫醒姨夫或表哥,请来医生打一针、吃几片药,病就会减轻的。可是姨姨一家人睡得很沉稳,小妹发出呻吟声时,是在半夜,小妹当时已昏迷了,嘴唇上已烧出一串火泡,在呻吟声里夹杂了渴——渴——的模糊的喊声……。后来姨夫醒过来,让表哥掌印给小妹倒了一碗开水,那是一碗滚烫的开水呀,小妹已渴得不顾烫口了,凉都没凉一下,就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姨夫姨姨还是没去呼医生……小妹糊糊地昏睡后,不多时被里就传来一股奇臭,小妹的肚子已被烧坏了……可怜的小妹在最痛苦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一个只有七虚岁的孩子在整整一个夜里被疾病折磨着却没有哭一声,妹妹向来就听话,生性胆小,起初她已经渴了,她见姨家人全睡着,黑灯瞎火地不愿打扰姨姨也不敢要水喝,整整一夜,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熬下来的……

写到这里,我让泪水尽情地流下来,小妹的模样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泪光里,我想,如果我当时在跟前,陪同着小妹,她也不至于渴成那个样子的。小妹是我从小背大的,妹妹渴了会问我要水喝,我起码会把一块毛巾在热水里泡湿,拧干放在小妹额上,然后飞跑着去请村里的医生……或者背上小妹步行到公社医院去求治,公社医院离姨家只有五里地,短短的五里地……小妹不至于受那样的罪,更不至于病死的……

天大亮后小妹已沉沉地昏迷了,姨夫姨姨才去叫村上的医生,医生看病情不妙,让赶快送到公社医院……

小妹就这样被耽误了,等送到公社医院时,医院里就不接收了……

这一天是星期天,七二年七月十九。

悲痛归悲痛,小妹的后事还得家里人商量着办。

“把银娃在南沟里'秋’起来吧,那儿是咱队里的地,土质也好,干干的,离村子也不远。”三爸五爸小爸们这样说。

“秋”和埋有区别,埋是在地下,而“秋”是在崖上或地埝上掏一个土洞,把棺木放进去,再垒好洞口封死,有临时安葬的意思。因为五岁以上的女孩子夭折,是要找个合适人家冥婚合葬的。所以小妹只好先“秋”起来。

那几日有不少好心人给小妹打听“人家”,第四天就打听到西面候村有一家人,前二年夭折了一男孩,也正好是七岁时不在的,人没了便不表岁数,其实和小妹一般大。没费什么周折和麻烦,事情就说成了,很快决定将小妹葬到侯村,同那男孩冥婚在一起。

老天自小妹病故后就一直落着雨,淅淅沥沥像我们全家人的泪,我们脸是湿的衣服是湿的,泪雨把天地把人把一腔的悲伤都湿淋淋地搅和到一块了。

七日那天是冥婚的日子,雨下得大于往常。天乌朦朦聚着许多黑沉沉的云,地上泥泞不堪,一家人伤心的哭声把小妹的灵车送出了村外,我和爸爸、三爸、小爸跟着灵车在泪雨中来到了侯村。

饭桌上爸爸没有一点胃口,望着几样饭菜爸爸抽泣起来,他起身踱到一边,在桌旁拿起那男孩的遗像看了又看……。小妹,我的小妹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只有三爸饿了,勉强喝了两杯薄酒……。饭后我们一起来到墓地,那是在一片地埝底下,地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高梁,高梁叶子在雨中沙沙地呻吟着,像为小妹的下葬唱一首哀婉凄楚的悲歌。地埝前边象有一条水渠,因是西村里,地势平缓,能浇上水,几乎每块地里都有水渠,这成了爸在以后许多日子里的一块心病,他曾问过我好几次:那渠里是不是常过水,咱银珍的坟里能不能灌下水去呢……

小妹的棺材放下去时,七、八张钢锹把土把沙把七月的泪水一起埋进地里去了……

记得小妹周年时我和妈去了侯村一次,小妹小小的坟头上已长满了青草儿,那片地又是一地绿油泛黑的玉茭。我们去时是早晨,血红的日头照在坟草上,上面挂着一串儿晶莹透亮的露水珠儿……

一晃多年过去了,忙于生计忙于奔波,我们都没有去过小妹坟上,年年清明,我都在心里默想着小妹,遥寄我的一片哀思。

去年三月,春草萌生的日子,我和父亲还有弟弟永盛,在给爷爷奶奶上坟归来,我们转到杜村,由小姑姑领路找到小妹的下葬处。快二十年了,沧海桑田,这里没了地埝没了坟头,有的是一大片平展展的责任田。老人找到坟头的准确位置,父亲烧过纸钱,我和弟弟给小妹磕了三个头,且见纸灰和未燃的纸钱飘飘悠悠的,蝴蝶般在初春的原野里荡飞,它们扇动着美丽雪白的翅膀,有如小妹的精灵,去悠然地追逐生命的早春,去和永恒而崭新的自然融为一体……

(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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