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士风流,佳人多情:冒辟疆和董小宛(壹)
文 | 陆幸生
冒辟疆是一枚很有女人缘的小鲜肉,在秦淮河畔的南曲青楼明星中广受欢迎。据记载他的女朋友光是有名有姓的高级妓女就有十多名,有才有貌的小妾就有七八个。他的一部《影梅庵忆语》记载了他与绝世佳人陈圆圆、董小宛悲欢离合的故事,成为他自证风流的真情内心独白,竟然成了流传千古的佳话。尤其是他和小妾董小宛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只是厮混于花街柳巷的俊逸文士冒襄包裹着复社公子和风流才子的政治和才艺的双重外衣,他的故事才显得分外迷人和感人。
1.科考落榜情场走运的冒辟疆
《清史稿》本传记载:(见《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八·冒襄传》线装书局版第2479页)
冒襄,字辟疆,别号巢民,如皋人。父起宗,明副使。襄十岁能诗,董其昌为作序。崇祯壬午副榜贡生,当授推官,会乱作,遂不出。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四公子”。襄少年负盛气,才特高,尤能倾动人。尝置酒桃叶渡,会六君子诸孤,一时名士咸集。酒酣,辄发狂悲歌,訾詈怀宁阮大铖,大铖故奄党也。时金陵歌舞诸部,以怀宁为冠,歌词皆出大铖。大铖欲自结诸社人,令歌者来,襄与客且骂且称善,大铖闻之益恨。甲申党狱兴,襄赖救仅免。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襄既隐居不出,名益盛。督抚以监军荐,御史以人才荐,皆以亲老辞。康熙中,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亦不就。著述甚富,行世者,有先世前徽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书法绝妙,喜作擘“白大”字,人皆藏弆珍之。康熙三十二年,卒,年八十有三。私谥潜孝先生。
怀才不遇的冒襄在1627-1642年间,曾经六次参加乡试,六次落第,仅两次中副榜,连举人也未捞到。明代自万历以来已江河日下,特别是太监弄权、朝纲倾颓,已达登峰造极。面对这种危亡局势,一般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都忧心如焚,亟欲改革朝政。1636年,冒襄与张明弼结盟,参加复社,同陈贞慧、方以智、侯朝宗过从甚密,人称“四公子”。他们年龄相仿,意气相投,或结伴同游,或诗酒唱和,或抨击阉党,或议论朝政,希望挽救国家危亡。1639年由吴应箕起草、冒襄等复社140余人具名的《留都防乱公揭》 ,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使得魏忠贤余党阮大铖之流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公元1644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北京,明亡;随后,清兵入关,建立大清国,南京的明朝旧臣建立了弘光政权。阉党余孽阮大铖投靠马士英,当上了南明的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他要报复复社诸君子。正巧冒襄因风闻高杰将驻防如皋,举家逃往南京。在南京,阮大铖对冒襄游说不成后,便派遣锦衣卫逮捕了他。直至第二年,马、阮逃离南京,始得脱离牢狱之灾。还有一种说法是:他连夜逃往扬州,靠了史可法的荫庇,才躲掉了这场灾难。
公元1645年6月,如皋城抗清英雄陈君悦组织义兵抗拒清廷官吏,冒襄举家逃往浙江盐官。从夏至冬,辗转颠沛,在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遗矣”。这一切在他思想上产生了激烈的变化,第二年他从盐官回归故里隐居,不仕满清。清兵平定全国后,降清的复社成员陈名夏曾从北京写信给他,信中转达了当权人物夸他是“天际朱霞,人中白鹤”,要“特荐”他。但冒襄以痼疾“坚辞”。康熙年间,清廷开“博学鸿儒科”,下诏征“山林隐逸”。冒襄也属应征之列,但他视之如敝履,坚辞不赴。这些都充分表现了他以明朝遗民自居,淡泊明志,决不仕清的心态和节操。与此同时,他缅怀亡友,收养东林、复社和江南抗清志士的遗孤。如在水绘园内增建碧落庐,以纪念明亡时绝食而死的好友戴建,即其一例。
