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一位老师
我最喜欢的两个职业,其一是做一名出租车司机。若能如此,每天都可以遇到陌生人,我可以听他的故事,也可以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若彼此都不开口,那就默默陪他走过人生一段路。另一个职业,就是当一名老师。
关于第一个职业,我做过类似的工作。年轻时,我蹬过载客三轮车,那时是为了生计;网约车刚开始时,我做过滴滴司机,可惜只体验了几天。至于当老师,我却没有做过。虽然很多人也称呼我为老师,我也讲过很多课,但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当过老师,或者说,不算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老师。
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句话概括了老师的三个责任:传道、授业、解惑。遗憾的是,如今绝大多数老师,只是在授业解惑,“传道”的责任被完全忽略了。也不能责怪他们,原因有很多。
首先,社会过于现实与功利,人们并不重视“道”的传承。说“道”太大,可以具体一点。如高一级的学校录取学生,看的只是成绩,学生品德如何,是不大关注的。社会也不关注,大部分家长也不关心。老师自然也不会太关心;其次,“传道”太难,授业解惑就简单很多。传道需要学生和老师一起努力才行,而且需要较长时间的影响,很难看见结果。这就导致很少会有老师重视传道二字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不是老师不想传道,而是大部分老师,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是他要传下去的“道”。很多老师,也只是把“老师”当成一个谋生的职业而已。收入还可以,有长假期,受人尊重,算个不错的职业。
我说自己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老师,因为我也只是做过授业和解惑而已。我和绝大多数老师一样,曾经的讲课,也只是自己赚钱谋生的手段的而已。如今,每念及此,很是惭愧。
人之所有会惭愧,是因为明白了一些之前不明白的事。
我觉得惭愧,也是因为这几年自己对“老师”这个词的理解更深一点,特别是看着自己的小孩慢慢长大,看着他们习惯和性格上的变化,我开始理解“老师”二字分量是多重。而且觉得,一个人若在年少时,能遇到一名好老师,是多么幸运之事啊。
我想起上初中时的一名老师,他姓严。
严老师是从外乡来,也不知缘何到了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村当老师,还成了我们的班主任。他很随和,说话前总是先笑一笑。上课的第一天,他穿着中山装,国字脸,戴副眼镜,头发浓密,乌黑发亮,梳得一丝不苟。他说:“我本来不是语文老师,但这个学校缺语文老师,我就当语文老师了。我什么都能教,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音乐也行,我是你们这学期的班主任,所以你们有任何课程上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他说完,又笑了几声,那种有些随意又有些得意的笑。他让我们挨个做自我介绍,就是说个名字,家住哪里。我们说完,他说他都记住了。我当时是不信的,觉得这个老师喜欢吹牛。
我初中语文成绩差,以前讨厌上语文课,但我喜欢上严老师的课。他讲课有意思,从不用提问来故意刁难学生,还经常讲故事。讲作家的故事,讲自己的故事,还有很多有趣的事,偶尔还讲个笑话,讲着讲着,就下课了。貌似严老师记忆力很好,记得有一次考试之后,他不看任何备课本,把班上三四十名同学的成绩都一一报了出来,分毫不差,同学们当时都震惊了。后来有几次考试后,他也常这么做。我当时想,他是不是前一天晚上背了很久?