随着岁月的流逝,冒襄已是垂垂暮年,生活穷困潦倒,只能靠卖字度日。他自述道:“献岁八十,十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团聚。两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马之养;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仍手不释卷,笑傲自娱。每夜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朝易米酒。”表达了他不事二姓的遗民心态,这一点是冒襄一生中最为闪光的地方。冒襄一生著述颇丰,传世的有《先世前征录》《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影梅庵忆语》《寒碧孤吟》和《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等。
明末的留都南京是士子们的天堂:这边参加江南贡院的应天府每四年一次的秋闱乡试大考,猎取功名,争取进入朝堂,参政议政,光宗耀祖;那边跨过文德桥便是名姝云集的花街柳巷,当然这里的妓女色艺双全,很像是当下的女明星。被称为南曲的名姝都是身价很高才艺和容貌双绝的风尘女子,这些明星只是出身卑微,在人格和性情上一点都不比那些东林巨擘和复社才士们差。有的甚至在中国历史的大变革年代曾经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影响到历史发展的进程。
小冒就是出生、成长在这样的乱世。乱世英雄起四方,不仅出在江湖,也出在朝堂甚至花街柳巷,不仅有风流倜傥的男人,还有百啭千媚的女子,才子佳人共同演绎着明末那个在金戈铁马的硝烟中飘荡出脂粉和烟花气息的大时代。
才士风流,佳人多情。但绝不是每一个风流的男士都能够得到品味不俗容貌惊世的绝色娼妓优伶欣赏甚至托付终身的。首先是身份,家庭出身世家子弟,资产丰饶富裕,有能力去千金买笑;其次是才气,诗书琴画精通,在政治上能够领袖群伦,主导一时舆论,才能使共同的理想追求和情趣爱好在婚外的感情生活中摇曳多姿丰富多彩,尤其是在政治动荡时期,这些名妓和名士的价值取向有时是十分相近的;最后是容貌,那是不可或缺的资本,冒襄无疑是风度俊逸、谈吐优雅、蕴藉深沉的美男子。
冒辟疆容貌俊美,风度潇洒,钱谦益赞曰“淮海维扬一俊人”,复社盟兄吕兆龙说他“恂恂貌若子房子”,也即是相貌如同西汉刘邦的谋士张良,李元介称之“美少年”,姚佺夸其“人如好女”,张玉成则云“淮海俊人,江皋韵士,秉乾坤之秀,灵气独钟”,张明弼说他“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尝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辟疆孤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买眼,皆土苴视之”(见《明清小品选刊·冒姬董小宛传》岳麓书社1991年4月版第30页)。也就是说这家伙天生一副俊朗的外表,秉持乾坤之秀丽,天地之灵韵,神态清朗透彻到肌肤,是屹立在东海边的一道风景线,无数女粉丝仰慕他,宁愿不当富贵人家的太太,希望成为他的小老婆。而他自恃甚高,每每遇到哪些抱着不良目的轻易表达爱慕之心抛送媚眼的人,往往看成是土地上的浮草,只能编织鞋垫去垫脚。
冒襄当然是有妇之夫,而且他和他的媳妇是娃娃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由祖父冒梦龄在江西会昌县令任上和当朝的中书舍人苏文韩订下了这门亲事,他的妻子是苏文韩的三女儿苏元芳。于崇祯二年(1629年)他19岁时,与小苏完婚。苏氏为冒家育有二男一女。小苏太太为荆(湖北)人,据传长冒两岁。冒苏两家的结亲,非常符合世家大族子女门当户对的要求,苏夫人也算是传统礼教所要求的贤妻良母,且多才多艺能书会画,有画作存世。
苏元芳宅心仁厚,对小冒的花花肠子多有容忍,即使对于他弄回家里的多个小妾也能够宽容对待,和睦相处,这是完全符合专制传统礼教对于妇德规范要求的好太太,她绝不嫉妒小冒周旋于许多美眉之间寻欢作乐,对弄回家的小妾们也很宽容厚道。妻子对男性对女子占有权力的尊重,维护着家庭的和睦,也纵容了冒辟疆对自己雄性激素无限制的膨胀,滋长着对于漂亮女性的欲望。尽管他的一切风流都打上了“情爱”的标签,但是从本质上,看依然是明末整个社会道德体系崩溃,导致了士大夫阶层乃至整个官僚统治集团私生活陷于糜烂和腐朽,意味着整个帝国专制体制的朝纲已经完全坠落。
2、媚行烟视花难想,艳坐香熏月亦愁
最早与冒辟疆发生“婚外情”的是秦淮歌妓王节。崇祯三年秋天,20岁的冒辟疆首次到南京秦淮河畔的国子监参加乡试。十里秦淮南岸武定桥和钞库街之间的旧院,与贡院隔河相对,这里南曲名妓云集,是当时应试士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冒氏在这里首先结交了“有姿色”名噪秦淮的“王家三胞胎”中的二妹王节娘。在余澹心的《板桥杂记》中对于王家姐妹有绘声绘色的记载:
王月,字微波。母亲一胎生三女,老大即为王月,老二为王节,老三为王满,三姐妹均有特殊的姿色。老大王月尤其聪明漂亮。她善于打扮,身材颀长亭亭玉立,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异常妖艳,此女芳名远播,名动公卿。当时桐城的孙临公子和她很是亲热,将她拥抱着藏进栖霞山下的雪洞中鬼混,经月不出。七夕之日,牛郎织女相会的佳期,王月邀请秦淮诸歌姬于方密居住的临水之阁参加选美。四方文人骚客的车马拥堵了周围的小巷子。梨园子弟轮番出场演出,水阁外环绕着灯船仿佛像是一堵墙。嫖客们设立评委,品评花魁,在二十多名参赛选手中,王微波脱颖而出夺得头牌,成为花魁状元。
等到台上乐声大作,有人用金杯向微波敬了酒之后,南曲诸姬才沮丧着脸渐渐散去。那些观看选美盛况的墨客骚人一直闹到天明才尽欢而散。次日,花杆们争相赋诗,余怀有诗曰:“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嫦娥第一香”。王月将这首诗绣在她的汗巾上,时时在手中把玩卖弄。孙临这小子于是越发贪恋她的美色,想将她娶为二奶。这时贵阳的蔡香君,名如蘅的家伙,财大气粗,孔武有力,以三千两黄金贿赂王月的父亲,将她带回了贵阳。为这事孙武公这小子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后来才娶了葛嫩娘,才算稍稍释怀。蔡香君后来出任安庐兵备道(安庐军分区司令)携带王月赴任,宠为专房。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知府郑履祥以死报国,蔡香君被擒获,在抄家时发现了王月。王月又成了张献忠专宠的压寨夫人。因为一次口角,得罪了老张,被他砍下脑袋,鲜血淋漓地放在托盘上,让群贼欣赏。余怀感叹道,呜呼,论到死节,王月不如葛嫩娘啊。
(见《板桥杂记》岳麓书社《香艳丛书精选本》1994年11月版第49页,笔者已翻译成白话)
乱世之中的南都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们啊,在安享富贵荣华时也摆脱不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悲剧性命运。尤其是那些技压群芳的花魁夫人,不是文人墨客豪富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稀珍物品,就是枭雄们鬼头刀下的牺牲品。现在各级媒体所热衷选秀节目,早在明代就盛行,只是移植到当下,名妓变成了明星。形式和内容差不了多少。明星和名妓被豪富权贵们包养充当二奶和三奶,只是那时的包养可以合法纳妾的形式,名目张胆地进行,现代的包养则有些见不得人,揭露出来就是官员贪污腐化的证据。
作为一母所生三胞胎姐妹的老二王节,在相貌上自然与其姐不分伯仲,但是在性格上却完全不同。王节先归顾不盈,后归王恒之。虽为姬侍,自甘淡泊,穿粗布衣服戴木头发钗,却怡然自得。她后来被保国公朱继弼买去当了小妾,因为与寇白门不和,又回到了秦淮河边干自己的营生,后来也就没有了消息。
王节和冒襄的风流韵事见冒氏的文友锡山黄传祖《奉祝辟疆盟兄暨苏夫人四十》一词中曾有提及:“金陵握手钱郎席,王姬劝琖淹遥夕”,词中的“王姬”即指王节。
冒辟疆在与王节交往的同时,又结交了秦淮河畔桃叶渡口的另一位南曲名妓李湘真,也即前面提到的李十娘 。她长得娉婷娟好,肌肤如雪,人很慧巧,特别是一双眼睛灵动有神,“既含睇兮又宜笑”,为另一版本的“秦淮八艳”中人。据载:冒氏在金陵时,在李十娘的“寒秀斋”淹留最久,是“冒公子的红颜知己”。十娘平日自重声价,常常称病,不自妆饰。鸨母怜惜她,顺从她的意愿,亦时常婉言谢客。而对冒辟疆这样的知己,十娘则是欢情自接,嬉怡妄倦。
自崇祯三年至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冒辟疆先后六次赴金陵乡试,都与李姬有交往,还向她学唱昆腔。崇祯十二年(1639年)乡试之前,学使倪三兰出了30道时文题,让考生在入闱前交稿。冒辟疆白天忙于应酬,利用午夜与十娘同寝之时,每日打一腹稿,一个月间,竟完成了30篇时文,社友们交口称赞,十娘也非常欣赏。50多年后,冒氏在《和书云先生已巳夏寓桃叶渡口即事感怀原韵》一词中回忆自己年青时的“秦淮风流”往事时说:
寒秀斋深远黛楼,十年酣卧此芳游。
媚行烟视花难想,艳坐香熏月亦愁。
朱雀销魂迷岁祀,青溪绝代尽荒丘。
名嬴薄幸忘前梦,何处从君说起头。
(待续)
陆幸生:《独立作家》专栏作家。1953年生,江苏海门人。出版有长篇小说《银色诱惑》《银豹花园》(获第五届金陵文学奖)《银狐之劫》《扫黄打非风云录》《村官》《兵团梦引》《军旅画魂》,纪实文学集《画册迷案》,文集《书海波澜》,随笔集《拒绝诱惑》《秋风沉醉的夜晚》《笔底明珠终璀璨》,诗集《剑胆琴心》《松风梅影》《岁月远去》等。