严老师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他哭了,当着我们学生的面,在讲台上就哭了,还哭得很伤心。
那是夏天的某个早上,炎热的太阳还没展现出她的泼辣,我们就早早来到学校,但上课铃响了很久,一直没有老师来上课。约过了十几分钟,严老师走了进来。他头发蓬乱,眼里布满血丝,眼镜的镜片也破了一块,一脸憔悴,衣服穿着虽还算整齐,但不太干净还多处划破。他说今天上午的课取消,他要讲一些别的事,要讲很久。他讲了很多,讲得声音嘶哑,最后都带着哭腔。
我低声问身边的同桌,知道了原因。班上有两个同学,成绩很差的同学,平时喜欢抽烟、玩牌、打架,就是那种混混儿。他二人前一天放学没回家,家长过来学校问情况,严老师也不知道。有同学反映说,他们约了人去山里玩牌去了。玩牌,是要赌钱的。于是老师和家长就出去找他们,整整找了一个通宵,听说最后在某个山洞里找到了,那时他们和另外两个别班的同学,正点着油灯在赌钱。
那天严老师讲了很多,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好像他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事,还有他反复强调的有几句话:“同学们啊,你们还太小,现在走错一步,要后悔终生的啊!”记得他最后一边讲,一遍流眼泪,多次声音哽咽。
我当时不理解,婆婆妈妈的,多大点儿事啊!他没来当我们班主任之前,两个同学还离家出走过呢。我问身边的同学:“不是找到了么?老师哭什么啊?”同桌说:“估计老师怕担责任吧,毕竟是班主任嘛,万一丢了,家长会找麻烦的。”我觉得这么讲就说得通了。
接下来几天,严老师表情一直很严肃,笑容不见了,讲课时也不大讲故事了。他后来多次找那两个同学谈心,还找了其他几个混混儿谈心,上课也主动点名让他们回答问题,多次把他们留下来补习功课,不只是语文,数学英语他也帮补习,听说严老师还去过他们家里多次。可能是真的想通了,也可能是因为害怕老师,那两个同学后来不再赌钱也不离家出走,开始认真上课认真做作业了,班上其他几个混混儿,也表现好了很多。慢慢严老师也恢复了往日的风格,笑容又回到他脸上,上语文课时,我们又可以听故事了。
那些混混儿学生,往往很聪明,只是平时聪明没有用在学习上而已,一旦开始认真学习,并不差的。那两个同学,后来一个考上了高中,另一个上了中专。
一年后,我上初三,去了别的学校,听说严老师也被调到其他初中了,再后来很少知道他的消息。
大约过了二十多年吧,有好事者拉我一起组织初中同学聚会,我说一定要找到严老师。聚会那天,我终于又看到了严老师,还是那身中山装,国字脸,戴着一副眼镜,头发稀疏了很多,也花白了不少,但依然梳得一丝不苟,笑容还是那个笑容,只是少了些意气风发,多了些沧桑。听说严老师还在某个初中当老师,教初中物理,只是不当班主任了。
闲聊时,我问了压在心里几十年的问题:“那时每次考试,您能记住每个学生的具体分数,是不是之前需要背很长时间啊?”严老师看了看我,笑着说:“不用啊,我能过目不忘的。”我们都说不信,老师说:“真的呢,亲戚们都不愿跟我玩牌。”我们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老师又说:“其实吧,当你特别关心一个人,他所有的细节不用特别记,也不会忘记,老师对学生,也是这样的。”
此时,我眼睛有些湿润,起身,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说:“老师,辛苦了,请喝茶!”
那个上了中专的混混儿同学,那时已在乡政府上班多年,儿子也已经上初中了。那天聚会,他喝了很多,一直拉着身边的同学说,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严老师。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
我有时想,“传道授业解惑”这句话或许还不能包含“老师”的全部责任,若能挽救一个失足学生,把某个少年从悬崖边拉回来,能帮助更多的学生在年少时不走上邪路,这是“护道”吧。
师者,传道护道授业解惑者也。多么高尚的职业啊!
于今,我已年过四十。最近几年,偶尔会想,我下半辈子,估计也不会去当出租车司机,也不能去哪个中学当老师了,不免有些遗憾。只是念头又转,也不用执着于形式啊:生活中若遇到某个陌生人,我听听他的故事,给他讲讲我的故事,又或者陪他走过人生一段路,也是一样的;又或者遇到有缘人,我能做些传道护道授业解惑的事,也算是一位真正老师呢。
【七哥闲谈】
好久没写文章了,今日六点多起床后,居然动笔写了这篇文章。那点滴的回忆,不由得让人眼眶湿润。
今天教师节,对所有老师们说声: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